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之若仪(107)广阔天地
作者:狮子羔羊
文字编辑: 依琳
经过明皓从中周旋,姨妈和静仪达成了“开春后再做计较”的共识。静仪希望这么冷处理一下,老人家说不定就把这事忘了。姨妈希望通过这个让步能让她走得心里舒坦,走得不太勉强。虽然两人各怀心事,但是表面上与平时无异。
斗转星移,秋去冬来。转眼之间一个学期就结束了。放寒假的前一天,三个孩子都拿了成绩报告单回来了。小正璿最得意,算术、语文、体育都是优秀。二姐不以为然地说:“一年级最容易了,不傻都是优秀。我们那时候都是算分数的,不是一百分就是不够好,爸爸、妈妈都会不高兴的。现在不搞分数挂帅,不走白专道路了。就是分个优秀、良好、及格什么的,弄个优秀回来没有什么了不起!”
正瑛还是不服气。她趁着正璿不在意,一把从他手里拿过报告书。小家伙气得哇哇叫。正瑛也不理睬他,只是挑剔地读起了老师的评语。“……希望以后注意课堂纪律,不要做小动作,和同学小声讲话,影响同学学习……”
读到这里,正瑛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高声喊了起来:“妈妈,正璿上课不遵守纪律,讲话、做小动作!”
听到三个孩子的吵闹声,在堂屋里做饭的静仪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大声地回答道:“都不要吵了,都把成绩报告单拿给爸爸看。我一会儿就来看。”
三个孩子争先恐后地把成绩报告单送到坐在写字台旁的明皓。明皓一言不发地读了起来。一场风波这才平静下来……
听到房里安静下来了,静仪继续做饭。突然,她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女孩子的声音:“吕妈妈,正瑛在家吗?”静仪回头一看,愣了一下,这才认出来是正瑛的邻家同学段曦晟。只见她面部皮肤失去了过去曾有的光泽,活脱脱一张久经风吹日晒的农人面目。以前漂亮的长辫子也不见了,只留下短短的耳朵毛。静仪忍住自己的震惊,热情地回答曦晟道:“哦,是曦晟呀。正瑛在家。小毛……曦晟来了……”
闻讯,正瑛从里屋跑了出来,看到曦晟,疾步向前。两位小姑娘高兴地抱了起来。
曦晟拉着正瑛的手舍不得松开。正瑛回头对静仪说:“我们出去走走。”
看到正是吃饭时间,静仪劝道:“马上就要吃饭了。妳留曦晟一道吃饭。吃完饭了妳们再出去吧。”正瑛灵机一动,跑回房里。转眼她手里拿了两个馒头又出来了。她递了一个馒头给段曦晟,回头对静仪说:“我们们边吃边聊。”就拉着曦晟向门外走去……
沿着秦淮河,上浮桥、下浮桥之间,有一小轮渡口,人称渡船口。河的北岸是与彩霞街一巷之隔的玉带巷,南岸是靠近双塘义冢地的柳叶街。一只小渡船为两岸居民提供了不少便利。夏天发水季节时,河宽两丈有余。附近的男孩纷纷赤膊下河游泳、戏水。
冬天秦淮河水位大大降低,河宽一丈不到。阴霾的天气下,轮渡口空无一人。小渡船静静地停在码头上。
沿着路口向岸边码头的水泥台阶上,坐着两位姑娘。她们一边吃着馒头,一边讲着话。那就是两位好同学、好邻居,正瑛和曦晟。
“学校里也学不到什么东西。整天搞运动。今年秋天开学后,我们去共青团农场学农一个月,和农民一起割麦子。麦芒好戳人。我的膀子都被戳红了。回来后又在校办工厂学工,真正上课没几天。要不是吴子城吴老师偷偷地给讲了一些动力学的东西,翟任公翟老师不按大纲给教了些解析几何,我们真的就什么都没有学到了。”
听到正瑛提到这两位老师给他们开小灶,曦晟脸上流露出羡慕的表情。
讲到这里,正瑛话题一转,问道:“妳在溧水插队怎么样?贫下中农对你们知青好不好?”
提到插队的生活,曦晟的眼神立即暗淡下来了。顿了好久,她抬起头看着正瑛慢慢地说:“我真后悔没像妳那样顶住不报名下乡的。什么鬼‘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根本就是二十世纪新流放!”曦晟开始气愤愤地讲起她在乡下的经历。
那乡下哪是人过的日子呀!开始的时候没房子住,睡在农民家,这家住几天,那家住几天,最受不了的是家家房间里都放着没有盖子的粪桶,头都臭昏迷!后来冬闲时给我们盖了一间房。但也就是土胚墙,一个月后山墙就倒了,沒人帮我们修。我们几个知青每天住在随时要倒房子里,天黑后每天都有几只老鼠从破墙爬进来。帐子上,灶台上都有老鼠。沒有电,每次点着油灯都看到老鼠滿屋爬,有次我睡觉把帐子弄开了,老鼠就爬进被单里抓我的腿。吃饭没有菜,能连续几个月一点荤菜都沒有。每天起早摸黑的劳动,没有厕所,没有澡盆洗澡,只能天黑后去水塘洗澡,经常遇到好多水蛇。特别是每月来例假的时候,不敢下河,又没有热水用,自己都闻到身上的怪味。
白天和农民一道下水田、插秧种地。蚂蟥爬在腿上都打不下来;一道用镰刀割稻子,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那里不像南京,水龙头一开就有自来水。吃水、用水都是从河里挑。我们挑不动就两人抬。抬回来的水倒在一口大缸里,用明矾净化,然后就用那浑浑的水烧饭做菜。几个月下来,我们个个大便里都有蛔虫了。这次回来后妈妈买了宝塔糖给我吃,吃了药后整团虫从肚子里拉出。
最可恨的是当地农民欺负我们,说我们没有力气,不会干农活,不能算满工分。男同学算七分,女同学只算五分。我们一年做到头,年底分红的钱都不够称口粮的。我还要向家里要钱才把明年的口粮称回来。
那些大队长、小队长,会计什么的,只要有一点点权力,就耀武扬威,作威作福。口口声声说我们是来受他们的‘再教育’的。他们对男知青狠,对女知青坏。我们邻村几个男知青忍不住嘴馋,偷吃了农民家里的鸡,被农民发现了鸡毛。大队长让民兵把他们几个吊在树下,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那些猥琐男人,故意当着我们女同学的面讲让人脸红的事,有时还趁没人在的时候对我们动手动脚。我们是敢怒不敢言呀。
我们邻村有个女知青被公社书记强暴了。那五十好几的老男人竟然为了掩人耳目,逼她嫁给他在部队当兵的儿子。对外,他们是老公公和儿媳的关系,关起门来,他就趁着儿子不在家继续霸占凌辱她。我们那可怜的同学,为了自己的名声,忍气吞声,同侍他们父子二人。她自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村里人都有所耳闻,只是不当她面戳穿罢了。要不然,我们哪里知道那些丑事。这些农村干部,就像流氓土匪一样,更谈不上尊重妇女了。我亲耳听到我们公社书记讲什么“大老爷们没开口,妈妈家叽呱呱。这是歪风邪气。要刹!”
什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根本就是接受他们再奴役!
曦晟声泪俱下的哭诉把正瑛惊呆了。她不知道这些在她的世界是属于匪夷所思的事情,竟然发生在好同学的身上和她身边的同学的身上。她不知道是为自己没有能与同学一道受苦而羞愧还是庆幸。她掏出自已的手绢,递给泣不成声的曦晟,哭着说:“妳这次回来过年,能不能就不去了。大不了不要乡下的工分。”
“我是想不下乡呢。可是城里没有我的计划。没粮票,没油票,我吃什么呀!再说了,我的户口已经不在南京了,我待久了,居委会也会来找麻烦的。”曦晟忧忧地回答道。
“因为下水田插秧,我得了关节炎。县医院的医生说开始影响心脏了。我这次回来想去鼓楼医院看看。最好能开些病假,我就可以暂时不下乡了……”
看着时间不早了,她俩站起身来,手搀着手,向回家的路上走去。在她们的身后,河面被冬天的寒风吹得波光粼粼,渡口上依然空无一人,一片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