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夜半中殿 细鞋尖脚）
等着石安河被人推醒了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了，有个生面孔和尚给石安河端了一钵汤菜叶子，拿了一双筷子，还有一张面饼。石安河一下就想起前几天净林和尚给他们几个人分面饼吃的事，肚子里一翻，就想吐。看着好吃，也没胃口了，随便吃了几口，又躺下睡着了。
石安河半夜醒来的时候，和尚们已经做完了晚课，给净林的法事在西面的侧殿里，石安河肚子咕咕地叫，也不知是饿了还是闹肚子，石安河对大王庙里也算是轻车熟路，出了僧房，摸着了路，找了个僻静地方撒了泡尿，正路过中殿时，闻到了一阵香味。石安河一阵好奇，这香味，好像在哪儿闻到过，怎么这么好闻呢？
石安河顺着虚掩的殿门进了中殿。中殿里两侧用栅栏挡着，正对着是一个黑胡子佛，老和尚说过是一位天神元帅。高挑的油灯忽明忽暗，帏帐后佛像背后还有一尊佛，小些却总是一副笑咪咪的样子。这，石安河都知道，他借着微光正在四处找，就听到幛子后有窸窸索索的声音。石安河吓了一跳，想都没多想，顺着木栅栏的侧边缝就钻了进去，找了一块从顶上高高垂下来的帏帐，裹在里面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
大王庙中殿里，靠着两侧，搭着高高的窄木梯子，佛像两侧靠墙嵌着半人高的木佛龛，放着经卷法器。石安河听着动静从高处下来，香气越来越浓，似乎整个大殿里都散着一股让人头晕的味道，又好闻得让人忍不住想多抽几下鼻子闻一闻，石安河也不知道从哪儿闻过这香味，难道是洋烟？着火了么？石安河吓了一跳，老人们常说谁家谁家抽大烟，听说洋烟比大烟还要厉害，这就是么？
耳朵里一阵“嗒嗒”的声音，石安河忙屏着气，一动也不敢动，不管是谁，半夜在这里都不是什么好事。石安河想。
灯光昏暗，本来殿里的灯就暗一些，到了入夜晚课过了，殿里的灯会有人挑熄几盏，就更暗了，黄光在黑影里一闪一闪，稍有一点点风，影子就乱晃。石安河听到声音是从西边木梯的最高处传来的，他仰着头向那边看。声音越来越靠下，他一动也不敢动地直直盯着。一只发黑发亮的尖尖鞋极轻地落在能看到的那阶木梯上，石安河一愣，使劲眨了眨眼，再看清楚一些的时候，脑子里嗡一下，头发就炸了。
绣花鞋谁没见过，石安河当然见到过，村子从小孩过满月开始就有绣龙虎凤的小鞋子，到了大点的姑娘媳妇们的各色绣花鞋自不用说了，还有上了年纪的奶奶辈，碰着了逢年过节，绣花鞋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嗯，是的，有钱人才裹脚，村子里除了几家有钱人的奶奶是小脚，大多都是半裹半放，为了侍弄庄稼。可现在落到眼里的这鞋子有点不一样，不知道用的什么绣线，在这么暗的灯下面闪着发青的亮光，里边还有闪亮的金线，蓝线，绿线，银线，对着光，就是不挪地方地站在那里，也能看着它闪，鞋是两头尖，鞋里面撑着的应该是脚吧？比村口张奶奶的脚还要小，像……石安河想着，像是，小孩子的脚！
石安河眼看着那一双小脚一节一节地下了楼梯，连个声也没有，接着白色的衣服慢慢跟着落了地，盖住了脚，站在当地上。石安河不敢向上看，他想到了那种吐着长舌头的鬼。石安河低着头，等了好一阵子，没有声了，再抬头，那个东西不见了。
石安河吓坏了，扭了扭头，再仔细找。忽然一个清秀无比的面庞在远远的黑暗里一闪而过，是个女鬼吗？石安河再不敢喘气了，眼睛发直地盯着。她好长的黑头发，站在供奉的大案前，一动不动，她的头就像是会动一样，大殿里有风吗？黑色的头发不停地慢慢动着，不对，像是在长？石安河呆呆地看着，眼睛慢慢适应了能看清一点了，那是雪一样白的一个背影站在那儿，一圈微黄，像是佛像一样的光，可是黑色的东西顺着背，向地上流，在流！石安河这才醒过劲来，那个不是头发，是什么东西从上面流下来了，那个影子稍微一动，侧面的灯一晃，泛着暗红，像是血一样，缓缓地溢了出来。
石安河哪里还敢看，只觉得身上发麻，也不知道从身后边的什么地方忽然传来“格格格”的声音，石安河抖了抖，才要抓紧幛子把自己挡得严实一些，那个背影像是听到了什么，定在那里一动不动，接着，一点点转过身来，石安河想不看，可眼睛不听使唤了，盯着高处，她转过脸来，冲着石安河的方向。
石安河眼睛一扫，就呆住了，接着像疯了一样，喊破喉咙地长声地嘶叫着，“啊……啊……啊……啊……”想也没想就向前狂跑，早忘了身上裹着幛子，人一下子狠狠地撞在木栅栏上，昏了过去。
那张脸惨白没有一丝血色，闭着眼睛，嘴角轻扬笑着，正是净林。
石安河像是醒来了，不敢睁眼，觉着有亮光，心还是突突地跳着。他小心把眼睁开一个缝，是太阳光。再睁开一些，像是谷瞎子坐在一边上。“舅姥爷，我想回家……”石安河撇嘴就哭。
“醒来了？孩子，咋啦，吓着了，做噩梦了？”谷瞎子听到动静，伸手过来，拍了拍石安河。
石安河想起来和那些半大孩子骂人的话，一边哭，一边嘟哝，“那是鬼啊！日—你妈……”石安河不敢大声骂，谷瞎子说是“做梦了？”石安河有点糊涂了，难道真是做了个梦？梦游了？也有可能啊，村子里的何三曾经梦游过，把一群羊都赶到堡子里去，自己回家睡觉，第二天羊都不见了，害得半个村子的人找。可自己没有梦游过啊？
石安河抹着眼泪，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裤裆里，不是梦游，有尿裤子，肯定是真的。
“舅姥爷，我想回家……”石安河接着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说。
“孩子，你回哪儿啊？回哪个家？”谷瞎子轻声问，接着从衣襟里掏了烟袋，摸着装烟丝。
回哪儿啊？石安河一下子就愣了，当然是回家啊？石安河才想起来，爹娘早死了，哪有家啊？回堂叔家？石安河一想到爹娘早死了，再也收不住了，“哇哇哇”地大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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