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之殇(19)-- 相思万里

来源: 胡小胡 2018-10-06 12:31:42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7972 bytes)

第十九章

 

1970年初春,陆远征、姜东望等16人从北京乘火车到蓝屿,到蓝屿钢铁公司革命委员会人事处报到。第二天,12人到大孤山铁矿工地劳动,其中有陆远征;四人到机修总厂劳动,其中有姜东望。

陆远征离开北京不久,段干玉翎到了母亲和哥哥去的地方——甘肃陇西,而她的伯父段干钺关在秦城监狱里,伯母沈南溪在白洋淀乡下。在陆远征的想象中,陇西是中国西北的荒漠地,在汉魏诗歌和唐诗中就有这个地名。玉翎母亲的单位北京东四妇产医院全迁到那里,分成两个小医院,一个在陇西,一个在定西。医院的迁出是执行“林副主席一号命令”,北京市迁出数千个企事业单位及大批的“五类份子”,总计80万人。政府有了任意践踏人权的执政条件,也就有了强大的动员力。

玉翎去的地方是陇西县的文峰镇,在陇海铁路旁边。小镇的山上有一座明代文峰塔,小镇因此得名,可知儒学的影响力达于蛮荒之地。玉翎家在煤厂旁边的一个小院里,小院住三户人家,均来自北京。玉翎的大哥和陆远征同岁,没有上大学,和母亲一同到陇西。玉翎的二哥是高一年级生,到陕北插队。北京的中学生有三个集中插队的地方:北大荒、西双版纳和陕北。玉翎家的小院是泥土房,陇海铁路在小院后边一百多米远,白天夜里听到列车的铿锵和轰鸣。这些都是玉翎在信中写的。一个在东北,一个在西北,只有鸿雁传书。陆远征两天写一封信,写完信他能收到六天前发出的那封信的回信,或者更早的信的回信。玉翎的信写的比陆远征少,差不多四五天写一封,文字也简短得多——陆远征写三、四页,玉翎写一、两页。她虽然读了许多小说,毕竟是初中一年级生,文字的表达不是她的长处。她尽量把信写好,她的信有什么说什么,想到什么说什么,有一种天然的质朴的美,每一个字都让陆远征激动不已。虽然暗夜茫茫,陆远征感觉到的是繁星满天的美丽和光华。

陆远征第一个工作岗位是在大孤山铁矿工地当工人。大孤山离开蓝屿市中心90公里,那里有一座日本人统治时代开发的铁矿,正在修建一座大型选矿厂。用卡车改装的简易大巴每天接送工人往返蓝钢和大孤山。这里是北部山区,在北芒山的群山之中,气候寒冷,冬天气温达到零下28度,野外工作是相当辛苦的。木工班的工作是给选矿槽支合子,合子是用来灌注混凝土的。上夜班主要是混凝土班的工人,木工班派人值班看合子,以防“跑模”。上夜班尤其难过,好在天气很快就暖和了。

1970年分配到蓝钢的16个清华学生,有12个到大孤山工地劳动,四个留在蓝钢机修总厂,姜东望是四个幸运儿当中的一个。但是命运是没有准儿的,往往福祸难辨。姜东望在机修总厂遇见樊月娥,成就了一桩不幸的婚姻。姜东望和樊月娥结婚那天,樊月娥在蓝屿酒厂当“军代表”的哥哥拉来三大罈“北芒山烧刀子”,把参加婚礼的人灌倒一大片。姜东望烂醉如泥,拉住陆远征的衣领说道:

“我……我们这些‘臭老九’,这辈子……他妈的,就甭想出头啦!”

他在自己的喜庆宴会上万念俱灰,可见心中的痛苦。姜东望一辈子都在同这桩倒楣的婚姻斗争,这是后话。而陆远征的心情与姜东望截然不同,他心中充满爱和对未来的憧憬。他以为艰难困苦是暂时的,可以忍受的。他穿着苏式瓦楞沟棉工作服,脚踏胶皮靰氇,腰上扎一根草绳,在工地上跑来跑去。在零下十几度的气温中,工地上所有工人都戴着棉帽子,只有陆远征一个人光着头(没有发安全帽)。他分配在木工班,很快学会了粗木工的操作技能,比干了七八年的老木匠速度还要快,质量还要好。他和工人师傅相处得极好,没有一丝一毫的傲气,好像他本来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大学生工资每月46元,相当于三级工。大革命使物资极度匮乏,黑山省居民每个月只有三两油三两肉,凭票供应。因此,省革命委员会主任即从南方某大军区司令岗位上调来的陈上将被老百姓谑称作“陈三两”。这个称呼是从一个戏曲人物借来的,更显出调侃的意味。中午工地的午饭是两个窝窝头和三分钱一碗的“大菜汤”,汤里看不到油星。陆远征的莱卡照相机留下青年时代的影像,那时候人人面黄肌瘦,目光呆滞,就连姜东望这么机灵能干的人也不例外。陆远征的父母和妹妹下放到内蒙古高原的半草原半沙漠地区,那个人民公社蒙语叫“荷叶乌苏”。那里气候干燥,风沙漫天,交通阻隔,是真正的穷乡僻壤。那里唯一的好处是有肉吃,羊肉八分钱一斤,奶酪三毛钱一斤。当地人太穷,无论农民还是牧民,汉人还是蒙古人,都吃不起八分钱一斤的肉。陆远征的妈妈乔南托人给儿子带来雪白的猪油,装在洋铁皮桶里,有20斤之多!陆远征除了分给同学们,又装两个饭盒带到工地,在午餐时候给每一位工友挖一大勺。那是何等的美味啊!多少年之后,当年的工友见到陆远征,最先提到的即是一大勺猪油。

一次,陆远征因上夜班躲过一劫,真是太幸运了:五月的一天他在工地呆了24小时,早上八点钟乘班车返回蓝屿。就在他离开工地两个小时后,即上午十点钟,铁矿的火药库爆炸了。陆远征的施工点距离火药库最近的选矿槽炸得一片狼藉,弧型的混凝土墙炸塌了,主厂房炸塌一大块。这次事故死11人,伤28人,大火烧了一天一夜,不能上去灭火,可能会二次爆炸。爆炸时褚遂善在工地上,离开火药库两千米远,被巨大的气浪掀翻到山坡下面,骨盆摔裂并折断三根肋骨。在选矿厂选址之初,设计人员提出了将火药库搬迁的方案,却没有被采纳。这是重大责任事故,工地负责人是野战29军115师的王副师长,即“军代表”,行伍出身,初中文化,不懂建设,一味蛮干。蓝屿市革命委员会主任野战29军张副军长只好将王副师长官升一级调到中山区当革命委员会主任,军队要安排那么多“支左”干部本是十分困难的事情。按照伟大领袖的计划,大革命只要搞两年,谁知弄到第五个年头呢?谁知亲手安排的接班人要“篡党夺权”呢?谁知牢不可破中苏结盟会变成一场边境保卫战呢?

陆远征写信告诉玉翎这场灾难,叫玉翎异常害怕。死者中有两个同济大学毕业生。真是太惨了!一个同济女生是浙江嘉定人,姓丁,大家叫她“丁丁”,比陆远征大三四岁,同她的丈夫一同分配到蓝钢。“丁丁”瘦瘦的,像一只细脚圆规。一次丁丁邀请学生们到她家听唱片,去了七八个人。丁丁和丈夫住在秀山街工人住宅区,屋主人在山墙边搭的“偏厦子”,月租金10元。丁丁的孩子放在上海爷爷家里,因为这边条件太差了。那天晚上,丁丁请同学们喝茶听音乐,用电唱机(很不错了,陆远征在北师大华子衿那里只有手摇式唱机)放了三张密纹唱片,一张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一张是老柴的《天鹅湖》,一张是贝多芬的《命运》。《梁祝》唱片的包装纸袋上有小提琴家的签名,是俞丽拿到同济大学演出时签下的。十平方米的小屋挤得满满登登,床上坐满了人,又在地上坐马扎子。丁丁的丈夫是个憨厚的印尼华侨,细马长条大个子,转来转去倒茶,头几乎碰到棚顶。放音乐的时候小屋里静极了,大家沉浸在温暖的甜蜜的偷尝禁果的享受之中。在大革命中,播放西方音乐是大逆不道的,而这是陆远征几年中唯一的集体文化生活。在工地,陆远征和丁丁遇到过几次,他叫一声“丁丁姐”,丁丁则说“下次再来听唱片哟!”她的笑容深深地留在陆远征的脑海里,但是“下次”不可能了,香消玉殒,无尽的惆怅!丁丁两口子比陆远征早毕业两年,她在工地劳动了两年刚刚当上质量检查员,爆炸的时候她站在主厂房吊车梁顶上,主厂房有四排柱子像推牌九般地垮塌了。丁丁做事最认真,那么高的地方,她偏要上去。听唱片的故事陆远征在信中向玉翎描述过,这次又描述了大爆炸。后来玉翎说她经常做恶梦,并且引起背部疼痛。陆远征这才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告诉玉翎的。

玉翎到陇西三个月后,进了县化肥厂,当了一名化验学徒工,月工资18元。相当不错了,如果下乡插队挣工分,一年到头看不到一分钱,同时免除了田间劳作的辛苦。在许多人看来,玉翎是金枝玉叶,怎么能吃那样的苦呢?玉翎妈妈在文峰镇医院当护士长,玉翎的工作是由一位患者安排的,患者是陇西县的领导。领导首先给了护士长面子,其次是他十分喜欢水灵灵的小姑娘,想讨来当儿媳妇。他是错把公主当成了灰姑娘。60年代末,战战競競努力紧跟伟大领袖的国务总理大臣要求全国每一个县建一座小型化肥厂,以保证六亿人民有饭吃,尽管那是高污染高耗能低产出低效率的。化肥厂离文峰镇30里,玉翎骑自行车上班——当然是几个女孩结伴而行,而在那个年代,社会治安出奇的好,没有强奸抢劫之类的事情发生。那里的路面不是北京城里的柏油路,而是乡下的碎石路和泥土路。玉翎主要的业余生活是画画,她从北京带来一本《格林童话》,一本《王尔德童话》,一套《安徒生童话》,她为这些童话画连环画,画了一本又一本,有炭笔的,有钢笔的,有蜡笔的。她认为画得最好的是《老头子做的事情总是对的》,画了20多张,老头子长得像远征。还有一张画是草丛中的两头熊,下面写两句古诗:“与君为新妇,兔丝附女萝。”玉翎装订成三个本子,扉页是作者自画像,玉翎坐在银杏树下,她的身体用两片银杏树叶对贴而成,家乡的银杏树即是爱情的象征。

玉翎上班几个月,她的追求者真的找上门了——这一回不是县领导的儿子。县领导的儿子见到玉翎之后,疑为天仙下凡,吓得不敢提亲。毕竟是边远地区的山民,见到北京人本来打怵。玉翎在信中告诉远征,一个上海小伙子,人长得很帅,比玉翎大三岁,也只20岁,找上门来了。在大西北的不毛之地,哪儿来上海小伙儿呢?原来陇西县城里有一家上海迁来的医院,也是按“林副主席一号命令”迁来的。县医院的上海大夫,就是玉翎妈妈的同行了。大夫的儿子在县城上班,是县运输公司的司机,开解放牌卡车,叫多少人羡慕。“手握方向盘,好处捞不完”,这年头给个科长都不换呢!上海小伙儿给玉翎妈妈送来一百里外祈水镇的黏苞米,三百里外裘家湾的黄河大鲤鱼,五百里外老君山的冬虫夏草。冬虫夏草是用麻袋装的,怎么吃也吃不完,以至玉翎哥哥发明了一道菜——油炸玉米面虫草排,一顿饭吃几百根上千根虫草。那桶炸虫子的菜籽油也是当礼物送来的。上海小伙子嘴甜,把玉翎妈妈哄得团团转。玉翎爸爸段干戟死在狱中,玉翎妈妈寡妇失业,十分可怜。她是四川成都人,年轻时也漂亮,不然的话玉翎爸爸怎么会娶她呢?玉翎妈妈的皮肤尤其白,这一点玉翎很像她。嫁到段干家以后,她过了几年好日子。段干戟当过空军飞行员,也当过民航飞行员,那个年代飞行员都有钱,走私黄金是他们源源不断的财源。段干戟在北京香饵胡同的四合院,就是用走私的钱买下的。可是共产党来了把全北京市的房产统统收归国有。房子没有了,玉翎妈妈剩下一堆首饰,几年前造反派抄家抄走了。那是些值钱的玩意儿,大的南非钻石有好几颗呢。

玉翎妈妈没有见过陆远征,在他们确定恋爱关系的时候,玉翎妈妈已到陇西。他们的事情是沈南溪一手促成的。男孩子离开那么远,怎么行呢?医院搬到陇西,再不可能回北京,玉翎不也要在戈壁滩上过日子吗?再说上海小伙儿真的不错啊!玉翎如果嫁到东北去,不是十万八千里吗?当妈的还能再见到女儿吗?

玉翎妈妈不敢对女儿提这门婚事,但是她对上海小伙儿的热情回应终于把玉翎激怒了。

“妈,跟那傻小子说,叫他滚!我的事儿不用你管!我的事儿早定了,伯母是和人家吃了饭的。”

玉翎妈妈知道,在玉翎心中伯母比她这个亲生母亲有份量。玉翎三岁到了伯伯家,三岁以前的事她根本不记得。但是话说回来,玉翎现在的监护人是她的亲妈呀!吃了饭,事情就板上钉钉了吗?女儿不满18岁,还是未成年人嘛!玉翎妈妈想写信给嫂子,说明一下情况,谈谈自己的看法。如果嫂子能劝玉翎,一句话顶她一万句。很久以来玉翎妈妈后悔把玉翎送到大伯家,在段干戟被捕和判决之后,她的生活和精神完全崩溃了。她更不能忍受的是丈夫因为一个女人当上“美国特务”。而女儿出落得光彩照人,同她的养母亲密无间,这深深剌痛了玉翎妈妈的心。

但是在玉翎和远征之间,忽然出了问题。

远征的妈妈从沙窝子里写来一封信,反对儿子的婚事。她的态度是容易理解的:段干戟死在狱中,他是公开宣判的美国特务,是共产党镇压的对象。这关系到儿子的前途,在严酷年代,每一个母亲都要考虑这件事。远征的爸爸是最宽厚的人,面对乔南坚决的态度,他无话可说。

远征回了信,表明自己的态度:他是绝对不肯放弃玉翎的。但是他想尽量把话说婉转些,不要伤了母亲的心。他许诺春节回家,当面和父母商量这件事情。

父母那边就这样对付着,玉翎那边怎么办呢?要不要告诉她?怎么告诉她?这可犯了难。正是晚秋时节,他独自骑车来到赵家庄海滨浴场。没有洗海水浴的人,空旷的海滩上只有七八个放风筝的大人孩子。风和日丽,秋水依依,陆远征坐在海边的礁石上,走过来两个小“海碰子”。

“大哥,要不要大鲍儿?”

两个小“海碰子”只十四五岁,脸庞晒得犹如黑炭,拎着水镜和扁铲,穿着自制的橡胶背心以抵御冰凉的海水。他们口袋里的鲍鱼和海参五分钱一只,个头很大。陆远征买了十只。

陆远征坐在礁石上给玉翎写信,却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陆远征是这样写的:

“玉翎,我们的事情,我写信告诉父母了。父母有他们的想法,特别是母亲,表示不大赞成。我早估计到母亲的态度,却没有想到她这么坚决。这也不要紧,毕竟是我们之间的事情,父母的意见只能做参考。这件事我有信心说服父母,请相信我。玉翎,我对你的爱是一生一世的,它比我的生命更宝贵。”

这封信发出以后,他忐忑不安,总觉得不对劲儿。玉翎迟迟不回信,她的回信比平时的回信晚了20天:

“远征,收到你的信我一个星期没有睡好觉。你的信对我来说是晴天霹雳,是我柔弱的心灵难以承受的。你母亲‘态度坚决’,也就是说,如果我嫁给你,我在你家里一辈子也没有地位。我不得不重新考虑我们的事情。”

玉翎的信叫陆远征一下子懵了,想不到她会发怒,拿出公主脾气。陆远征连写五封信,想求得玉翎的宽恕。玉翎就是不回信。一个月以后,玉翎寄来一个包裹,把远征送给她的东西统统寄回:一块玉佩,是远征奶奶留下的;一本相册,本来贴满照片,大多是远征给玉翎拍的,也有两人的合影,也有远征单独的——寄回的相册中没有了玉翎的照片,只剩下远征自己的照片,两个人的合影也被铰去一半;一本140页的情书,这是远征最重要的武器,也是玉翎曾经最珍惜的,寄回它的作者。

陆远征被完全击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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