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听到一阵压抑的抽泣声,扭头看过去,竟然是沈昕。我简直没法相信这是真的。我做梦都想不到她也会哭。我缓过神来后赶忙走到她面前,伸出双手搂住她的肩膀。她的头顺势靠到我身上。她的哭声转大,不再是压抑的抽泣,而是放声大哭。我感觉整个大厅的人都在看我们。而沈昕的意识好像游离到了另一个空间,把她与周围环境隔绝开来。她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所顾忌。我的心随着她的哭声沉下去。黑暗漫过我,我又回到了失去妈妈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没有去擦。我的双臂一直牢牢地搂住她的肩膀。我希望我能传递给她些许能量,帮她支撑下去。
一个年长的护士走过来问怎么了。我说,她太痛了,受不了了。护士蹲下来看着沈昕的脸,观察了几秒钟,然后站起来推起轮椅快步往诊疗区走,我紧跟在旁边。沈昕依然在大声哭,我也依然泪流满面。到了门口,我用手按了一下沈昕的肩说我在这里等你,你要好好的。护士说你可以跟进来。我说我不进去了,有事叫我。
诊疗区的大门关上后,我贴近门缝听,沈昕的哭声渐弱。我扭头跑进卫生间,锁上门,扶在水池上痛哭起来。我什么都没想,只是想哭。过了不知多久,外面有人敲门问你还好吗?我说我没事。
眼泪总有哭干的时候。泪流完了,我筋疲力尽,洗了一把脸,整理好头发,走出卫生间,找了个面对墙壁的位子坐下,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缓过劲儿来,走出急诊室,给周密打了个电话。他问我情况如何。我说凭我直觉看沈昕的胎儿多半保不住了。他说这事儿不能靠你直觉,你根本不懂,哪来的直觉?我说沈昕现在在诊疗室里,不知情形怎样了,但愿还有一线希望,看她进去前的样子,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你怎么没跟着进去?不让你进?”
“让进,但我走到门口决定还是不进了。”
“你不就是去陪她的吗?怎么不进去?”
“我怕她会难为情,要做妇科检查,我在旁边多尴尬啊,我要是她的话,肯定不希望有别人在场,而且我当时心里堵得要命,也快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怕我哭起来会影响她……我害怕……”
我哽住了,说不出话来。我害怕进去后亲眼看着她失去胎儿。眼看着最亲的人撒手离去,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只能忍受,那份绝望无助跟站在黑暗的悬崖边上一样,我真的好怕目睹这一幕。我是来帮她的,不是来崩溃的。
他也没再说话。我提醒自己要赶快逃离失去妈妈的那些回忆。过了一会儿,我稳下神来,喊:“喂,你还在那儿吗?”
“在。”
“上上好吗?”
“他玩得挺高兴。”
“不知多久我们才能回家……你的脖子怎么样了?”
“还行,见好。”
晚上七点多,护士叫我进去。
沈昕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眼睛空空的,苍白的脸让我想到秋后凄雨下枯寂萧索的荒原。胎儿没了。真的没了。说没就没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脑海里闪现出妈妈住院的病区里那几个得了脑癌的孩子。除了我以外,只有这些孩子的父母日夜无休地陪伴病人。在苦海里我们看着彼此挣扎,她们总说她们羡慕我,只因为我看护的绝症病人是老人而不是孩子。这个说法让我很难接受。眼看着妈妈被病痛折磨又一步步走向生命的尽头我的绝望哀伤怎么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她们说你没孩子,你不懂失去孩子有多痛苦,那不是失去父母所能比的。
我默默地用轮椅把沈昕推到停车场,扶她坐上车,发动引擎开出医院。从医院停车场拐到大街上后,她突然睁开眼,转身回头看向医院。开出去两个路口后我拐到另一条大街上,已经完全看不见医院了,可她仍然保持那个姿势。又过了好半天她才转回身来,疲惫地瘫在座椅上。我看了她一眼,实在不忍心再看第二眼。我准备了一天的安慰话全都卡了壳。
快到家时我发现她来时围在脖子上的丝巾不见了。
“你的围巾装在包里了?”话一说完我才想起来她没拿包。
她没做声。
“忘在医院了吧?”我把车停在红灯前,扭头看她。她的眼睛盯着前方,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过了两秒钟她才出了一声,“啊?”
“咱们回医院去找围巾吧。”绿灯亮了,我开过十字路口,换到左边车道,打算在下个路口转回去。
“算了。”她轻声说。
“不要了?好可惜。挺漂亮的丝巾。”
我尽量把车开得平稳。我觉得我还是应该说点什么来安慰她,我准备了一天的安慰话是什么来着?孩子去了天堂,他在天堂里没有痛苦。这是他的命,人斗不过命。别难过了,你现在养好身体最重要,你还年轻,以后一定会再怀孕的。我妈去世时我以为天会塌下来,但你看我现在活得好好的。我那时候天天哭,现在也可以笑了。太阳照常升起,生活还要继续。我们都得坚强。这就是生活。我们不断失去一些宝贵的东西,也在捡拾另一些宝贵的东西,过一段时间,生活就会恢复原样。
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生活真的会恢复原样吗?周密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源于自己。可胎儿突然就没了,这又是招谁惹谁了?这个苦难怎么能说是源于自己?看来周密的说法还是不对。人生来就是要吃苦的,逃得掉那个苦,躲不开这个苦。反正老天爷就不会让你舒舒服服过日子,总得折腾折腾你。
一开家门,上上高兴地跑过来,手上举着用乐高搭好的警车,得意地喊:“妈妈,妈妈,看我的警察车。我自己装的。我能干吧?妈妈你肚子还疼吗?”
沈昕蹲下搂住上上,亲在他的脸蛋上,眼泪滚落下来。
我把上上拉过来,“给阿姨看看你的警车好不好?你玩得好吗?”
上上眉开眼笑,“好,叔叔给我买了警察车,是我自己装的。叔叔还带我去吃了麦当劳,我最喜欢了,妈妈总不让我吃。”
沈昕轻声对周密说:“谢谢你。”
我对沈昕说:“你去休息吧,今晚我留下吧?”
她茫然地点点头。
“一天没吃饭了,你想吃面还是喝粥?”
她又茫然点点头。
周密自告奋勇:“我来煮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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