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之若仪(103)上山下乡
作者:狮子羔羊
文字编辑:依琳
在南京工厂停工、学校停课、造反派武斗的当儿,寿庭、冯珍结了婚。两人经历不同磨难,从社会的不同层次走进对方的生活。他们用善良、真诚的心呵护着对方,体贴着对方。新婚后,寿庭在冯珍的精心照顾下,如枯木逢春般地焕然一新,喜气洋洋。从外表,绝对看不出寿庭已经年近花甲的老年人。
别人造反,他们造人。两人结婚不到半年,冯珍竟然怀上了。寿庭知道后,高兴地抱起冯珍在原地转了两圈。“老来再得子,我的福气太好了。”冯珍急着叫道:“别勒这么紧,肚子被你勒扁了。勒坏了儿子看你怎么办?!”
听冯珍这么一喊,寿庭这才把冯珍放了下来。
……
冬去春来。六八年三月,冯珍顺利产下一子。寿庭顺着其他三个儿子,为老幺取名耀东。
静仪从大家嘴里省下了些副食品券,买了一斤鸡蛋、半斤红糖,带着正璿一起给冯珍送去。
静仪抱着毛娃,笑着对冯珍说:“妳看,这娃娃多乖呀,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笑。”看到寿庭为母子二人忙里忙外,静仪对冯珍说:“大哥哥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我生正璿的时候,他那时里外都不顺心,整天愁眉苦脸的,经常到我那儿诉苦。看到我给毛娃换尿布,他说什么‘斤把重,尺把长,忙了也白忙’。妳看他这不又忙起来了吗!是妳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了!”
在外间忙碌的寿庭抽了一个空走进里间,看到静仪和冯珍开心地说笑,就问:“妳们在说什么呢?”冯珍趁机取笑说:“在说这个毛娃‘斤把重,尺把长,忙了也白忙’呢。”
寿庭一听,就知道是静仪把他以前颓废潦倒时讲的话说给冯珍听了,不好意思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头,说:“那是我胡说八道的。其实,生了小娃就不愁长。现在是斤把重、尺把长,七八年后就像正璿这么大了。十几年后就站起来比妳们高的大小伙子了。以后我先走一步,有了耀东,冯珍也有个依靠。”
听到寿庭这样说,冯珍看着眼前的男人,心想,自己没有看错人,虽然岁数相差大了些,他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
看到他们夫妻俩眉目传情,卿卿我我的样子,静仪打心里为大哥哥高兴,也为自己眼明,为他们捅破那层窗户纸而得意。
带着正璿从寿庭家回来,静仪走还没进房门就听到明皓与正瑛在争论什么。她赶快推门进房。只见正瑛抹着眼泪,哭哭啼啼,明皓压低声音苦口婆心地劝道:“这个积极分子我们不当,落后就落后,我们不报名!”
静仪着急地插话问道:“报什么名,落什么后?”
看到妈妈回来了,正瑛像是找到救兵似的,抽泣着抹去脸上的眼泪,对静仪说:“姆妈,因为搞运动,公家决定我们六六、六七、六八,三届初中、高中生同时毕业。毛主席号召我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好多同学都在写决心书,说‘响应毛主席号召,到山区去,到农村去,到广阔天地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老师也说了:‘去不去是交由组织决定的问题,报不报名是大家的态度问题’。我要报名,爸爸就是不让我报名。妳看,人家段琦都报名了。后面曾家曾惠兰、曾惠娟都写了大字报决心书,要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坚决报名下农村。我们有一个同学,悄悄地从家里把户口本偷了出来,好到学校转户口到乡下去。就我没报名,成了落后分子……”
“落后分子就落后分子,反正我们不报名!”明皓插话道。
……
静仪看了看正瑛,又转过头来看着明皓。他们谁讲话,她就看着说话的人。她一边听他们讲话,一边想如何化解他们父女的争执又达到目的。想了很久,她才开口了。
“小毛,妳说的我不太明白。不是说三届全部下乡吗,哪里还要报名?”静仪问道。
正瑛一下子被问住了。她愣了一下,回答道:“听说会有一些初中生升高中。要成份好、表现积极、学习成绩好的同学。”
“哦,那妳想升学高中,继续学习吗?妳认为妳符合条件吗?”静仪静静地问道。
“我当然想升学了。能多学些知识多好呀!谁说我不够格?我是工人成份,成绩好,还是团员呢(作者注: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正瑛提高了些音量回答道。
“哦,那么,妳是想升学,又认为有资格升学。但是,妳又要报名下农村。这,是不是不诚实的作为呢?”静仪平静地分析道。
正瑛一听,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想了一想,说:“我们校长、书记在大会上讲的,报名也可能不下乡,让我们报个名,表个态。把自己交给党安排。”
听到这里,明皓插话道:“这是惯用的手法。利用人们侥幸心理,把大家都骗上贼船,然后任由他们处置。那些投机取巧的人往往最容易上当。”
静仪抬头对明皓使了一个眼神,回头对正瑛说:“小毛,别听妳爸爸乱说。我们是诚实的孩子,我们不欺骗组织,对不对?”
正瑛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静仪心里舒了一口气,继续说:“那我们就暂时不报名,好吗?”看到正瑛还没有完全被说服,静仪又加了一句:“大会上不管校长、书记说什么,你只当没听见,既不要附和也不要唱反调。如果老师单独找妳谈,妳就说‘想多学些知识,以后好为革命事业多做贡献‘。”
听到这里,正瑛觉得这个说法说得通,激动的心情这才平静了下来,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看到静仪心平气和地打消了正瑛要报名下乡的意愿,明皓心里暗暗地佩服她。但是同时他又为女儿不听他的话而耿耿于怀。唉,算了,不求女儿念我的好,只求她以后不吃苦就好。
六八年夏天,在国务院、教育部的主导下,学生大串联基本结束。“复课闹革命”的口号开始风行。正璿已经八岁了。静仪带他到大街口昇州路小学报了名。正琅没有悬念地从小学毕业,升入改名为抗大中学的原十九中学。
正瑛的邻家同学段琦,被分配到溧水孔镇插队。邻家两个女儿都被分配到苏北插队,大女儿惠娟在盐城,二女儿惠兰在涟水。
正瑛如愿以偿地被推荐升入高中继续读书。
那三届(史称老三届)的绝大多数学生都被送到农村插队,送到农场务农,送到边疆牧民。特别是上海,大多数学生都去了新疆。
明皓、静仪想到当年想方设法地要把一家人的户口转到上海而未成,如果当时做成了,一是凭着明皓的历史背景,运动中他一定厄运难逃;二是看着上海支边的势头,正瑛一定是发配边垂的命了。现在想想,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八月份,那些被分配插队的孩子就要出发了。
大人们眼看着自己十几岁的孩子,就要到乡下和农民一起插秧种田,住土屋烧大灶,心里一千个舍不得,一万个不放心。特别是那些初中毕业的孩子,都不到十五岁,连做饭洗衣都不会,哪能吃得了那个苦。
出发那一天,大人们帮自己的孩子背着行李、拎着装着脸盆的网兜,一个个地把孩子送到学校。
东方红中学大门口挂着一横幅: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家长、同学刚走进学校,校长、书记就走上前来,给每个插队的同学胸前戴上一个大红花。学校里,锣鼓声、高音喇叭声不断,好一番欢天喜地的气氛。
戴着大红花的学生一个个地连同行李一起上了卡车。
当卡车慢慢驶出校门,看到父母追着车子向他们依依不舍地招手时,十几岁的孩子们这才意识到,他们这是要远离父母,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过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这时,兴奋的心情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对父母的不舍、对家的依恋、对未来生活的恐惧。车上、车下哭声一片。
人群中,正瑛看到段妈妈,曾妈妈一个劲地追在卡车后面。段妈妈高声向女儿喊到:“段琦呀,到了就来信。好好照顾自己……”曾妈妈高声向两个女儿说:“不要克俭自己,钱不够用写信来家……”
看到车上的同学个个都哭得稀里哗啦,正瑛也抹起了眼泪。
中午,正瑛回到家里。午饭桌上,她给明皓、静仪讲了上午送同学出发下乡的情景。明皓忿忿地说道:“什么狗屁‘上山下乡光荣’,谁都知道那是吃苦受罪。那些有门路的人家不都把小孩子送去参军了吗?什么动员、报名、表决心,说穿了,一句话,‘猴子不上树,多敲几遍锣’!从前公私合营时给报名公私合营的业主戴大红花,现在给下乡插队的学生戴大红花。都是一个套路……”
听到明皓滔滔不绝地发起议论来,静仪连忙打岔道:“小毛,别听爸爸乱说。做父母的总是舍不得孩子远行。这是人之常情。开学了妳就好好学习。总有一天,妳也会离开我们,走向社会的。只是妳的同学,像段琦,才十四岁,这么小就离开父母,是早了些。别乱想了,妳趁早收拾好书包,准备开学吧。正璿九月份就开始上小学,正琅开始上初中。妳有空帮着他们些。我上班累死了,爸爸身体又不好。这几年妳在家也能帮衬点家里。”
正瑛懂事地点点头,低头吃饭了。这是她第一次以怀疑的态度看待组织的宣传。为什么校长、书记把下乡说成振奋人心的事,而那些真正下乡的同学和他们的家长却哭成一片呢?他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目的是做新一代的“贫下中农”,还是用自己的知识文化去帮助“贫下中农”。正瑛开始迷茫了。算了,还是听妈妈的振作精神,准备开学上高中吧……正瑛打定主意了,就安静地继续吃饭了。整个午饭时间,她就没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