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三 北京的房子

来源: 水碓子2 2018-11-30 08:01:42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3214 bytes)

霭青这隐忍消极抵抗的性格是家教的结果,特别是妈妈培养出来的。

小时候,霭青印象里妈妈是个特别爱唠叨的人,研究所里的事,邻居的事,亲戚的事,妈妈都爱打听,总是叨叨着,轻易不说一句话的爸爸就在旁边闭着眼抽着烟听着。那时候住的房子是研究所分配的,三家挤在一个单元里,共用一个厨房,一个厕所,一个客厅,一到做饭的时候,单元里热闹非凡,上海来的季阿姨一家,成都的马阿姨一家,加上妈妈,各种方言,叽叽喳喳地交流着各地的厨艺,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加上几个孩子的跑跳嬉闹,大人的喝骂,霭青从小的愿望就是有个安静宽敞的空间。

等有了弟弟,姥姥搬来伺候月子带孩子,这小小的一居室就不够住了,单元里渐渐加入了女人们的争吵声。爸爸蔫不出溜躲到办公室和同事们聊天打牌,妈妈不甘心,找领导要房子,霭青见识了什么叫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高效率办事方法。

姥姥常念叨,你妈小时候可老实了,跟只猫似的,一个人蔫蔫的坐在一角玩儿,哪像现在。

霭青见过几张发黄的照片,雕梁画栋的庭院里,姥姥抱着小舅舅坐在中间,妈妈靠在右边,左边坐着大舅舅,后面站着一溜女孩子,从大姨到六姨。姥姥一辈子生了九个孩子,老大和老九是男孩子,中间七个女儿,在那个时候都能活下来也是个奇迹了,到了老八妈妈这里,就算是高高胖胖身体健壮的姥姥也耗尽了体能,妈妈有些先天不足。妈妈在照片里真的是小,比弟弟小舅舅个子还小,后来成年了也不过一米五的个子。

妈妈本来是要成为个大家闺秀的,姥姥常常给霭青讲家里的过去,姥爷家是一方的大乡绅,庄里的土地都是咱们家的,姥姥不无得意地说,家里顾着长工种地,姥爷在乡政府做事主管教育,孩子们早早地送到省城甚至北平念书。

共党夺权后土改时家里成了专政对象,姥爷被镇压了,姥姥早已没有了怨恨,平静地像是讲别人家的事,地被分了,家里的缎子被褥长工抱走了,官窑的明瓷拿去做了尿壶,只有少量的金银细软没有被抄走。姥姥有个小白布包袱,压在箱子最底层,时不常拿出来看看,有做成莲子式样的银纽扣,镂丝嵌玉的金簪子,镶着珠子的篦子,都藏在姥姥给自己纳的鞋底里。

家里没了长工,面对着剩下的几亩地,从来没干过农活,缠着小脚的姥姥拖着年幼的妈妈和小舅舅只有哀哭的份儿,无法在乡下生存,姥姥投奔了在北平念书的女儿们。

妈妈念完高中,政审没通过,上不了大学,分配进了研究所,在实验室里清洗试管仪器仪表。

记得有一次妈妈抱着弟弟,霭青搀着姥姥,四个人坐在领导办公室外面,听妈妈向领导哭诉一家三代五口人挤在一间九平米屋子里过日子的艰难,那个胖胖的领导,霭青平常叫刘伯伯的,费尽口舌安慰,你看,大冷天的,这老的老,小的小,先回家,下回分房,一定先考虑你们家,老蒋是咱们的技术骨干,一定优先照顾。

上了班以后,你妈就像换了个人,姥姥迈着小脚吭哧吭哧蒯回家,向霭青低声抱怨,哪里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我没念过书不识字,也知道羞耻。霭青自那时起就知道大庭广众之下哭着求人是非常耻辱的行为。姥姥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直到九十二高龄去世,带大了霭青和弟弟霭辉,二十多年的耳濡目染下,霭青心里对妈妈的行为极为不齿,进而事事时时朝着妈妈相反的方向发展。

妈妈的哭戏没白演,后来霭青一家搬进了一个二居室的单元里,再后来换成了三居室,再再后来又多出了南长街皇城外四合院里的两间西房。

后来霭青才知道,妈妈堵着领导要房不过是起了辅助作用,研究所真正照顾的是作为技术骨干的爸爸。

霭青见过妈妈年轻的时候的照片,非常靓丽的面庞,娇小玲珑的身姿,难怪刚一进研究所就被爸爸看上了。你爸追的我,妈妈回忆起来,脸上不无得意,不过有时候也带着遗憾,我看上的是另外一个男生,长的帅,出身好,可人家不敢跟我交往。所有妈妈喜欢的年轻人都躲着这个地主家的漂亮女儿,最后还是和爸爸,这两个黑五类子女走到了一起。

 

手机上滴滴响,霭青知道是妈妈来的微信,诸多微信群里,霭青都设成静音提示,唯有妈妈的不敢,只怕万一有什么急事。倒不是霭青能一下子插翅飞回北京,至少她能通知弟弟霭辉去查看照顾一下妈妈。

霭青看了看手机,是妈妈转发来的消息,大多是健康养生类的,“它可是我们身边的免费补药!可惜大多数人不知道”,“[晚报]“酸碱体质”养生谣言骗爸妈这么狠 活该被罚
7亿元”,“记忆力越来越差?别急,7个小妙招帮你忙,一学就会!”,偶尔也有,“沉寂几十年的他突然现身,首场表演一鸣惊人!你一定认识”,“一定要看,中国人的八大名照!(值得珍藏!)”,这类多个惊叹号的文章。

妈妈老了,记忆力衰退,有些文章转了又转,这篇“刚刚解禁的中国女兵照,很震撼!”霭青记得见过好几次,现在又发来一遍。霭青暗笑,完全暴露了妈妈有颗爱臭美的心,年轻时候唱歌跳舞,因为漂亮,研究所的文艺演出都有妈妈的身影,穿着戏装曼舞的照片妈妈都珍藏着。

 

霭青关上办公室的门,每天这时候,在妈妈临睡前都视频聊几分钟,以前妈妈算不清中美时差,时常半夜两三点钟打过来,吓得霭青要得心机梗塞,以为有什么紧急情况,后来才约定了固定的时间通话。

“妈,”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枕头,霭青又叫了一声,“妈,你睡啦?”

“没睡,”妈妈的声音传过来,“小青,我跟你说啊,南长街拆迁,定下来了,哎,在皇城脚下,动作就是快,只给两天做选择。”

霭青盯着枕头,“嗯,看到新闻了。这么急,是不是要在明年七十国庆之前清理干净?把老百姓赶哪儿去呢?”

妈妈那头抓起手机,“奥体北边。咱那两间西房折算了六百万,本来以为是换成一套三居室的,没想到可以自由挑选,我和小辉商量了,要两套房子,一套两居室的和一套一居室的。”

霭青看见妈妈露出的半张脸,几乎全白的头发,在镜头里的眼睛有些浮肿,气色还好,“不错哟,总面积比三居多了?”

妈妈终于正对着镜头,“以后你们回来有地方住,不用跟我们挤着了。”

妈妈用尽全身解数争来的单元房已经很老旧了,说是三居,可面积小,厨房厕所的设计也不合理,小时候没觉得什么,现在回去探亲就很不舒服,JJ和Nina一听回姥姥家就大声抗议。“妈,我没事儿,长大的地方,怎么着都亲切。”

妈妈笑着说,“我也愿意你回来住,咱们娘俩好聊天,我是想杰杰和娜娜都大了,挤不下了。”

霭青摇摇头,“他们是大了,以后,”霭青想JJ听话,让他一起回去,应该没问题,Nina就难说了。

“两套房子当然大些,”妈妈接着说,“不过,六百万拆迁费就不够了。”

哦,在这儿等着我呢?霭青问,“差多少?”

“差一百多吧。”妈妈这一‘吧’,霭青知道有水分,恐怕差两百万。

“我凑一凑吧。很急吗?”

“是急啊,这不赶着两天做决定嘛。都是小辉帮忙跑的。”

“小辉从上海回来了?”

“回来专门为办这事,喔,房产是写他的名字。”妈妈轻描淡写地捎带一句。

“妈,”霭青急了,“当年买下那两间平房是我掏的钱,我现在再出钱,房子不应该是我的吗?两套都挂上小辉的名字,那不是抢我吗?妈,你偏向儿子也不能这么偏向。”霭青生气,话也快了起来。

妈妈不很理直气壮,“没人抢你呀。”

“妈,以前不是说好房产写你和爸的名字,将来,将来,我可以继承遗产,怎么变了?小辉的主意?他这么没良心?我费力办他出国,给他找工作,养着他,全喂了狗?”

“小青,说这么难听干嘛?小辉念着你对他的好。”

“不是小辉,是他老婆?”霭青从一开始就反感弟媳妇,一幅拜金女的样子,现在居然欺负到她的头上。

妈妈护着儿子一家,“丹丹现在不操心,保着二胎呢。”

“别以为她怀上儿子就要什么有什么,跟小辉讲,想要房子自己掏钱买。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得给杰杰留点东西吧。”

“唉。”妈妈重重地叹口气,“你们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哪!你看你们姐弟俩,离的离,鳏的鳏,杰杰还是个,”

“妈!”霭青打断妈妈,“别跑题,房产证上写你和爸的名字。”

妈妈有些迟疑,“这个。”

霭青知道有情况,“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妈妈又叹口气,“我名下尽量少些财产,现在先别加我。”

“到底怎么了?”霭青见妈妈在卖关子,一再追问。

“你爸非要去养老院,我要跟他离。”

“什么?!”霭青不相信自己听到的,“离婚?妈,你奔八十去的人了,离婚?”

“拆迁的房子如果放在小辉名下,你爸和我的共同财产就是这套三居室,我咨询了一下,你爸要是去住养老院的话,我出现金买下他的产权,现在的估价是四百万,一半是两百万,小青,你给妈妈出吧。”

霭青一阵阵发晕,“妈,我不是开银行的。离婚?你们马上就到金婚了,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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