静之若仪(120)难以启齿
作者:狮子羔羊
七月,号称三大火炉之一的南京持续高温。白天骄阳似火,晚上闷热无风。
静仪所在的双塘翻砂厂与另一家铸钢厂合并,成立遵义铸造厂。在一位右派技术员的主持下,铸造厂建成了电钢炉,从此摆脱了对焦碳的依赖。
电钢炉的生产效率远远超过原来的焦碳炼钢炉,每天可出几吨铁水。为了不停地给高炉喂料,工人们轮流捧着钢锭沿着三角铁焊成的阶梯爬上高炉上料平台,然后把钢锭放入熔炉里。静仪也成了上料工的一员。为抢时间,上料工作在熔炉还没有完全泠却之前就开始了。
一块钢锭少则五十斤,多则一百斤出头。承受着熔炉放射出的热浪,头顶热辣辣的太阳,抱着钢锭爬上爬下,既使对于壮年男子而言,这也是一种难以想像的高强度工作,更何况静仪这样的一位文弱女子。每一次上料完成后,静仪都累得臂酸腿软、大汗淋漓、几近虚脱。为了及时补充水分,她总是一边用湿毛巾擦着汗,一边大口大口地喝着厂里提供的加盐汽水。
曾经细品慢用,衣食讲究,火腿鸡丝面当早餐,坐黄包车上学的王家大小姐变成出大力,流大汗,拉板车,大口喝水,最爱吃大肥肉的铸造厂高炉上料工。
中午时分,静仪刚刚上完一炉料,坐在工棚大风扇前一边吹着风,一边喝着汽水。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使得她原来就比较瘦小的身材显得更加赢弱。谁也无法想象她就是把那成吨的钢铁送入高炉的人。
从厂大门口走进一男子。当午烈日下,他头戴一顶草帽,上身穿着一件泛了色的解放装,下身的裤腿被高高地卷起,赤脚穿着一双已经有些破损的塑料凉鞋。眼镜的一支脚架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用绳子套在左耳上。
远远看去,静仪觉得那人的走路姿势有些熟悉。因为宽大的帽沿遮住了他的大半个脸,她看不清来人的模样,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那人环顾左右,犹豫不决地走近一位向门外走去的工人。一阵短暂的对话之后,那位工人扭头向厂棚看来。他扫视了一番,把视线定格在坐着的静仪,同时举手向来人示意。
来人谢过那位工人,径直向静仪走来。随着距离的拉近,来人的形象越来越清晰。静仪终于认出来那是两年前举家下放盐城的大哥寿庭。
几乎在同一时间,寿庭也认出了浑身是汗的静仪。他取下头上的草帽,拿在手上,疾步向前。静仪早已站起身,迎向前来。
“大果果……”
“福生……”
分别两年的兄妹定睛看着对方,百感交集。
寿庭一头许久未剪的白发零乱地耷拉在前额上,一道道皱纹深深地刻划在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两年不见,大哥哥苍老了许多,不知道这两年他和冯珍、耀东是怎么熬过来的。
风干的汗水在静仪的衣服上形成一道弧形的盐渍,深度近视眼镜后面一双充满了无奈和忧虑的眼睛。寿庭握着妹妹满是划痕的那双手,心疼不已。那曾经是多么柔润细腻的手,那双原本应该是题诗作画的手,如今被钢材铁锭划得伤痕累累。
不需要言语的表达,他们都知道对方生活得不容易。
良久,静仪终于平息了心情,拉着哥哥找张凳子坐了下来。然后她拿了一瓶汽水,打开后递给寿庭。看到寿庭喝了几口汽水后,静仪这才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你一个人来的吗?冯珍和耀东可好....”一连串的问号像连珠炮似地投向寿庭。
寿庭看着静仪叹了口气,说:“唉,这盐城下放的日子比南京最困难的时候还困难。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盐城既然靠海就应该吃海啊。自古以来那里除了出海打鱼就是围海晒盐,故有盐城之称。可这几年农业学大寨,搞什么围海造田,改造盐碱滩地,种起了水稻。可这人斗不过天啊,这不,去年弄个颗粒无收。现在吃饭都困难……”
听到寿庭讲到这里,静仪心里一惊,三年灾害时期吃不饱饭的噩梦历历在目。她想了一下说:“大果果,这几年他在溧水供销社的姑爹每年都帮我们买百十斤山芋,当作补充。我们的计划还算够吃。这样,我回头匀一些计划给你。说着,她掏出钱包,拿出两张五块的纸币,递给寿庭。寿庭坚决不收。他着急地说:福生,我来找你不是为这事,这钱我不能收!”
静仪诚恳地说:“大果果,什么事你说,这钱你先收下。”
经静仪这么一问,寿庭反倒犹豫起来了。这,这,这怎么开口呢?她们一家五口,就那么豆腐干大小的一间房,唉……我这是病急乱投医呀……
“是这样的,我听人说现在南京对下放户的政策有松动,只要在南京有地方落户,就可以搞‘回城’。我这次来就是到区文教局想跟他们要回我和冯珍以前住的房子。这样我们就能回城了。”
寿庭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喝了口汽水。静仪着急地问道:“谈得怎么样?”
寿庭放下汽水瓶,气愤地说:“谈个鬼!他们说自从我们的户口迁出以后,这房子交由房管处再行分配。现在人家已经住了两年了。难不成把人赶出来让我住?”
讲到这里,寿庭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说:“福生,要是不合适就当我没讲……这…这,妳看能不能和明皓商量一下,让我们暂时在你们那儿落下户……”
静仪看着满怀期待的哥哥,她心里多么想答应下来,帮哥哥落户回城。可想想家里的住宿条件,原本就已经拥挤不堪的小屋又刚刚加上明霞。大哥哥这一来就是一家三口哎。这,这,这怎么办……
想哥哥对自己有养育之恩,一直尽心尽意地照顾自己。现在他与我开口,要我帮忙,我岂有不帮之理。
想如此蜗居,已经大小六口,如何又能收留大哥一家三口。唉,这叫我怎么办是好……
看到静仪迟迟不应,寿庭知道静仪有难处。他拍拍静仪的手背说:“福生,你们家的情况我知道。我真不该和妳开这个口。这样,我不带你为难。我这就去江北大厂镇找以前的朋友问问,可能郊区容易些……”
“果果,果果,这叫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你让我和明皓商量一下再给你一个回话……”
寿庭用两只手把静仪的右手握在手心里,动情地说:“福生,妳有这份心,我心里知道。听我一句话,这事到此为止,妳不要与明皓提起了。你们夫妻好好的,我也少件事担心。好吧,这钱果果我收了。”
说完,他把剩下的汽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把空瓶递给静仪。静仪也随着他站了起来。
“看妳这工作,实在太辛苦。妳要好好保重……”寿庭嘱咐着。
“嗯……”静仪忍不住地哭了出来……
“不要这样,我走了。”寿庭说完,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大门走去……
看着哥哥远去的背影,静仪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颊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