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西旧事（2 龙抓）

(龙抓)

 

何三托着家伙低着头来回摇着，看着尿白花花洒向沟底，浑身舒畅。直到他忽然眼睛扫到了北边一线天。何三愣了一下，忙回头，定着神看过去，尿滋在补丁摞补丁的裤子上，也一点没感觉到。

远处，北方的天际，在嫩嫩的红色的太阳光下，泛着发亮的黑云，像是一条花斑的黑蛇，蛐蛐蜒蜒地向上翻卷着，又似乎黑色完全罩住了天本有的那一点蓝，有条细亮的泛着金的边，在黑云上闪着光，一亮之后被墨一样的云吞了，接着又一亮，接着黑色就冒上来一层。黑云如墨一样的浓，最远的接着地的地方，像是已经塌到了地底下了一样空空的。

何三，不自觉得嗷了一声，低下头看了一眼湿裤子，又抬着眼看着北方的天地相接的地方，就像那条蛇已经扑到了眼前。

何三，禁不住哆嗦起来，胡乱的把裤子掖在腰里，嘴里嘟囔着“*****先人……”，才骂完一句话，脚下就一绊，跌倒在高墙上。

何三连滚带爬地下了土墙，疯一样赶着羊，向村子狂奔。

何三不相信，他看到了恶龙鳞云。他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不知道那是个啥，村子就遭了灾，他爸妈就病死了，半子村子人都没了。十多里外的汾河滩上，两个村子里的人都死光，被水冲走了。

何三浑着哆嗦着敲着何老爷的大门。

开门的管家是何家门的本家叔叔，何三嗑嗑绊绊地说了半天才凑了一句整话。管家听明白了，忙进了中院，去回了何成胜何老爷。

何成胜缓步出了正屋的门，看着气喘吁吁地站在院子中间脸色惨白的何三，问，“你说你看见什么了？”

“叔，是恶龙云，是恶龙来了！”何三眼里满是惊恐。何三年纪比何成胜还大，辈份却小一辈。

“哦？”何成胜应了一声，不知是惊还是不信，定在那儿。

何老爷身后，轻咳了一声，随声而出的高个子，何三认得，是李长官。

李长官是何老爷请来赏村西大王庙的牡丹花的，村西大王庙的牡丹，整株平平常常，要说特别，大家都知道庙里的那株花，长了上千年。偏有个怪的地方，花分出来一枝牡丹却是花无定期，想开就开，想几月开就几月开，虽然其它牡丹怎么开都根底里雪似的白，这半株牡丹，不到开时不知色。就算守得住等它生了骨朵，也未见得开，熬得花开了，若是花有心境，开足半月不败，若是没个缘法，朝开夕落。

这半月前，何老爷从庙里得了个信，亲自去看了，那株花憋着几个大花骨朵，何成胜掐着日子，命家里管事天天看，想着这两天要开，就去请了自己在县里当差的同窗好友来赏牡丹。

就是这李长官，李昌信。

李昌信站在四尺宽的檐下，五级台阶上，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稍微一定神，看了何成胜一眼，两人使个眼色。

何成胜忙嘱咐了管家几句，打发了哆嗦不已的何三。这时候，从极远处就传来奇怪的低吼声，好像还有丝管乐器，仔细听又极像是鬼哭狼嚎。

南洞村虽然不算大，但也能看出来最早的村子规矩有法度。村子不算正方，村西是狭长的大王庙，大王庙几重殿和方砖墙围着的庙产，严严实实挡住了村子的西面，剩下村南北东三面，最早都有城墙、城门，只是时间久了，都挡了刀剑和兵荒马乱、瘟疫风寒，城墙上的砖，也有些残破不堪，但城门楼还在，城墙的土垛还杵在村头。

何成胜和李长信上了北城楼，眯着眼看过去。

远远的北方天边下，一条黑带子夹裹着金光的霹雳电闪，向西好似到了姑射山沿，向东的一线墨团淹了汾河线还向东，就要遮天蔽日，似乎有千万匹发了疯的野马，扑腾起来黑色的云漫着天扑过来，巨声震天。

李昌信吸一口冷气，看了何成胜一眼，“这……就是黑龙？”

何成胜点了点头，眼睛看着远处，“早年间上一回黑龙过了，先是大风砸了全村，接着是大水冲了汾河滩，然后是瘟疫，那一年庄稼绝收……这是要闹啥了么？”

何成胜收了神，忙回头对城门楼下的管事喊着，“快去敲锣，多叫几个人，家家户户关好门，都别出来，黑龙来了！”

管家何春旺，急忙连声答应着，拿了锣，叫了人，咣咣地在村子里敲着，喊着。

村子里闹腾了起来，接着就一点点静下来。

风声开始大了，先是小风，夹着些细沙，接着，天就慢慢黑下来，风也大了，能看清的时候，风里夹着各种树叶子、细石子、长短柴棒、麦茬子，接着是说不清味道的一团团的黑气腥味越来越浓，整个天和村子都是黑的，人已经看不清几寸远的窗外。黑暗里，一把把的刀生生地割着天地中间的一切，当当作响，屋瓦从高处啪啪地摔得粉碎，黑云里无数的人打鼓一样，咚咚咚地声响个不停，一阵比一阵紧。刮得正猛的中间忽然风一下就停了，接着像是河水漫上来的巨大水声，一浪接着一浪的水从天下倒了下来。村子一下子就淹在黑水里。

村子没几家敢点灯的，何老爷说了，千万不要有亮。

何成胜和李昌信坐在正屋里，密密的厚帘遮着，一点豆灯欲昏欲灭。何成胜手里卷着本书，李昌信捧着茶，微闭着眼睛。听屋子外的动静。

钟响了，何成胜看了一眼，快两个钟头了。

忽然天地之间就静了下来，就像是最深的荒山里，了无声息了。

就在最静的那个点上，一声把人震聋的巨大声响就在村子里每个人耳边炸响，咣……接着是大树倒地声音。

李昌信的手一抖，茶碟格格一响，两人面面相觑。

“怎么了？”

何成胜站起来身，加着小心到门前，轻轻撩开一角，屋外天色放亮了，院里水深过膝。何成胜小心开了门，才刚站好，管家何春旺趟着水，一脸惊慌，远远地就凑过来，像害怕什么似地说，“老爷，刘老四让龙抓了！”

“啊？”何成胜倒吸一口气，“咋回事啊？”

“不知道，刚才那个大雷，响过了，刘老四就被劈了！”管家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