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残忍的季节 (《1989,不合时宜的回忆》连载之九)

来源: 安纳 2018-09-13 12:53:0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8573 bytes)

长篇自传体小说《1989,不合时宜的回忆》连载

第八章 四月是残忍的季节

出于恐惧,我一直没有向郭言提出那个致命的问题。但他在指出一个便衣之后邀请我到他家去,我的关注点一下子就变了。我痛恨这个国家的集权统治对个人生活无所不在的控制。人民没有自由,无论是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集会自由,还是过不道德生活的自由。五年了,生活并没有本质的改变。我仿佛又回到了1984年的三角地,正在阅读铺天盖地的大字报。

到南校门去!到郭言家去!

越过郭言的肩头,我看到他背后高耸的人民英雄纪念碑。胸中涌动着反叛的激情,我挽起他的胳膊,好像上战场一样,毅然决然地说:“走。”

我们开始往天安门广场外围走。八十年代末,中国人的居住空间都很狭窄,有些家庭甚至三代人住在一间臥室里。年轻人约会的最常见方式就是散步—又被戏称为“压马路”。四月中旬,冬去春来,广场上很多成对儿“压马路”的人,正在尽情地释放着被压抑了一个冬天的欲望。

一对对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恋人从我身边走过。我不禁略带嫉妒地想:他们中间会不会有人是背着自己的配偶在这里发展婚外关系呢?我对郭言说:“从1到10,你随便挑一个数字”。他感到莫名其妙,犹豫着说:“5?” 我说:“好”。我在心里默数,等到第五对男女与我们擦肩而过时,我出其不意狠狠地瞪了那个男人一眼。对方被吓了一跳,脸上露出仿佛看到疯狗一样的厌烦表情。

我叹了口气,对郭言说:“我有个朋友,她可神奇了。随便一对恋人从她身边走过,她就能看出哪一对是正常的谈恋爱,哪一对是已婚的人在偷情”。

郭言笑着说:“这有什么?我也能。”

“你也这么厉害?”我非常惊讶:“为什么只有我不能?”

郭言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仿佛受到了污辱:“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呗,有必要这么曲里拐弯吗?”

我张口结舌,无比尴尬。形势急转而下,那个如鲠在喉的问题,现在变得问也是愚蠢,不问也是愚蠢。但我还没有完全丧失常识。在郭言以守为攻,义正辞严的外表下,我看到了他的虚弱。问题其实非常简单:既然他知道我在想什么,如果他没结婚,他早就应该大大方方地告诉我了。

我的心在向下沉。我抬头望向远方,看不见的凉意在空气中无声地波动。

郭言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他搂住我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我结婚了。一直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失去你。我们俩已经分居了,很快就会离婚的。”

如释重负的眼泪涌上我的眼眶。我真希望这时李敏出现在我的对面,那样我就可以大声质问她:“他已经分居了,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

我们在前门吃了晚饭,然后一起坐车去他家。郭言住在方庄。我从来没去过那一带,但我一点也没注意我们的乘车路线。我知道等到明天早晨我上班的时候,这会成为一个麻烦,但我毫不在意。我的注意力全在郭言身上。

我们到他家时,夜已经很深了。郭言住的是单位宿舍—在一套三居室公寓中拥有其中一间臥室的使用权。他打开公寓的单元门,我的眼前出现一个光秃秃的客厅,天花板上有一根电线,电线上吊着一个灯泡。这个客厅就是大家共享但无人照管的公共空间,和我外婆家的楼道一样。

从另外两间卧室的门缝下透露出灯光。我们蹑手蹑脚地溜进了郭言的卧室。卧室里的家具很普通,和我外婆家的差不多,都是强调使用功能,谈不上美学。不过,郭言出差很多,所以他收集了一些纪念品,这是我外婆家没有的。自从“被娘家上赶着送来”,我外婆一次也没出过北京。

我正在观赏郭言的纪念品,他忽然问我:“你要不要喝水?”

我说:“好。”

他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杯热水回来,放在餐桌上。

我问:“你去哪儿烧水?”

他说:“厨房。”

我就想:他们也有个公共厨房。

我坐在餐桌旁喝水,他坐在餐桌对面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又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拿了一把刀。

我问:“你拿刀干什么?”

他用刀指着我:“把衣服脱了。”

我愣了:“你说什么?”

他说:“照我说的做。”

我很生气:“我不信你真敢杀了我。”

说完,我站起来就往外走。这个房间非常小,餐桌离门就两步。我几乎是原地不动一伸手就能把门拉开。他一见我真要走,赶紧把刀扔在桌子上,从后面一把抱住我。

我的后脖梗子上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抱着我喃喃地说,“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第二天早晨,阳光刚刚从窗帘后朦胧地射进来,我就从床上爬起来,穿好了衣服。郭言说:“你不是九点才上班吗?”我不敢直视他。我感觉我们就像两个合伙抢劫了银行的罪犯,最安全的方法就是从此再不见面。我拉开门,轻手轻脚地穿过客厅。我仿佛听到郭言在我背后说:“我给你打电话”,但我没有确认。

郭言的公寓是一梯两户结构。我刚关上身后的门,对面的门里就传来一声咳嗽。我拔腿就往下跑。下面一层,左右两个门内都有人穿着拖鞋“踢里踏拉”地走动;再跑下一层,左右两个门内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再下一层,门内的母亲正在高声催促孩子穿鞋。我仿佛能看到母亲已经把手放在门把上了。我拼尽了全力向下跑,就像一条鱼死命地撞向鱼网。

冲出了小区,穿过了马路,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公共汽车站,站上立着五、六个站牌。我研究了一会儿,发现有一趟25路可以到达永定门。根据我对北京的了解,只要到了永定门,我肯定能找到去前门的车。只要到了前门,我走着都能回到北京饭店。实际到了永定门后,我发现了更方便的106路。这趟车并不经过前门,而是经崇文门向北,直接把我带到了东单路口。

坐在106路上的时候,我的心情才稍微平静了一点。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根据我阅读爱情小说的经验,男女关系发展到性行为,往往是因为男主对女主深深的欣赏与迷恋。可是郭言有欣赏与迷恋我吗?好像没有。

后来他又说了几次“对不起”。据他解释,他是因为不知道如何破冰,所以才想出那么一个馊主意。当时我依偎在他的怀抱里,感觉他有些冒傻气,感觉他笨拙得滑稽。而现在,沐浴在残忍四月的晨光里,我的头脑清醒过来,于是我感觉到了缺失和遗憾。这能算是一段美好的关系吗?

我想摆脱不快乐的思绪,于是打开随身携带的walkman。那里面装的是崔健的专辑《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我按下播放键。崔健苍凉粗犷的声音炸响在我的两耳之间。

由崔健我想到了胡耀邦。崔健在1986年以一首《一无所有》从地下状态一跃而为大众耳熟能详的歌手,此事绝对与胡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宽容有关。在1986年之前,摇滚音乐一直受到当局的压制,据说在申请演出许可证的时候,主管当局有规定:每场演出的摇滚歌手不能超过三个。1986年是“国际和平年”,在美国,世界流行天王迈克尔·杰克逊作曲作词,邀请美国众多明星一起演唱了《We are the world》,在香港和台湾,由罗大佑主创,众多明星一起演唱了《明天会更好》。在各行各业都热衷於“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大跃进氛围下,当大陆作曲家郭峰提出:我们也应该举办一台向“国际和平年”致意的晚会时,文化部门立即给予了支持。

这台晚会几乎包括了当时最有才华的歌手—无论他们做的是何种类型的音乐。在此之前,崔健刚刚在一个音乐比赛上铩羽而归。《让世界充满爱》给了他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记得之华看了晚会的现场直播之后,第二天惊喜地告诉我:原来中国也有摇滚歌星,这个人叫崔健。他登上舞台的时候,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破衣服,两只裤脚一头高一头低,简直是太酷了!

也有一批老派人士不喜欢崔健。崔健翻唱的《南泥湾》就惹得一些老革命大发雷霆。《南泥湾》是一首革命歌曲,描述了红军在陕北垦荒的故事。在老革命们看来,这么一首经典革命歌曲,被崔健的摇滚版糟蹋了,这是不能接受的。崔健于1987年被北京歌舞团开除。这个时间点也与胡耀邦下台吻合。所以,崔健的起落绝对是与胡耀邦的起落有关。

崔健的专辑我听得滚瓜烂熟,再加上崔健并不是咬字很清楚的歌手,所以大多数情况下,我听崔健都是为了体会一种韵律和氛围,很少深究他唱的是什么。但在那个四月的清晨,在我逃离犯罪现场的路上,我突然听清了他的每一句歌词:

“脚下的地在走,

身边的水在流。”

“我不要离开,我不要存在,

我要死去之后从头再来。”

他宣言式的歌词刺入我的情感迷雾,精心安排的繁复配器又让我躁动不安。我不要离开,我不要存在。我希望世界天翻地覆,一切从头开始。

四月是残忍的季节。

我神情恍惚地进了办公室,像梦游一样洗了茶杯。此时还不到八点。我刚把茶杯擦干,村田先生和川岛小姐也到了办公室。他们见了我,感到非常惊奇,村田先生还笑着赞赏说:“小王,这么早就来上班了!”只不过,他笑得有点心不在焉。他们刚一坐下,日本总公司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东京时间比北京时间早一个小时,平时东京总公司总要在东京时间早上十点才会给北京打电话。今天东京方面一上班就迫不及待地和北京联系。更奇怪的,是村田先生和川岛小姐居然预测到了这一点,今天提前一小时就来上班了。

电话大约持续了十分钟。村田先生基本上没怎么说话,只是时不时毕恭毕敬地说:“はいはい(是,是)。”放下电话,村田先生就和川岛小姐开始了讨论。他们语速很快,表情也很激动,我完全听不懂—我只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日常对话。我把沏好的茶端给他们,他们连一声“谢谢”都没说,就好像我是隐身人。我退到角落里,坐在那台装有激光照排系统的电脑前。

我倒不介意被忽略,因为我心里有另外的纠结。曾经有一次,我连续两天穿同一套衣服上班,川岛小姐就对我说:“你不要连续两天穿同一套衣服上班,这样別人会认为你没有回家睡觉。”我这才知道原来日本文化里还有这种说法,赶紧谢谢她提醒我,此后便再也没有两天穿同一套衣服上班。昨天是星期天,不是工作日。川岛小姐并不知道我现在这身衣服是昨天穿过的,可这身衣服是休闲款,穿着休闲服来上班多少还是有些不妥。最好他们俩整天都不看我一眼,就当我是透明。

偏偏村田先生这时喊我的名字。我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来,发现他和川岛小姐两人一起盯着我。我感到很不自在,手都不知道放在哪儿。

村田先生问:“小王,1976年的时候你在北京吧?你感觉现在的形势和1976年是不是很像?”

“我,我,”我结结巴巴地说:“1976年我还在上小学。一开始好多人都去广场,我还和我小姨一起去邻居家做了花圈。后来老师突然不许我们去广场了。我们做的花圈都没送出去。”

川岛小姐“咯咯”地笑起来。村田先生也笑了。他们俩人放过我,重新开始用日语争论。

我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于是支着耳朵努力听。这一次,我听出了更多的东西,因为川岛小姐的日语里夹杂着英语。原来,胡耀邦逝世的消息传出后,日媒非常关注中国的政局变化,判断将有大事发生。而当时以美联社为主的西方新闻界,普遍认为胡耀邦是一个已经远离权力中心的人,他的逝世不会对中国政局造成多大影响。川岛小姐是年青一代,喜欢读英文报纸。当村田先生援引日媒的说法时,川岛小姐就援引英文媒体。这是他们俩的主要分歧点。

那么,这一切和佳能公司有什么关系呢?以下便是我的推理了:据我所知,佳能公司正准备在大连建一个组装工厂,作为全面进入中国的第一步。如果这个项目取得成功,未来佳能公司将会考虑把制造中心转移到中国大陆。可如果中国政局发生动荡,佳能公司就必须重新考虑投资的可行性,毕竟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后一届政府不承认前一届政府簽的合同,是非常常见的事情。于是,总公司一大早打来电话,询问北京事务所对形势的观察和判断。

我正想着,村田先生又喊我的名字。他想知道我今天上班路过天安门广场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偏偏我今天走了不同的路线,没有经过天安门广场。我支吾着说:“嗯,人民英雄纪念碑下面有花圈,嗯,好像没有1976年多;嗯,广场上有很多人,嗯,也说不好他们是旅游者,还是来悼念胡耀邦的。”

我模棱两可的回答让他俩陷入沉思。村田先生皱着眉头,手托着下巴,好象牙痛病犯了;川岛小姐直勾勾地瞪着我,好像我的脸上写著答案。

我心里万分惭愧,真想化为无形,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

村田先生又问:“小王啊,你中午吃饭的时候能不能去广场上拍些照片呢?”

我仿佛得到了假释一样,立刻兴奋起来:“当然能啊!您让我用哪款相机?”

村田先生一挥手,慷慨地说:“你想用哪个就用哪个。”

我觊觎公司的相机已经很久了。我的工作之一就是在客户来访时演示各种机器的使用方法。我并不缺乏玩相机的机会。如果没有其它更重要的事情,我随时都可以从样品柜里取出相机,对照着说明书练习操作。不过我的相机里面没有胶卷,很多听起来很美好的功能从没有得到真正的实现。比如佳能公司的拳头技术“自动对焦”,如果你从来没有见过用自动对焦技术拍出的照片,你怎么知道这个功能有多神奇?

我当即向川岛小姐申请了一笔经费,到王府井大街上的中国照相馆里买了五卷富士胶卷。当时北京最常见的胶卷有三个牌子,最贵的是柯达,其次是富士,最便宜的是国产品牌乐凯。国产商品最大的问题就是质量不稳定。乐凯表现好的时候与柯达富士不相上下,但如果出现问题,你就丟失了一闪即逝,永远无法复制的瞬间。我是把可靠性放在第一位的,绝对不会考虑乐凯。至于弃柯达而选富士,那是因为我已经对日本公司产生了一些亲近感。

中午吃饭时间到了,我从公司样品柜里拿出我最喜欢的EOS系列。要想拍出广场宏大的气势就得带上28mm的广角镜头,要想拍出青年学生的脸部特写,就得带个135mm的长焦镜头。我拿出了公司仅有的一个摄影包,把相机、镜头、胶卷都装进包里,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

越过中国历史博物馆(现在的中国国家博物馆),就到了天安门广场的东北角。远远地向人民英雄纪念碑望去,我的第一感觉是今天广场的学生确实比昨天多。不仅人数多, 而且显得更有组织。昨天似乎是三三两两的学生自发前来。今天来的学生都是成建制的,各个学校的方阵都打着本校的旗帜。有的旗下聚集着几十人,有的则有几百人。

人民英雄纪念牌仍然是活动的中心。这座天安门广场上最醒目的建筑分为三部分:基座、须弥座和碑身。游客顺着台阶登上基座,既可以凭栏远眺天安门广场,也可以绕着基座走一圈,欣赏须弥座上的14块浮雕。在1976年纪念周恩来的活动中,花圈堆满了基座,令人们行走困难,于是悼念者们就开始把花圈摆到了须弥座顶端。故而在判断运动的规模时,我脑海里一直有个标准:如果花圈摆上了须弥座,那么这事儿就算闹大了。

我向人民英雄纪念碑走去,离纪念碑还有一百多米,我看到两个年青人爬上了须弥座,他们的同伴从下面将花圈递给他们。上面的学生没有任何保护,看起来很危险。不过他们都身手敏捷,轻而易举地就接住了同学们举上来的花圈,再将它们摆到须弥座上。长长的挽联垂了下来,遮住了浮雕。风吹过来,挽联随风轻轻飘荡。下面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这两个年青人刚下来,紧接着又有两个人爬了上去。

我选位置,选角度,换镜头,取景,调焦,按快门,忙得不亦乐乎。

旅游者的数量和昨天差不多,但他们对话里透露出的信息与昨天截然不同。昨天,大部分旅游者不知道学生们在做什么;今天,很多旅游者是专门到广场来观察形势的。在1980年代,信息的传播往往靠人员的流动。等这些旅游者回到自己的家乡,有关北京悼念活动的消息就会传播开来。

一阵响亮的哀乐传来。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发现在广场西侧正对着人民大会堂的地方有一面“北京大学”的旗帜,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我转身朝着北大的旗帜走去。旗帜下面似乎聚集了几十个学生,只是这群学生又被观众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不时礼貌地说:“请让一让。”人们回头看到我胸前的摄影包,以为我是专业记者,立刻友好地给我让出了一条通道。我像剥洋葱一样穿过一层一层围观的人群,一直走到纠察线前面。纠察线是由二十几个年轻小伙子组成的,他们手拉手形成一道防线。

一个纠察队员瞪着我,严肃地问:“哪个学校的?” “北大的。”我理直气壮地说。他又问:“哪个系的?” 我刚想说“中文系”,忽然意识到我已经不是中文系的学生了,我的人事关系是科技开发部。但科技开发部听起来太成年人,太不酷了,于是我欲言又止。他见我答不上来,就判断我不是北大的,不必再搭理我。

我想起了当年的北大保安:“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我还有北大工作证,以后我要随身带上。但工作证更清楚地说明我不是个学生。北大学生有先锋意识,也有一种使命感。他们负责振臂一挥,大众负责跟随。尽管我毕业还不到一年,但从定义上说,我恐怕已经沦为大众了。

我无奈地停留在圈外。就在我从外围向核心挺进的过程中,哀乐结束了,有人拿着扩音器带领大家唱《国际歌》。《国际歌》结束后,拿着扩音器的学生开始向大家介绍情况:

“同学们,就在十天前,中共中央政治局在中南海勤政殿召开会议,讨论《中共中央关于教育发展和改革若干问题的决定(草案)》的意见。国家教委主任李铁映介绍了全国的教育状况。教育经费短缺巳经成为教育发展的瓶颈。参加会议的胡耀邦从一开始就紧绷着脸,脸色就十分凝重,后来他的脸色越来越灰暗。会议开了约四十多分钟,他终于挺不住了。他站起来,想向主持会议的赵紫阳请假,刚说了声:“紫阳同志”,就失去意识,摔倒在地上。十分钟后,医护人员到达,对他进行了抢救。并把他转入北京医院住院观察。几天后,他终于还是去世了。同学们,胡耀邦是为中国教育的前途呕心沥血而死的!”

不管他讲的是否事实,这确实是我第一次听到对胡耀邦去世前后的完整描述。这个学生很会叙事,他把胡耀邦与高等教育联系在了一起,为大学生的悼念和抗议赋予了正当性。

每个听众的脸上都露出凝重的表情。片刻的静默过后,这个学生指出:教育经费短缺已经成为教育发展的瓶颈。但是钱到哪里去了?他盯着大家,明亮的眼睛毫不躲闪地与听众进行着目光交流。等到听众的情绪酝酿得差不多了,他就开始带着大家喊口号:

“打倒官倒!”

“铲除腐败!”

“教育救国!”

“自由万岁!”

“民主万岁!”

“法制万岁!”

群众的热情被点燃,口号声震云霄。

喊完了口号,另一个同学走上前来,接过扩音器,开始带领大家唱《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凭我的经验,这场悼念仪式已经接近了尾声,我正在琢磨着下一站去哪里, 一群人忽然开始向纪念碑的方向跑去。奔跑的人仿佛是洪水,能将两岸的泥沙裹挟吞没。很多围观者都跟着跑起来。我也盲目地跟在大家后面跑。事实上我不跑也不行,如果不跑我很可能遭到踩踏。我看不清脚下,只能感觉到脚下发出“沙沙”的响声。地上全是纸,一会儿踩到一张传单,一会踩到一朵纸花。纠察圈子也被冲散了。《义勇军进行曲》唱得有头无尾。

我突然感觉肩膀上一轻。回头一看,一个男人抓住我的摄影包的肩带,正要把我的摄影包抢走。我下意识地一手按住包,一手去抓回带子。他也用力地拽那根带子,我们俩好像拔河一样。我大声喊:“抓小偷”,同时放弃了肩带,两只手臂一起紧紧地护住摄影包。我想:带子拽断不要紧,只要摄影包在我手里就行。我一喊,周围的人就放慢了脚步,开始左右张望。那个男人一松手,立刻消失到人群里不见了。

整个事件前后不过几秒钟。人们继续向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方向跑,就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我惊魂未定,赶紧离开了广场。

进北京饭店之前,我检查了一下相机,发现我已经拍了36张照片。135胶卷的标准张数是36张,但有时候能多挤出一张来。我到了11楼,正好看到小肖在值班,于是我说:“小肖,我给你拍张照片吧。”小肖说“好”,马上点起一棵烟,摆出一个很酷的姿势。我“咔嚓”按下了快门。快门响过之后,相机里就响起了自动倒卷的声音。我果然挤出了37张。

我把胶卷送到中国照相馆,选了一小时快速冲印。一小时后,我取回了洗好的照片,路过服务台的时候,就把小肖那张交给了他。他拿着照片,啧啧称赞:“佳能相机真不错。”然后又指着我手里的信封说:“你还照了些什么?都拿出来让我看看。”

我把信封递给他,然后一张一张地给他解释:“你看这张,我用了自动测光技术。这个人的脸本来是逆光的,但EOS的取景框中有一个小方框,把小方框对准这个人的脸,就能测出这张脸所需要的准确的曝光。”

“你看这张,我用了自动对焦。我把焦点对准花圈上的挽联,让挽联上的字显得相对清晰,而花圈相对模糊,这就能突出挽联上的字。”

小肖频频点头。我一边把照片装回信封,一边得意地说:“好了,该给村田先生交作业去了。”

小肖忽然露出担心的表情:“村田先生让你照的?”

“是啊,怎么了?”

“你可得小心点儿,別让安全部把你当成间谍抓起来。”

我说:“都是发生在光天化日下的事情,又不是国家机密。”

“你太天真了,”小肖撇撇嘴,“什么是机密什么不是机密,可不是由你说了算的。”

我还是不服气:“广场上那么多人都在拍照,难道安全部会把照相的人都抓起来?”

小肖说:“自己留个纪念,那应该不会有问题。但是把这些照片交给外国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说:“好吧,谢谢你,我小心点。”心里却十分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小心。

下午,村田先生接了好几个东京来的电话,每一个电话都很长。他低着头,弯着腰,姿态十分谦恭地聆听上司的训示。也许是北京办公室提供的资讯无法让总公司满意?我拍的那些照片看来没起到什么作用?看到村田先生低三下四的样子,我真替他难过。

下班的时候,心事重重的村田先生再一次嘱咐我:“小王啊,你下班的时候把相机带上,路过天安门广场的时候再拍几张照片。”

当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又想起郭言来。我对昨天发生的事还在耿耿于怀,我觉得他根本不爱我。不过我告诉自己:就算他不爱我,我也可以利用他。我看过一些间谍小说,间谍们掩饰身份的常用手段就是假扮成一对恋人。如果我们俩一起去天安门,安全部的人就不会注意到我,因为我们看起来就是一对“压马路”的普通人。不管中午那个抢相机的人是安全部的人还是普通的抢劫犯,只要郭言在我身边,肯定会极大地减少我被抢的概率。

早上分手时,我似乎听到郭言说晚上给我打电话。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电话却一直没响。 当然,他是记者,报社可能派他去全北京的任何地方做采访。今天交通又不太好,也许他不能及时回到办公室。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又过去了。

如果只有我自己,我肯定再也不敢带EOS去广场了。我打开样品柜,选择了一款AF35M。 这款相机体积小巧,名为autoboy(自动男孩)。在中国市场上,它被叫做“傻瓜相机”。意思是说它的操作非常简单,即使一个傻瓜也能用这种相机拍出好照片来。

我把“自动男孩”握在手上,翻过来倒过去地看。正要离开办公室,我忽然发现电话机上标志着“留言”的小红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正在一亮一灭地眨眼。我赶紧拿起话筒,给留言中心打了查询电话,却被告知并没有留言。我放下听筒,小红灯灭了。这不是逗我玩儿吗?没有留言你瞎亮什么!

我回到外婆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推门一看,发现屋里一片漆黑。月光透过玻璃窗洒进屋里,我只能依稀看到外婆盘着腿坐在床上的剪影。

“您怎么连灯都不开?”我问,“非要这么省电吗?”说话间,我把屋里的灯打开了。这下我更吃惊了,我发现她戴着一副墨镜。

“您这是干什么呢?”我问,“您怎么在黑暗中戴着墨镜啊?”

她缓缓地把墨镜摘下来,露出两只又红又肿的眼睛。骤然暴露在灯光下的一对浮肿的眼皮剧烈地颤抖了两下。她赶紧又把墨镜戴回去了。

“您到底怎么了?”

“我以为你出事了。”她哽咽着说,“我哭了一夜。”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能出什么事儿啊?我,我这么大的人了,我能出什么事儿啊?”

“这么大的人怎么就不能出事?上个月,月坛公园就有一个女的被杀了。”她的眼泪从墨镜下流了出来,我赶紧找手绢:“別哭了,別哭了。是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以后我再有事儿,一定提前告诉您。”

她平静了一些,然后又问:“你昨天晚上到底去哪儿了?”

“我,跟朋友去天安门广场了。”

“你还真去天安门广场了?你外公说你可能去天安门广场了,我说你不会去那里。你觉得你可能是交了个男朋友。”

我心里飞速地权衡着到底哪个答案更好。如果是为了让她放心,那我应该说是去和男朋友约会了。但那样一来,她必定要追问男朋友是谁,做什么工作的,能不能带来给她看看。

我没有说话,就算是默认了天安门广场。她拉住我的手:“你可千万不能去闹事啊!跟政府作对不会有好结果的。再说,你现在也不是大学生了。大学生犯错误,政府总是能够原谅的。”自从我成年后,我对于和她的任何身体接触都感觉不自在。我下意识地把手抽了回来。但是我随即又感到后悔。如果是陆华,一直会乖乖把手留在那里让她握。

我再三向她保证:我知道这个事情的严重性。我不会参与任何抗议、游行。

她似乎相信了我,转而问:“你饿不饿?”我说我不饿。

我不饿,也不想刷牙洗脸。我打开我的折叠床,连衣服都没脱,就直接躺在床上。我关上了灯,外婆还盘腿坐在床上。我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发现她不是静静地坐着,而是轻轻地有节奏地左右晃动。

往事浮上心头。我依稀记得:每当她遇到重大困境时—比如居委会重新开始新一轮对她的调查,她就会这样一夜一夜地坐着,左右摇摆,思前想后。但那已经是1976年以前的事情了。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用这样的姿势坐着。

有那么严重吗?我想。不就是一个晚上没回来睡觉吗?

我睡不着。一闭上眼睛,我眼前就出现外婆来回晃动的剪影,她仿佛盘着腿坐在惊涛骇浪之上。

看来我的谎言没有骗过她。去天安门其实没什么可担心的,因为那只是一次性的。她知道我对政治并不狂热,最多就是去看看热闹,再说我也已经向她保证了我不会再去。她应该是猜到了这件事和男女有关。如果我有了男朋友,那我就会不断约会,然后结婚,从她家里搬走。这才是她担心的。

去年七月我搬到外婆家不久,就遇上了“价格闯关”。“价格闯关”是赵紫阳主导的一次取消价格双轨制的改革。1978年以后,政府想给计划经济打一剂强心针,于是允许国有企业在完成国家生产计划之后生产更多的产品,把多余的产品用“议价”出售,利润由企业自己决定如何分配。这导致了每种商品都有两种价格:国家计划价格和市场价格。对于企业来说,按国家计划价格出售商品没有利润,于是企业尽量扩大自主权,企图将产品按市场价格出售。于是就造成了事实上的通货膨胀。

价格双轨制催生了一批被称为“官倒”的腐败分子。所谓“官倒”,就是以计划内价格买到国家控制的商品,然后再用高价在市场上卖出。1988年8月,国务院作出了“价格闯关”的决定,意在取消价格双轨制,让商品价格全部由市场来决定。8月19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了中央政治局通过的价格改革方案,宣布在未来五年内逐渐取消计划价格,直到全部商品以市场价格流通。通知一播出,8月19日当天各地就出现了抢购风潮。每个商店门外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有些商店害怕遭到抢劫,只把门打开一道小缝,顾客把钱递进去,营业员把货递出来。在某些省份还发生了银行的挤兌风潮,一时间社会上人心惶惶,社会秩序面临空前挑战。中央只得于8月30日发出紧急通知,宣布正式中止价格改革方案的执行。

在“价格闯关”的十天里,我外婆每天都忙于抢购。我一回到家,她就吩咐我去看看哪个店还开着门,不论卖什么都要买点回来,哪怕是卫生纸。我说我不去,上了一天班,晚上就想休息休息。外婆说:“休息?你枕着一百元睡觉,一起床就只值10元了。”她就给我讲她经历过的1948年金融大崩溃:买一斤玉米面要用100斤钞票;把钞票一张接一张地铺开达二里半,才能买一尺布。这就叫“钱毛了”。

我理解她的恐慌。她和我外公的唯一收入就是我外公的退休金,而自从外公1981年退休,这笔退休金连续八年维持在同一数字上,可物价却已经上涨了大约一半。但是我不同,我是现役劳动者。于是我说:“您放心吧,有我呢。物价上涨,我的工资也会上涨。或者更确切地说,物价上涨正是因为我的工资上涨。”

“那赶情好,”她说,“只是年轻人都靠不住。一旦你有了自己的家,你就光顾着你的小家,再也想不起我来。”

“我不会的。”

“说说而已,到时候你就变了。你妈妈怎么样?当年说得比你好听一百倍,说等她大学毕业就带我全国到处旅游。结果呢?她自己跟一个小白脸跑了。”

“不就跑到天津吗?天津又不远。”

“说是不远,一年才回来一趟。”

“放心吧,我连天津都不去。我爱北京天安门。”

“哎,那敢情好。只是我连自己的闺女都指不上,还能指得上外孙女吗?你姓的是你爸的姓,你算外姓旁人。”

“好啦好啦,不是您把我养大的吗?”

寂静的深夜里,去年的对话一遍遍在我的脑海里回放,扎心一样地疼。她担心我结婚另组家庭,而我的问题恰恰在于我爱上的是一个已婚男。生活,就是这么充满了讽刺。

现在回想起来,在我和我外婆的力量对比中,她实际已经占了下风,成了一个弱势的人。假如我能意识到她比我更脆弱,我也许会表现得更加宽容和慷慨。至少我会再次甜言蜜语一番,说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对我的关爱。 我会保证照顾她的晚年,无论我自己的生活如何改变。但我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郭言已经足够我头疼的了。我哪里还有精力再去猜测她的心思?外婆在我眼中仍然是那个威严的家长,能洞察并挫败我每一个偷吃饼干的企图。

第二天早晨,我睁眼一看,发现她依然戴着墨镜,盘腿坐在床上,轻轻地有节奏地左右晃动。她竟然一夜没睡?我立刻产生了莫名的反感。我认为她在用折磨自己来惩罚我。我只想尽快离开她的家,绝不给她机会再次摘下墨镜,在日光下重新向我展示她那又红又肿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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