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 (二十四) —— 望子成龙(上)

来源: 春之丽 2018-09-03 16:52:18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4066 bytes)

导语:读书学艺,父母忧虑无计可施;生不逢时,龙凤无缘童趣满满。

二哥返回学校后不到半年,就病倒了,高楼中学派人把他送了回来。母亲一看他真的病得不轻:面色蜡黄,精神倦怠,牙齿松动,齿龈出血,舌头僵硬,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她的脑子里过了几遍从《赤脚医生手册》里学到的知识,也不清楚他得了什么病。她马上叫了父亲,要把二哥立即送医院,并吩咐三哥和我呆在家里别乱跑。

父母急匆匆地把二哥送到金带场医院,刘孃和王孃都在,她俩是医士学校毕业的,刘孃曾是母亲的学生,每次见到母亲,她都像学生对老师一样,毕恭毕敬。她一看是二哥病了,一点不敢怠慢,与王孃一起围着他听诊查体,忙碌了一会儿后,也没有理出个头绪来。她们怕把他的病耽误了,建议赶快送资中县医院。那时已经是下午了,就是赶到资中县医院也是黄昏了,尽管夜里有值班医生,可各科医生都下班了。如果在这里能够诊断清楚,及时治疗是最好不过了。

“真的没有办法诊治了?”母亲还抱有希望地问刘孃。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凑在母亲跟前小声说:“有一个人可能有办法。”

 “谁?”母亲急切地问她。

“蒋医生,不过,他现在不方便看诊。”她回答道。

“为什么?”母亲不懂。

“他是右派分子,在医院里打扫卫生,不看病人。”她为难地回答。

“什么右派左派,把他找来吧,救人一命要紧呀!”母亲迫不急待地说。

她看了一眼母亲着急的眼神,然后对父母说了一句:“您们等着,”转身去请示公社革委会主任去了。

半小时后,刘孃领着一位四十出头的男人走了过来,他就是蒋医生,是文化大革命(简称文革)前四川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因为家庭成份不好,加上口无遮拦,在文革初期说了不该说的话,打成“右派”后被发配到这里打杂,接受改造。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二哥,又抽了一点血,做了一个血涂片,在显微镜下检查了血涂片。

然后他肯定地对父母说:“他得的是坏血症,是维生素C缺乏引起的。”

“这病能治吗?”母亲急忙问道。

“您放心,能治。”他胸有成竹地回答道,又转身对刘孃和王孃说:“先给他肌肉注射250毫克维生素C;然后静脉滴注1000毫升葡萄糖盐水,里面加500毫克维生素C。”

刘孃马上把二哥安顿在观察室的病床上,为他打针、输液,王孃在旁帮忙。蒋医生观察了二哥一会儿后,又给刘孃和王孃吩咐了几句,放心地离开了。刘孃告诉父母二哥没有危险了,请他们别担心,他在这里治疗和观察几天后就可以回家了。

刘孃也是一个苦命人。他的丈夫姓施,是外地一工厂的技术员,他们有一个几岁的儿子小施施,刘孃的老母亲与她生活在一起,帮她照顾小施施。姓施的要这母子去他那里,条件是刘孃的老母亲不能去,因为老母亲的地主成份会影响他在工厂的大好前程。刘孃不忍心把老母亲孤零零地留在金带场,她忍痛割爱,离了婚,让他把小施施带走了,自己留在金带场与老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很同情她的不幸遭遇,更敬重她的孝心,对老母亲不离不弃。母亲和刘孃是师生,情同姐妹,她们在一起时聊家常,母亲常开导她:陪伴母亲是应该的,也不能忽略了关怀儿子小施施,要常去看他,叫他好好读书,长大做一个有用的人。此外,母亲也常向她请教医疗上的问题。

在刘孃的精心治疗和护理下,二哥看起来好多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的性命保住了,还要慢慢调理才行。二哥从医院回来后,母亲让他坐在用小棉褥垫好的藤椅上,她知道他喜欢半导体收音机,就给他买了一个新的,告诉他只能用来听评书、样板戏等解闷,不能拆了。她用骨头熬的高汤煮菜给他吃,一次量很少,一日多餐。慢慢地加一些肉末和米饭。一个月后,他明显好转,精神好多了,牙齿能咬食物,齿龈也不出血不肿胀了,舌头也不那么僵硬,说话也清楚了。

母亲明白了:二哥的病是因为长期不吃新鲜水果和绿叶蔬菜而造成身体维生素C缺乏所致,日久成疾。他去高楼中学这几年,书没读多少,倒落下一身病。他还不满二十岁,这样弱的身体以后可怎么办啊!她与父亲一商量,决定让他休学一年,在家里把病治断根、把身体养好再说。

 

三个哥哥中二哥是最疼小妹我的。在外面他不许别人欺负我,处处护着我。平时学校的孩子都在刘宅和校内玩耍,不轻易出校门去。在我们搬家到刘宅不久,有一次我和小桃(丁孃的女儿)在校门外荷花池边的田梗上玩耍。

有几个农民的大孩子骂我们:“打倒臭老九!打倒臭老九的小崽子!”边喊边跑过来要打我俩。

我俩抬头拔腿就跑,他们追得紧,眼看就要追上我俩了。这一切正好被从外面刚回来的二哥看见,他三步并着两步截住了他们几个。

“你们要干什么?竟敢追打我的小妹!”二哥两手叉腰,恶狠狠地冲他们喊。

几个大孩子一见二哥来了,吓得转身就跑。在金带场时二哥就以爱打架闻名,在孩子堆里谁也惹不起他。这几个大孩子自然也听说过,知道打不过他,就只有逃了。

这几个大孩子中有一个是曾哑巴的儿子。曾哑巴是民办老师曾叔叔的四哥,他的老婆在生这个儿子时难产死了,他自己一手把儿子养大,儿子就是他的天,宝贝得很。他的儿子跑回家后添油加醋地说二哥打了他。曾哑巴一听气坏了,抄起扁担就要来找二哥算账。他不敢进校门打二哥,就在校门外远远地候着,只要二哥一出校门,他就追打他。哑巴打死人是不偿命的,二哥可不敢与他硬拼,只好躲着他,不敢出校门。

这事闹了好多天,二哥也不能总窝在学校里。校内的小孩子们都是二哥的小哨兵,只要曾哑巴不在校门外徘徊,他们就跑来告诉二哥,他就悄悄地溜出校门去,过一阵子又悄悄地溜回来。二哥整日提心吊胆,使我很纠结,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母亲。她一想这怎么行啊!就找到曾叔叔,带着二哥,一起去了曾哑巴的家。曾哑巴一看见二哥就两眼火冒金星,抬手就要打他,被曾叔叔和母亲拦下了。十哑九聋,曾叔叔和母亲连比带划地向他解释:二哥并没有打他的儿子,反而是他的儿子辱骂、还要打二哥的妹妹,二哥只是吓唬了一下他的儿子。跟哑巴交流太费劲了,他们好不容易才使他那愤怒的心平静下来。曾叔叔是他的亲六弟,他信了,从此不再追打二哥了。

事后母亲叮嘱我:“以后不要出校门去玩了,现在是“工农兵”的天下,鼓吹读书无用论,教师成了臭老九,你们这些臭老九的子女是要受人欺负的。”

我点点头说:“妈妈,我记住了,不会再给您、爸爸和哥哥们惹麻烦。”

“只要有我在,你就可以出校门去玩,”二哥拍拍我的头、还是那么自信地说。

“还在这里逞能、说大话,这事儿要不是曾老师,还不知道怎么了结呢。你也离校外农民的孩子远点,我们惹不起。”母亲数落着二哥,也叮嘱他不要生事。

二哥在外为我撑腰,在家里他不许三哥嫌我小而烦我,处处维护我。记得有一次,母亲用枸杞泡了一大瓶酒,白酒成了橘黄色,看样子就好喝。三哥倒了一小杯品了品,美美的,我也想喝。

“你一个小女孩,不能沾酒。”三哥不让我喝。

“给她一小杯尝一尝吧,”二哥插嘴了。

三哥听二哥这么一说,就倒了一小杯给我。我喝了,嘴里甜甜的,嗓子眼火辣辣的,肚子里热乎乎的,脑子有点腾云驾雾的感觉。我冲着三哥嘟了一下嘴,转身又拉了拉二哥的手,谢谢他。

 

大哥初中毕业后,初升高时就与书本无缘了,跟着王师傅学木匠手艺。二哥刚上高中就文革了,停学了两年,总算复学了,身体又不行了。三哥和我复学了,可坐在教室里的时间很少,学到的知识很有限。父母思考着我们的现在和将来,忧心忡忡,一片茫然。他俩商量好了,在家里多教我们一些文化知识,以后肯定会有用的。他们也意识到:在这个不学无术的大环境下,如果学一门特长技能的话也不枉费光阴。

“信大(三哥)学东西慢,但踏实,教点他什么呢?”父亲问母亲。

“他胆儿太小,要教他一技之长难啊,”母亲喃喃地说。

母亲把三哥胆儿小归结为在他小的时候大哥常欺负他,甚至打他。大哥早都改好了,不再威胁他了,可他仍然事事“怕”字当头。

三个哥哥中三哥最听父母的话,帮母亲烧饭做家务事最多,为父亲端茶倒水最勤快。他手很巧,跟着父亲学会了做很多事。家里门窗坏了,经他敲敲打打就好了。后花院的排水沟堵了,他三下两下就弄通了。家里的大铝锅底坏了,他就换了一个底,跟新的一样用。

每天母亲天还没亮就起床为我们做早饭,因为灶里烧的是炭花(就是从食堂倒出来没烧过心的炭渣拣回来的),要用扇子扇半小时炭花才红起来。他就找来木板、铁皮、钉子等,做了一个鼓风机,这可帮了大忙,她再也不用那么辛苦地早早起床扇炭火了。

母亲要求三哥和我每天写毛笔字,我们认真练习,可我怎么写也没有三哥进步快,父母经常夸他写得好,他也常在学校的比赛中得奖。三哥的字练得有模有样,特别是他的毛笔小楷,写得跟字帖一样好。

我最喜欢跟着三哥去农田里抓泥鳅。泥鳅形体小而细,只有三、四寸长,体形圆身又短,浑身沾满了自身的粘液,因而滑腻无法握住。可三哥用手指沿泥鳅的小洞摸下去,一抓一个准。一小半天功夫,我手里的竹篓就装了一半。我们把泥鳅拿回家,三哥把每一条泥鳅的肚子剖开,清除含泥的肠肠肚肚,洗干净,用一点盐和料酒腌一会儿,然后就下锅用油、生姜、红辣椒等爆炒,起锅前加酱油、一点醋、糖、味精、葱花等。三哥做的干煸泥鳅,我闻到香味就流口水了,最爱吃他做的这道菜。

三哥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二哥在三哥的年龄时(大约十四岁),有一次母亲叫他去资中县城办事,三哥那时不满十岁,他吵着要跟二哥一起去。哥俩办完事后往回走,到了沱江边准备过浮桥时,发现兜里剩下的零钱只能买一张过浮桥的票了。

“这怎么办啊?”三哥着急地问。

“好办,你走浮桥上,我游江过去,”说完就脱下外衣和长裤交给三哥,穿了条裤叉跳进沱江了。

那时是初夏,江水还没有涨起来,水流不急,可江面很宽,就是在浮桥上走也得花十几分钟才能到达对岸。三哥拿着二哥的衣裤,在浮桥上一路小跑,到达对岸后左顾右盼也不见二哥游过来,急得大哭起来。有些好心的过路人问他哭什么,他说了原因,这些过路人都摇摇头说:等不到了,到下游去找尸首吧。三哥一听哭得更凶了。

“三弟,三弟,我在这里!”二哥在远远的下游岸边向三哥走来。

“二哥,二哥,你可游过来了,你吓死我了!”三哥边哭边喊着向二哥跑去。

“你傻啊,你在浮桥头岸边怎么等得到我?尽管我横着游,水流也会把我冲向下游的。”二哥见三哥哭成小花脸了,为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后,接过外衣和长裤给自己穿上。

他俩回到家中跟母亲一说,她的背心直冒冷汗。她对三哥说:“你怎么随二哥胡闹啊?你拿他的衣服到了对岸,他要不上岸来你怎么办?”

“我 ... 不知道,”三哥疑惑地回答。

“没钱买过浮桥的票,跟验票的叔叔阿姨说明情况,下次我去了,补一张票的钱给他们,一定会让你们过浮桥的。”母亲教导三哥,“下次可不能由着二哥的性子去冒险了。”

三哥明白地点了点头。二哥胆子太大,常弄得母亲心惊肉跳;三哥胆子太小,常弄得她哭笑不得。

(图片摄于三哥临帖的毛笔字)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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