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早上我睁开眼睛时看见周密正躺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我对他咧了一下嘴。他把胳膊伸过来。我挪挪身子，把头放到他的颈窝里，刚找好舒服的姿势，他突然唉呀叫了一声。
“怎么了？”
“疼。”
“什么疼？”我没动。
“脖子，哎呦，疼死了。”
我清醒过来，撑起身子俯视他，“刚刚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疼起来了？”
“不动没事，一动就疼。可能是落枕了。”他拧着眉头，呲牙咧嘴。
“落枕哪会这么疼？” 我放下心来，又躺回去。
“疼！真疼！”他又叫起来。
落枕，那不是家常便饭么，没听谁说这么严重啊。他怎么这么娇气呢？我耐着性子说：“那怎么办？要不起床活动活动。”
“不行，动不了……哎呦……不行，我要尿尿。”
“我来帮你吧。” 我小心翼翼地去扶他。
他唉呦唉呦地边叫边嚷：这个方向不对，你得往那边使劲，对，再用点力，你别碰我这胳膊，那根筋连着脖子呢……
我越来越不耐烦，刚要甩掉他的手不理他，突然想起克莱格的话“那是当然，她是要与我共度一生的人。”关心体贴，此时不做更待何时呢？他咋咋唬唬是挺过分，哪有大男人这么娇气的？可人生病时正需要别人体贴担待呀。不记得以前他有过这样的举动，不知是因为他没生过病还是他以前生病时没这么娇气还是我当时没当回事。以前的事先不管了，眼下我还是好好体贴他吧。我陪着笑脸依顺着他的指挥把他扶坐起来，挪到床边，给他的脚套上拖鞋，总算站起来了，他又不动了。
“怎么不走？走路不用脖子啊。”
“疼！”
“那咋办？要不我替你去尿尿？可这不解决问题呀，我还是去给你找个水瓶吧。”
“馊主意。”他瞪了我一眼，一步步往厕所挪。走到一半又嘟囔了一句“哪有那么大口的水瓶？”
“切，脖子都这样了，还不忘吹牛。”
又折腾了一阵子，才把他弄回到床上。我舒了一口气，殷勤地建议：“我帮你按摩一下吧。”
“没用，再说了，你又不会按摩。”
“落枕不就是肌肉拉伤么，捏一捏总能缓解疼痛。”
他不大情愿的样子，犹豫了一下才勉强答应。我们哎呦哎呦喊着号子把他的身子翻过去。给他揉捏了几下后，我问：“你早上想吃什么？”
“什么都不想吃。”
“总得吃点东西吧。生滚鱼片粥，我昨天在网上看到菜谱，特简单，要不试试？”
“没胃口。”
“那你想想什么对胃口。吃饱了才好跟脖子战斗啊。不想吃粥的话，咱们煮面吧。前天熬的鸡汤还有，打几个鸡蛋，再放点菜，你想放什么菜？白菜还是菠菜？”我继续柔声地哄他，同时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瞧瞧，我也可以温柔体贴嘛，尽管肉麻，不过看来他挺受用。
“那就吃粥吧。”
“你先等一下，我去把米泡上。”
我小跑到厨房，泡好米，把冷冻鱼片连包装袋一起扔进水里。
我回到卧室，爬上床，使劲按压揉捏他脖子和肩背的肌肉，边按边问：揉这里对吗？这块肌肉要不要多揉一会儿？要不要再加些力？按压好还是揉捏好？
二十分钟后我出了一身大汗，手也没劲儿了。他还在哼哼喊疼。
“一点都没好转？”
“好了一点点，还是疼。你的手劲儿不够大，手法也不对路。”
这家伙真是给鼻子上脸啊。我累得都快瘫了，他竟然还左一个抱怨右一个不满。真恨不得踹他一脚。但转念一想，算了，别跟他生气，人难受时容易矫情，我得担待点他。我压下火气，耐着性子说：“我没学过按摩嘛。手劲儿不大，要不我用脚踩吧。”
“算了吧，你一用蛮力再把我脖子踩断了。”
“那咱们去看专业按摩师吧。”
“不要。”
“去看急诊？”
“不去。”
“那你一直这么疼怎么办？”
他不吭声。
“这样吧，我先去熬粥。咱们吃完饭，我去给你买药，看看能不能买到膏药。小时候我爸妈扭伤时都贴膏药。美国店估计没有，我去中国店。”
“好吧。”
终于不用看他的臭脸了。我如释重负，赶紧跳下床套上裤子，拿起开衫边穿边走进厨房。
搬来跟他合住这一个多月，厨房基本成了我的地盘。他频繁出差。就算不出差，也就周末和早饭在家吃。不是特别忙时，他晚上八点半回家，立马换上运动服去楼里的健身房。十点钟回来吃些水果和干果，然后继续工作到午夜。赶项目时经常要到后半夜才能回来。周末他多数时间也要工作。我做饭的次数越来越多。这我没意见。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厨房，我正好可以学习厨艺。开始时他是鼓励我的，而且安慰我说你没有做饭的天赋，像你那种连化学都学不好的人怎么可能做好菜呢？做不好没关系，熟了能吃就行，不好吃我还有辣椒酱呢。但我还是想学厨艺，至少要像沈昕那样能做出几个他喜欢的菜来。我到网上去找菜谱来现学现卖。第一次照葫芦画瓢，我花了半天的时间烤出来一个蛋糕，可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更是一口不吃，害得我把整个蛋糕都吃到自己肚子里去了，撑了个半死，气得一天没理他。我不再做甜食，改攻肉食和面食。没过几天他又不乐意了：你怎么在厨房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你有这时间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浪费在做饭上？吃饭能保证营养就行，弄这么复杂干嘛？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不是挺会做饭吗？怎么我做就不对了？你是怕我手艺超过你，嫉妒！他说我那厨艺水平也就是跟你这几年都没吃上一顿好饭的苦孩子吹吹牛，你看我做饭什么时候花那么长时间？我只是跟清泉学了一些简单的做法，复杂的菜我连看都不看，你有钻研做菜的功夫还不如拿去钻研论文。我说你土不土啊？论文是我多花时间就能写好的吗？没有灵感时什么都写不出来，写不出来时就需要休息脑子。他说你需要休息脑子就出去走走，别闷在家里，花那么长时间做一个菜纯属浪费时间，你又不去餐馆当厨子。我说你懂不懂生活情趣呀？他说我看你快走火入魔了，你得打住。我说大家都说要想拴住男人的心就得先拴住他的胃，你怎么这么怪？有人给你换着花样做饭你还不高兴？他嗤笑一声说什么乱七八糟无聊的话你也当回事，我找你又不是为了找个厨子回家，我的嘴不馋不刁，能吃饱就行，用不着你瞎讨好。我说谁讨好你了，美的你。我跟他吵归吵，但我明白他是为了我好。尽管我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领情的。其实，我的嘴也不馋不刁，而且这些年一直都是凑合着吃饭，没人捧场和鼓励我还真没有学厨的动力。我高涨的学厨热情被他泼灭后，不再寻思做精美复杂的菜式，只是偶尔在网上挑些简单的食谱练练。
这个生滚鱼片粥的方子简单。我把加了姜片的白米粥煮好后，倒进用料酒和糖腌过的鱼片，然后加进焯过水的碎菠菜，又加了点葱花。一锅色香味俱全的粥就好了。我尝了一口，鲜美极了。我盛出一大碗，怕他嫌淡，又拿了一瓶辣椒酱，端到卧室。
我搬来的那个周末，我们采购了一堆家具。终于有了像样的床和床头柜，也有了我一直憧憬的可以四仰八叉躺在上面看书午睡的长沙发，还有一张大书桌，这下子我也不用去泡办公室了，在家写论文多舒服啊。需要见袁方和乔治时，我就找个周密出差的日子开他的车去趟学校。
我把托盘放到床头柜上，扶着他靠在床头，给他脖子下面围了一条大毛巾，他乖乖地伸长脖子等我喂饭，这样子让我想起带着围嘴的上上，“你看起来跟沈昕她儿子一样。”
“上上很可爱。”
“幼稚！”
“人家才几岁的小孩，不幼稚难道要老气横秋？”
“我说的是你！”
我拿个长柄勺子，舀起一勺粥，吹了两下，送到他嘴里。
“哇，好烫。谋害亲夫啊！”他叫起来。
“你怎么这么娇气！哪儿烫呀。”
“我脖子都这样了，你还说我娇气。”他不满地嘟囔。
“好啦，不说了，要不等一会儿凉了再吃。”
“别等，凉了就不好吃了。”
“好吧，好吧，我给你多吹吹。”我又吸足气猛吹了几下，用嘴唇试试温度，才喂给他。
“这回不烫了吧？”
“正好。”
“鲜吧？”
“好吃，比我以前吃过的都好吃。”
“看看，我学厨你还嘲笑我。要是不学你这会儿能吃得上吗？”
“不费事儿的还是可以学点。费事的就算了。”
我给他喂进去两大碗粥，嘲笑他：“瞧你脖子都这样了，还这么能吃。”
“不是你说的嘛，要多吃点才有力气跟脖子战斗。”
“吃完我就去买药。”
“我也去。”
“你能行吗？”
“光你自己去我不放心。”
我搀扶着他小心地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路过美国超市时，他说要进去看看。我把车停好，小心地把他扶下车，然后搀着他的左臂缓步往超市走。他的头一直朝我这边歪着，他说没法正过来，一正就疼得厉害，只能这么歪着。我说你明天上班咋办？这个样子还不把你们同事逗死了，请假吧。他说等明早起床再说，还有好几个会呢。我说你这么严重怎么可能一夜就好？瞧你这老态龙钟的样子，别人准以为我搀扶了个一百岁的老爷爷，边说我我边夸张地左顾右看，“看看有没有人笑话你。”
“我脖子都这样了，你有没有点同情心？”他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我们在药品货架上找到两种治疗肌肉酸痛的膏药，我把两个药盒都拿在手上，对比着看说明书，“这个是美国产的，这个是日本产的，想不到日本人也用膏药，准是从中国传过去的，估计比美国产的好用，你说呢，要不你试试看？等我再仔细看看这些都是针对什么症状的，有没有副作用。”
“你先看，我去那边看看酒。”
“你脖子都这样了，还能看酒？”
“我的眼睛又没事。”他僵着身子慢慢踱开，我继续看说明书，最后把美国产的膏药放回货架，拿着日本膏药，绕到日杂品货架拿了一盒牙膏，然后去酒品部找他。老远我就看见他手上拿着一瓶酒，正在低头看。我突然发现，他的头不再歪了。我高兴地奔过去，“你的脖子好了？”
“没有，还是疼啊。”
“头不歪了！”
“歪呀。”说完，他把头歪向一边。
“不对，你怎么歪到右边去了，刚才明明是朝左边歪的。”
“哪儿呀？一直就是这样的。”
“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歪向左边的。”
“本来就是这样的，哎呦，好疼。”
“可不是疼吗？你歪错边了！”
“你记错了。”
“没错，我搀着你的左胳膊，你的头朝我这边歪。”我绕到他左边，比划着刚才往超市走时的姿势。
“你弄错了。”
“没错。”
“我疼又不是你疼，难道你比我更知道哪里疼？”他一脸不满委屈。
我实在忍不住了，哈哈哈大笑起来。
“你有没有点同情心？”
“同情，当然同情了。”我接着笑。
“人家都疼成这样了，你还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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