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树, 下乡往事

来源: rosewei5 2018-09-13 18:51:56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8660 bytes)

袁培根 2018 8
据说原来的周家沟林木葱郁,大树连片,猴子可以不下树从沟尾攀到沟头。是50年代搞大炼钢铁时把树砍光了。现在这里已经很难看到一颗大点的树,仅有一些碗口粗细的柏树稀稀落落散布在山腰地角。这都是后来又搞的几次植树运动鼓励大家栽的。现在周家沟也和中江的其他地方一样,别说看不见了猴子,连兔子也难得一见了。 
那天,队长从公社开会回来,叫大家早点收工,到保管室晒坝里开会。大家就带着锄头,粪桶陆陆续续来到晒坝。像往常一样,队长站在晒坝边上那块凸起的石头上。贫农,下中农成份的社员蹲在坝子中间,地主,富农们则蹲在晒坝边上。虽说有那么点距离,但相互间仍开着玩笑,逗着乐。还有一群就是妇女们了,她们一边纳着鞋底,一边招呼着到处乱跑的娃娃,还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她们倒是不分成份的坐在一起。我坐在横在两个粪桶间的扁担上,和几群人都不远不近。 
队长要传达的是从公社带回的指示。为了让田地边的树木不给集体的庄稼争抢肥料,要求把距集体的土地三米内个人的树全部砍光。队长宣布指示时神情有几分亢奋,晒坝中间那群人听着指示也激动起来。唯有那几家蹲在晒坝边上的地主,富农在那里抽着闷烟,一声不吭。队长说,这两年,收成不好,猪都没有吃的,屎尿也拉得少了,集体的土地缺少肥料,我们自家的树还在疯长,浇的肥都让它们吃了。你们看看,那根树下面的庄稼不是焉头搭脑的。树子再长几年,根长到地中间,整块地里的肥还不得让它们都抢光啊。“就是,把它们砍了”中间那群人有人附和。队长把手往下一压,下面马上静了声。他说,公社刘书记对这个情况相当重视。要我们趁着农闲的时候,把田地边上的树清理一下,争取明年有个好收成。下面就有人问。咋个清理?队长又向下压压手,故意卖了个关子并不急于回答。等那些交头接耳的不再说话了,那些把个烟枪砸吧得直响的不再砸吧了,那些纳着鞋底的妇人们拿着针不再往鞋底上扎,直愣愣的看着他了。他才把手在嘴上抹了一把,大声说到,刘书记要求我们把长在田埂外3米的树全砍光。这话让坝子中间的那些人一阵激动,坐边上那些人则一声不吭的继续砸吧起了烟枪。队长继续说,明天就开始砍。可以自己砍,也可以让集体来帮你砍。说这话时队长的眼睛是看着坝子边上那些人的。这时有人说话了,那么多树子,弯的直的,坡坡坎坎的未必还要一根一根拿尺子量。队长似乎早料到有人会问这问题。说,莫球得那么复杂。砍根竹竿,顺着田埂打,打得到的就砍。队长的主意马上引来一阵赞叹。这样一来确实简单多了。又有人问,那个来拿那竹竿竿喃。手伸长点,短点打到的东西不一样啊,不要遇上自己家的就缩着手,别人家的就伸着手。这个问题让坝子中间和边上的都来了情绪。队长不愧是队长,微笑着站在那里,等叽叽哇哇的人嚷够了,安静下来了。他用眼睛找到了我说,我们就请老袁来打。他是知青,自家没有树子,保证公平。听到坝子里又是一阵欢呼,我看大家这么信任我心里有些得意。队长问大家同不同意。“同意”,大家答。“亮吾子(会计),你去砍根3米长竹子。明天老袁用。明屋子,你带把砍刀,明天跟到老袁,老袁打到那根就在上面砍个记号。从沟头砍下来。我也一起跟到。然后又对大家说,明天各人守在自家的树子旁边,老袁打到的就自己砍了,要是我们来砍,就不要怪给你桩桩留得太高了。说完队长狠狠的瞪了一眼边上那一群人。我明白桩桩留得高的意思,就是那些不大点的树子砍了可能还可以做根扁担,围下猪圈。如果被拦腰砍断的话,它就啥都做不成,只能当柴火烧了。 
第二天一早明吾子就拿了根竹竿在我屋前等着了。我出去拿过那竹竿一舞,立时心生豪气。房东何二嫂笑盈盈的看着我说,老袁,你要公平哦。我又舞了两下,说要公平的。然后就和明屋子一起去沟头和等在那里的队长汇合了。 
沟头没几颗树,就贫协主席宽吾子家自留地旁有几棵树和集体的地挨着。我走在埂上舞着竹竿,伸手所及就没碰着两棵。来不及等明屋子做记号,宽吾子干净利嘛的几刀就把它给砍了,然后拿着刀就要跟着我们一起走。树硝蹦出新鲜树木好闻的味道,我的精神更好了。下面几家包括队长家临近集体的地的树都是稀稀疏疏的,杆子打不到几棵树。等在那里的人就各家把各家的树砍了。再下来就是我和房东住的地方。何二嫂早已等在那里,她家的树比上面那些要多些。丈夫依屋子是个勤快人,经常节前雨后就在房屋周围和田坎上载些树,说是以后长大了给娃娃盖房子,打柜子。前不久还在自留地边栽了几颗。他家埃集体地的树也是刚载几年,就手腕粗细,做根扁担也嫌小了。砍了只能当柴烧。见我们来了,何二嫂笑着迎上来。队长问,你一个人啊,那个帮你砍喃,还没等何二嫂回答,明屋子就抢上一步说:我帮何二嫂砍嘛,手就顺势在何二嫂胸部上抓了一把。这明屋子是个孤儿,从小没爹没妈管教,养成了游手好闲的德行,长大了也娶不上媳妇,有机会就在那些小媳妇身上占点便宜,队里的人都有点怕他。队长让他来跟着我做记号一是因为这活路轻巧,二是他也不怕得罪人。何二嫂打了他一巴掌,笑着骂道:看依屋子回来收拾你。明屋子一蹦跳到我这里,把我手里的竹竿夺过,说我来帮你打。于是拿着竹竿顺着田埂走过去。明显的,明屋子拿着竹竿的手是往后缩的,好几棵本来打得到的就漏过了。队长他们都看在眼里,也不吭声。他们都是一个大家的人,又都是贫农。这个生产队主要就两个家族,都姓周,祖上是一家。解放时已形成两个分支,一边是队长,亮屋子,依屋子的爷爷下来的一族,他们比较贫穷,解放后划成贫,农下中农。生产队长,会计,贫协主席都从他们这个家族里产生。另一族是贵屋子,远屋子的爷爷下来的一族。他们比较富裕,解放后多被划成了地主,富农。从周家沟,也就是这个生产队的居住分布看,队长这一族多住在沟头沟尾,地主富农们的房子则都修在水源比较丰富,地势较为平坦开阔的沟的中部。明屋子见没人说啥,就越发来劲了,跑到何二嫂跟前讨好,问要不要帮她砍了,说着手又往二嫂伸去。何二嫂打开他的手说就那几根,自己砍了。明屋子讨了个没趣,拿着竹竿在何二嫂屁股上打了一下然后悻悻的一起往下面走去。 
沟中间就是几家地主富农们住的地方了。周围田地多,树木也多,长得也大得多。大多都有胳膊粗,有的比大腿还粗,已是快成才的了。虽说都是长在自家的自留地边上,但大多也就和集体的土地一埂之隔。这时所有人都站在了长有自家树的地里面。男人手里拿着坎柴刀,女人手里拿着绳,都阴沉着脸,那神色像是那个敢来砍树就要和那个拼命。明屋子见这阵势,赶紧把竹竿还给了我。退到了队长和我的身后。队长也被眼前这阵势镇住了。虽说解放了贫农们翻了身,掌握了生产队一切权利,但这些地主富农们原来就是凭着勤劳能干攒起的家底。即使解放时家产被分了,经过20多年他们依然是能干的庄稼汉。会种地,会盘算。贵吾子就是个的犁地能手,他可以架着牛把一块地犁得又伸又直,犁过的地像梳子梳过似的。远吾子是个远近闻名,心灵手巧的木匠,全公社的人接媳妇修房子,打柜子都晓得找他。兴吾子则是把儿子培养成了剃头匠,每逢赶场他就会在场上给人剃头挣点外快。从他们多把树种在集体土地的边上也可以看出他们的精明。渐渐的他们的家境和贫农们又有了差距。从心理上贫农们不服,妒忌却又对他们有点畏惧感。 

 “都等着了哈”,队长好像有点底气不足的说。转过身来想叫明屋子打树子却看见他已经把竹竿交给了我。只好说“老袁,打”。看着那么浓密的树子和富农们看着我的眼神。我心头有点发踈,也觉得有点不公平了。队长见我犹豫,说老袁,打。这是刘书记的指示,那个敢反对就把他绑到公社去。以往队长对那个不满意了都是拿扣公分,少分粮食来威胁,这次直接说要绑起来送公社一下把那些人吓住了,紧握着砍柴刀的手慢慢松开了。第一家是贵吾子的,这贵吾子是我下到这个生产队唯一一个有时会把他家自留地的菜扯几窝送我吃的人,我对他一直有好感。他家紧埃集体土地的是长得又粗又直的柏树。正值生长旺盛期,看上去都觉得砍了可惜。我拿着竹竿楞在那里,感觉那杆子一下变得很重,拿不起来了。所有的人都看着我。宽吾子,明吾子害怕我把竹竿还给他们,都不敢催我。贵吾子看我为难,说老袁,快些打嘛,打了我好砍。这让我心头轻松了许多。我拿起竹竿打起来,但手还是不自觉的往后缩。队长们看在眼里,也不敢要求太过分。毕竟这一条埂打下来已经差不多比前面几家的树合起来还多。 
后来就简单了,我在前面打,明吾子,宽吾子就在后面狠劲的在树上砍上几刀,打上记号,像是在发泄着什么。看着飞溅的树屑他两心中充满快意。随后就是各家忙着把各家的树砍了。到处都是砍树的声音和树子倒地的声音。 
我们来到高屋子的自留地边。这个高屋子是这个生产队唯一一个外姓人,姓李,听说解放前是做生意的。在成都,中江间担个担子跑来跑去,贩些针头线脑的。刚赚了些钱跑到这沟里来买了块地就解放了,被划成了富农。他是见过世面来的,我刚下到这里时,他还用英语给我打招呼。说我们城里来的肯定会说英语。谁知我们中学学了几年的英语连他说的都听不懂。都晓得他是个有点扯的人,连队长也惧他三分。见我们来了,他满脸笑容的说道,来了哈,老袁把你那杆子放倒算了,干脆把我这里的全部砍了。这些树子长得烦,把公家的肥吃了,也把我家自留地的肥吃了,都把它们砍了算球。我们不晓得他安的什么心,反正就觉得他又有啥子鬼名堂了。我看着队长,队长可能在盘算着高吾子打的是啥主意。半天才有点尴尬说,按规矩来,按规矩来嘛。高吾子说,按规矩来哈,说话要算话哦。队长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啥药,只好说上算,上算。高吾子说,那就打嘛。老袁,手伸长点哈,多打几根。他这一说,我反而不好意思把手伸直了。高吾子就在那里揣着手,心情满好的看着我们。等我们打完了正准备走,高吾子突然叫住,莫忙,你们就走啦。我晓得他的鬼名堂来了,看着队长。队长说,打完了还不走嘛。高吾子朝着一个方向噜噜嘴,那颗呢?果真,那里还真有一颗大树,这颗树太大了,以至于我们都把没把它当成应该砍的树。这是一颗巨大的老桐油树,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不知啥原因,连大练钢铁时期的劫难都躲过了,是全公社都难见到的为数不多的大树之一。它就长在高吾子的自留地和集体的地交叉处。说它是高吾子的呢,这颗树在他来这里前几十年就有了。说它是生产队的呢,好像队里的人又一直都把它当成了高吾子的。不管是队里人还是其他队上的人修房子要刷门,打米柜做粪桶要刷油总是要找高吾子讨要桐油果子,他也从来不拒绝,让人随便拿,余下的他还拿去卖点钱。队长仰头看着这颗树有点犯难。想说这是集体的树可以不砍呢又怕高吾子和他叫真,难得和他扯。想说是高吾子的树呢,又怕他当真气头上就把它给砍了。真要砍了以后大家那里去找桐油果子啊。队长走到树下,用手上下摸着树子的老皮,傻了似的不说话。高吾子见状,从明吾子手里拿过砍刀说,砍了哈。说着就要砍。队长马上吼了起来,你个发瘟的高吾子,老子喊你砍啦。高吾子笑扯扯的说,你说要按规矩来嘛。队长又憋了半天,说这事要队上商量一下才得行。显然,他把“这树是队上的”的这句话吞回了肚皮。见队长又被自己为难了一次,高吾子很高兴。把刀还给明吾子说,队长说的不砍了。我虽不是很喜欢高吾子那嘴脸,但见他把队长戏弄得垂头丧气的,我也觉得有点解气。 
最后一家是住在沟尾的周二爷,他虽姓周,但好像和那两大家族没啥关系,在队里总是受排挤,受欺负。一家四口,住在生产队边缘。两口老来得子,有一个瞎眼儿子,也不全瞎,出工得让人牵着,只能干些除草之类的活路,还经常连着草把庄稼锄去了,总是遭人奚落。拿着比妇女还少的工分。周老汉晓得这娃娃娶媳妇难,前些年就不知从那里捡了个据说是被遗弃的女娃来养着,打算以后给娃娃做媳妇。他家也没栽啥树,但却有一颗让全生产队的人都羡慕的桃树,据说是蟠桃。桃子的样子不像我们平日里看见的那样,有点像柿子,扁扁的。这树子接的桃子也不多,我赶柏树场时见过小媳妇带着瞎眼儿子放了一撮箕在街边上卖。问他们为啥跑那么远来赶柏树,不在近点的左会公社卖,他说是左会熟人多,那些人爱拿去吃了,卖不到钱。我本来想讨两颗来尝一下,听这话也就忍住不要了。本来从高吾在哪里出来,没精打采的队长就问还去不去周二爷那里,是宽屋子坚持要去的。这宽吾子和周二爷是有过结的,据说是有一年公社给每个生产队发了几十斤粮食救济困难户。就为挣这困难户,两家人结下了怨。周二爷家老两口年老多病,还有个瞎眼儿子,是全队的公认的困难户。而宽吾子自恃是贫协主席,家里三个娃,还有个疯子哥哥拖着过日子,觉得自家才是最困难的。挣来挣去,他没挣赢。从此他就事事和周二爷过不去了。 
我们来到周二爷家时,周二爷一家已经恭敬的站在那里等着了。瞎子木讷的朝我们来的方向看着,小媳妇搀着他,周二婆来过来给我们打着招呼。虽然热情,我却觉得一家人都显得很紧张。队长开口了,你们这儿好像莫得啥子树哈。周二婆说,就是就是,我们不像那些人专门把树栽到集体的地边上。她这话是想讨队长开心的。明屋子也凑到队长面前说他们老的老,瞎的瞎,种得来啥子树子嘛。我晓得明屋子对小媳妇有点意思,他经常在瞎子面前占小媳妇的便宜。队长也说没啥砍的,喝口水就走了,整了一上午,渴得很。周二婆马上喊小媳妇去舀水,小媳妇丢下瞎子赶快去拿了个瓜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出来。队长喝了,又递给我们都喝了。我以为喝了水队长就会说收工各自回屋吃饭了。谁知队长站在那里没动,宽屋子见队长好像在犹豫,凑上前说去看一下他家屋后那棵桃子树长在那里的。听这话二爷一家人一下就紧张起来。队长晓得这家人日子过得艰难,这颗桃树还能为他们接济点油盐钱。平时做事干脆的队长这时显得有点为难。他对明屋子说,你去后面看看,树子长在那里的。明吾子正要往屋后跑,宽屋子马上把他吼住了,他晓得这是队长耍的心眼。从我手中夺过竹竿说,要公平,我去。说着就跑了去,不一会宽屋子就在屋后喊起来。队长,桃子树就在地边上呢,不消量。接着就听到砍树的声音。一听到这声音,周二婆就嚎啕跑了过去。二爷和.我们也跟了去。去到屋后时,就看见二婆坐在地上,抱着树子骂着宽吾子,你个挨刀砍脑壳的,莫良心的,要砍,先把我砍死算了。宽吾子还在使劲想把二婆抱着树子的手拉开。周二爷见了气得嘴巴发抖。说宽吾子,你干啥子。在地上捡了块泥巴就朝宽吾子脑壳上砸。只听队长一声断吼,都给老子停到,搞啥名堂。这一吼两个男人都定住了,只有二婆在那里哭得伤心,不停的骂着宽吾子。瞎子在小媳妇搀扶下也跌跌撞撞的来了。小媳妇放开瞎子去拉二婆,明吾子抢上一步把宽吾子手上的砍刀拿下来。我站在那里不知该咋办。队长喊二婆起来,二婆自顾哭,不起来,额头上全是树皮上蹭下的青苔。队长又对宽吾子吼,你龟儿子还站在那里干啥,给老子过来。宽吾子装出一副委屈样。说,你喊砍的嘛,队长骂到,你*****的就看不得人家就这点换钱的东西啦。宽吾子还嘴说,我还没得换钱的东西呢。队长骂到,反了你啦,那个喊你跑起来的。你吃饱了啊。宽吾子就不敢吭声了。“走,收工。”队长一声喊。我心里一下轻松了。周二爷嘴里不停的说谢谢队长了,谢谢队长了,周二婆也止住了哭,喊我们喝口水再走。我们那还想喝水,飞快的走了。 
回屋的路上,富农们还在清理自家的树,见了我还强作笑容和我打招呼。看到那些太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耀眼的新鲜木屑和那些横七八竖倒在地上的树子,一阵莫名的一下悲哀涌上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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