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红(一至结局)

来源: 杜潜 2018-07-31 06:36:37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71074 bytes)

       老旋头是谁呢?村中老人说,老旋头是一个小贩,赶着一匹白和褐色相间的健壮的果下马,马头上挂了铃铛,马背驼着一对筐,筐中装着油盐酱醋针头线脑香烛火柴等等,包括各村族长最需要的验红白帕,叮铃锒哐的穿庄过乡地推销。

        我好努力的不辞劳苦的找到了老旋头,其实他就住在我父亲山村外十五里地的一个挺繁荣的县城上,他比我父亲大二十多年,已经是个八十多岁的长者,幸而身体健康耳不聋眼不朦,见了我竟说你长得和你父亲一模一样,这让我自豪有一阵之后就倍感羞耻:再英俊的我的父亲他的的确确是个杀人犯啊!老旋头说难啊,那个做老公的遇到自己老婆被欺凌,他都要去杀人的,你父亲是英雄啊!我大感意外,杀人的父亲竟然在老旋头的眼中,是个英雄?那我母亲,又被那一个该被杀该被砍的人欺凌呢?虽然老旋头的眼神有点怪,但还是说出了他知道的,说我父亲对我母亲验红却验不出红,当时没有打我母亲是怕村里人笑话,揪了我母亲推上马车离开村庄到一荒野岭搭了草棚住下后,就拳脚交加将我母亲打得浑身是伤披头散发满地乱爬,我父亲悲惨地凶凶地冲我母亲嚎叫:为什么不见红为什么不见红我怎么活下去啊!老旋头这番描述使我对父亲愤愤然他居然可以如此对我母亲,如果成年的我在一旁我会毫不犹豫一把将父亲推倒让他明白他没有权利打我母亲!老旋头说我母亲在被我父亲的痛打下,说出自己曾经被两个男人强奸,一个是沿村走庄为农家做木匠活的青年,另一个是山外村庄的一个靠先当土匪频频抢劫至发家致富的大地主。

        原来我父亲杀人是因为我母亲曾被人强奸,那强奸我母亲的男人夺走了本来属于我父亲的处女红。我的头脑里开始盘桓着我父亲的被羞辱的愤怒:新婚老婆的处女红被夺,那两个男人压着自己老婆,恣意地一遍遍地强奸。我想如果我的出生不是因为有时间上太大的差距,我父亲一定认为我不是他的儿子。

       我也会杀人的!老旋头说,这时候他眼睛的光亮不象八十多岁的老者,倒似二十来岁的精壮的年轻人。

       我很详细地问老旋头,我母亲如何对我父亲说出那些被强奸的细节?老旋头说你母亲嘛那时候未出嫁,在她老家的村庄,一天到木薯地里除草,那个穿庄走村的木匠,刚巧钻进木薯地要拉屎,见你母亲一个人在地里,他就不想臭臭的拉屎,而是要喷射快乐,从后面扑上去将你母亲按倒在地。那个先当土匪后当地主的男人?你母亲家贫啊就到地主家做工挣点钱,地主看着她清靓就强奸了她。你母亲命苦啊被俩人男人强奸过。你父亲呵他心中的仇恨怒火,当然比我老旋头的男子汉气概,来得更猛更烈呵。因为你父亲娶了你母亲,你的母亲被欺凌就是他被欺凌,你父亲是决心定要杀了那两个强奸过他老婆的男人的,他最想杀的是那个木匠,是木匠让你父亲验红不见红,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呵……但是那木匠四处游走,找不到他啊……那个土匪大地主就住在山外的大村庄,你父亲在十七岁的时候,就在那村庄给人干活,熟悉啊。

       所以,我父亲要先杀了那个强奸我母亲的先当土匪后成大地主的恶棍。

       在一个月黑星暗的夜晚,我父亲仇龙,手握一把锋利得可以剃胡须的双刃尖刀,恶狠狠地在夜色中的小山路快步行走。如果写小说,一定会这样描绘。事实上老旋头说,我父亲那个晚上去杀地主,并非月黑星暗,而是月光朗朗,可以分明看到山路上黑的是坑洼,光的是石面。

        这个夜晚,是上世纪一九四六年的某个秋日,这一年我的父亲仇龙,第二天就是二十五岁生日。

        山路弯弯曲曲,月光朗朗中,我想我父亲的眼前没有黑的坑洼白的石面,只有我母亲的光光身子,长长的长长的躺在那里,一对奶子是这样清晰地挺挺的隆起,细细的腰,腰下弯圆扩张的股,伸延着一双长腿,长腿中间是我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地方,村里老人说那是芝麻米饼。我开始不明白为什么村中人这样称女性的生殖器官,后来有次村中一个老人递一包芝麻米饼给我吃,一看米饼那形状我就明白了。“你父亲去杀地主的那天晚上,走在山路上,他脑中闪出的,一定是你母亲光光身体,特别是你母亲的芝麻米饼,米饼上的黑黑的麻丝,一圈圈杂乱卷着伏在那里。”老旋头大笑起来,说着这些他好快活好兴致好文采。我想我父亲的脑中,那桃形状芝麻米饼,又幻变成我母亲的脸庞,清秀的瓜仁型眼睛,窄窄的柳叶子黑眼眉。我父亲脑中的影像不断地跳换,一个高大富态的中年男人走来,威严得意不可抗拒,一把将我母亲搂住,那男人有力的双手,令我母亲无法反抗。“那男人光脱脱着身子,两腿中间的黄瓜,粗壮的大黄瓜,举挺着,猛挺刺向你母亲的芝麻米饼,进入了,侵埋在芝麻米饼中!”老旋头又呵呵呵的快活大笑,我听出来,这不是幸灾乐祸,而是话题触到了他最喜欢最兴趣最迷恋的意识深处。

        “嗷……”我想到我父亲仇龙猛男的所想,他恶凶恶凶恨极恨极张大了嘴,夜色中的山间顿然回响着他那炸雷般的恶吼,他胸中澎涨着被凶凶恶恶恨极恨极的气团塞满,那握着尖刀的手在发颤,突然猛烈的他挥举尖刀,向着眼前的光身子男人乱刺,每一刺都是胸中的猛烈爆炸……

        一个多小时后,我父亲走出了山路,来到强奸我母亲的大地主居住的大村庄。父亲曾来过这里谋生,熟悉每家每户。走进村庄,有狗吠。他不顾一切,翻了墙爬进地主的院子,一脚将扑近来的狗踢晕,然后藏在树丛中,等到巡院的佣工离去后,他直扑大地主的主人厢房。

        至于我父亲如何手刃那强奸了我母亲的大地主,那些细节太血腥太残暴我不想多讲。老旋头说,我父亲杀了地主后,还放了一把火将地主的家烧了。于是我想象着我父亲握着尖刀往回走时,回头看看那大火熊熊燃烧泛起的一片红光,他站定了,挺着胸膛站定,心里一定荡漾着解气解恨的快意,红亮的火光映着那粘血的尖刀,映着他年轻英俊的复仇的脸庞,映着他挺拔屹立在那荒野地上的男子铁汉身影。

        老旋头说我父亲虽然杀了地主,但并不完全解恨啊!我明白,父亲最大的耻辱的压在胸中的心结,是尚未杀了那个夺去我母亲处女红的青年木匠。老旋头说见过那木匠,因为这一带几个村庄,只有一个到处揽活的木匠,也是个精壮的青年,我父亲要遇到他打起来,不知胜负呵。但我知道,我父亲杀了人,即杀了那个强奸我母亲的土匪大地主,大踏步回到荒岭上他搭的木窝棚的家,将带血的双刃尖刀猛一甩插在顶房梁的那根木柱子上,然后从床底下捧出一罐木薯酒,仰头咕噜咕噜的喝下,之后揪了我母亲的胸口,脸冲着脸恶狠狠的吼:“我杀了他,每一刀都捅向他的黄瓜!我还放了一把火,烧了他的家!我还要找到木匠,杀了他,每一刀都捅他的黄瓜!”他左右开弓打了我母亲一顿又强奸了她,累了他倒在床上满嘴喷着酒气呼呼大睡,我母亲蜷缩在床角处双手搂着自己的膝盖,这时凉柔柔的夜风从窗口吹进,清澈澈的月光照着她照着躺在床上她的男人,她脑中或者掠闪过那熊熊大火,大火中那地主被烧成一副黑黑的骨骼,这时候,她的内心就涌上对他的男人的感激的一丝温暖。

        我父亲携我母亲在远离村庄的荒岭上生活,就靠开荒种些木薯蕃薯粟米,另外上山砍柴采摘竹笋蘑菇,然后赶了果下马到山外的老旋头居住的繁荣的县城,在集市上换成钱后再买回来生活的所需。我专门去图书馆看过县城的县志,真令我大开眼界,一九四六年的县城,工业有丝绸木材火柴松脂陶瓷货运等等 ,商业有酒楼妓院戏院茶肆电影院农贸集市各式各样,县城的主街几里地长,街上商铺林立并停泊或开动黑色厢式小轿车。我父亲赶果下马来到农贸集市上,聚焦这里都是县城附近的村庄山村来的农民,他们将带来的柴捆干菜咸鱼鸡鸭生猪等货物摆在地上,自己或蹲或站或坐在货物旁边抽烟,来集市多了便有互相认识的,扬开嗓门就扯着各种话题,高兴时便张了嘴嗬嗬大笑拍着大腿。我父亲就最忌讳旁边的人头碰头小声讲大声笑,他总觉得人家在议论他新婚晚上验红不见红,他会竖起耳朵满脸肌肉紧绷全身细胞颤动。当有一次旁边两个男人在对话中好几次蹦出“红”的字眼,我父亲听到了顿时拳头握紧双目怒瞪,如果不是刚好有个县城人来买紫捆,我父亲可能会跳起来冲向那个嘴中说了“红”字的农民一拳打去。

        但是父亲终于动了拳头,那是当年的冬天。广东粤西地区的冬天不算冷,极端天气的寒冷是零下8度。那年的春节前,我父亲赶着果下马,驼了两筐竹笋蘑菇干还有母亲养的几只鸡,来到县城的农贸集市上。这一天,县城大街上,有一队接亲的队伍经过,器乐和鞭炮声引来人们围观并议论纷纷,我父亲旁边的几个摆卖鸡鸭生猪的山民更是兴致勃勃,一个来买生猪的县城人见多识广和他们交谈起来,那交谈的内容大概是:县城大富贵人家黄老爷的儿子是县城警察局长,局长的大公子娶亲,这个大公子是从南洋回来的新派人,办的也是新派婚事,就是将想嫁给她的未过门的女子接到“试爱小屋”那里住三天,见了红以后才确认为新娘子再迎娶进门。这奇特的现象我不认为是习俗,也没有在县志上看到过,我就向老旋头求证。老旋头说确实听好多人讲,当年县城警察局长的大公子有这样做过,他还带我去看那间“试爱小屋”,其实不过是一幢三层楼房,不过建筑中西结合倒也精致漂亮。我去县城房产局查了,那幢楼房在一九四六年,业主姓李并非姓黄。我猜想,当年县城黄警察局长的大公子不过租来用一下,或者那业主要讨好黄局长,空出间房子就免费让大公子用于“试爱”。我天性要追根溯源,于是回到广州钻进中山大学图书馆,终于查到些资料,原来南洋的柬埔寨确实有“试爱小屋”,还是父亲专门为女儿建造让女儿领略性的快乐。老旋头呵呵笑着说哪好啊我也租个房子试爱试爱,他眼睛闪光又仿佛是二十来岁的靓仔哥。老旋头说警察局长大公子这一队吹吹奏奏接亲的队伍经过后,我父亲就和身边那几个议论大公子的山民打了起来,因为他们的谈话刺激了我父亲。他们议论说些什么呢?老旋头说晦,就是些:先见红才接亲?谁肯干啊?黄老爷家是有钱人啊?还怕没人干?有钱人放个臭屁也响点啊?难道我们娶老婆就不见红了?他们就大笑起来。这些议论声和笑声呵,象一把把的刀子直插你父亲的心窝,一股怒火在你父亲的胸膛里猛地窜起,大喝一声跳起来,挥拳朝那个笑得最响的山民擂去,将山民打翻在地,几个山民围上来怒视着你父亲。老旋头说如果不是他刚好经过赶紧冲来拦住,一场大战会打得不知结局。老旋头掏出一把钱塞给被打的山民,赔笑着直拱手说算了算了,今天不见明天见,都是好兄弟,都是好兄弟!

        老旋头将我父亲拉到集市一间茶寮请他喝茶吃点心,劝我父亲说仇龙兄弟啊,你在这县城上是外来人,可不要跟他们弄拳头啊!喝了茶吃了点心我父亲的气消了些低头不语。老旋头拍拍他说今天要不是我经过这里,还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好啦我也不说这些啦,你在新地方还住得可以吧?你要缺什么我经过你那里给你送点去,你也省力省时没必要就不用到县城上来。老旋头还将嘴附到我父亲的耳边小声地,“别为女人的事烦了,我告诉你吧,我娶了个老婆初夜也不见红,我就到外边弄了个见红的。嗬,扯平了!”我不知道老旋头当时这番话后我父亲听了有什么表情反应,但我想他一定猛扭头睁大眼睛望着老旋头心中若有所动。

        老旋头走后,我父亲还愣愣的望着他走的方向,耳畔里回荡着他的话。他一定觉得老旋头没有白活了,自己气血方刚的却未能象老旋头一样可以挺直胸膛。我不能白活!我父亲恶狠狠的对自己说。

        第二年当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母亲的肚子隆起来了,那是我在她的身体内一天天的长大。我父亲常常盯着我母亲的肚子,脸色阴沉沉象一匹恶狠狠的狼。有一天我母亲将木薯从地里回来,我父亲从后面一把抓住她的肩,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老子要你给我生一个儿子!老子的儿子以后不要娶你这样的女人!之后他提了斧头拿了竹杆绳索到山上去砍柴了。我母亲摸着肚里的我,无比的仇恨那个夺去她贞操的木匠。

        我母亲喝了碗粥后,又走回木薯地里继续挖木薯。这时候,一个背小木箱的青年从小路上走来,他就是我父亲要杀死的那个木匠,一个和我父亲同样精壮的男子,老旋头说木匠经过小茅屋想讨口水喝。我母亲在木薯地里挖着木薯,感到腰胀便伸伸腰。忽然她惊呆了,一个男人在不远处的地边,拨开木薯杆正盯着她。我母亲楞在那里了,那男人也睁大眼睛看着她,于是我母亲的脑海里便闪过自己被强奸的一幕。

        眼前的男子就是那个木匠!

        我母亲只感到一股寒冷从心尖涌起直漫到脚板心,她脚一软就坐倒在地。木薯地边的木匠一晃不见了,我母亲连忙爬起来踉跄着冲向茅草屋。老旋头正赶着他的果下马叮铃啷铛来到这里,见了我母亲的样子便吓了一跳。我母亲没有理他,慌张地四处看,生怕木匠还在附近。老旋头问仇龙不在家?我母亲摇摇头,忽然肚子痛起来,身子一软又蹲下。老旋头走近来想扶她,她抬起脸害怕地向他直摆手,不让他碰她。老旋头尴尬地站在那里,仍然关心地询问,拿了合万金油塞到她手上,她却象被火烫一样将万金油扔了。

        我母亲捂住肚子进了房间,从木柱子上拨下我父亲仇龙甩插在那里的尖刀,紧握在手中。老旋头见她不要帮助,便拉了果下马走了。我母亲握着尖刀走出茅屋来到地里,她要亲手杀死那个夺她女儿红的木匠。此刻,我母亲不再是柔弱,眼睛喷着复仇的怒火。

        我母亲在木薯地找遍了也没有木匠的影子,她顿然倦软坐了下来望着那把刀子,她非常仇恨自己,将刀子扔开,抬了手不住地打起自己的脸来。她无声地啜泣,显得是那样痛苦和憎恨。但这时候,木薯地的一角,密麻的木薯杆被慢慢拨开,木匠野性的脸孔出现了,一眨不动眨地盯着我母亲。我母亲一扭脸看到了他,一阵惊惧后她猛地抓起地上的刀。木匠拨着木薯杆走出来,冲着我母亲狞笑。我母亲克制住恐惧,紧握刀子站起来。木匠一步步逼近前,我母亲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年轻的脸庞上因欲火上升而跳动的肌肉,她猛举起尖刀仇恨无比朝他刺去,却被他一手托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扭,她痛得扔了刀子。

        木匠狞笑着,嘴凑到我母亲的脸说你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我得到了你的处女红!我母亲低头咬他的腕,他一松手我母亲连忙回身就跑。木匠狂笑着追。我母亲拼命的逃,却又转回到木薯地来,木匠冲上来将我母亲推倒按下地。也就在这时,我父亲背着柴捆回来,听到木薯地里的狂笑,他一怔后猛地意识到什么,甩了柴捆就冲进木薯地。

        木匠回身一看,十分敏捷地跳闪一边,指着我父亲喝道:“你是谁?”我父亲倒没有想到,一时楞了。我母亲连滚带爬来到我父亲身边,指着木匠声嘶力竭:“杀了他……杀了他!”我父亲从母亲的表情和叫喊中悟到了什么,顿时双眼充血颈勃青筋突现拳头握得痉挛。那木匠也明白一切,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她就是你老婆?她一定是你老婆!”他收住笑声,指着我母亲,“她一早就是我的女人,一个见红的女人!”我父亲一脚踢开我母亲,怒瞪双目恶声大吼:“我杀了你!”他冲上去和木匠打了起来。

        我没有见过如此场面,两个年轻力壮的农民,在木薯地里展开一场恶战,喊声震天。木薯杆倒的倒歪的歪,一片“哗哗”乱响。

        老旋头说你母亲悚然缩在一旁,她看到了地上那把尖刀,就抓过来。你父亲在打杀中渐渐占了上风,但脚下一滑忽然摔倒了。木匠扑上来,你母亲将尖刀扔到你父亲跟前。你父亲抓过尖刀,狠劲陡增一翻身跳起。木匠开始逃走,你父亲咬牙在后面穷追。你母亲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双手掩脸跪在那里,尔后又一巴掌一巴掌的打自己的脸。

        老旋头描述的那惊心动魄的场面让我听得惊心动魄。我父亲追杀木匠来到一处悬崖,木匠光赤着上身血痕累累,脸上红紫青肿。我父亲疯追至此,也光赤上身,所受创伤和木匠差不多。木匠一边往上逃,一边不住地将石头往下踢。我父亲迎着飞滚下的石块,不停地叫喊:“我杀了你!”木匠退到悬崖边,双手叉腰站在那里望定我父亲。我父亲慢慢逼上来,喘着气。木匠大叫:“来啊,杀死我啊!”我父亲一步步上前,咬牙切齿瞪着木匠。木匠高举双手:“来啊!”又拳击胸口,“杀死我啊!杀死我啊!”他仰天大笑:“哈哈哈,女儿红,今生今世女儿红!”我父亲几乎是疯了,震天怒嚎:“嗷──”他扑上来用力将双刃尖刀刺向木匠腹中,溅出的血流满他握尖刀的手。木匠仍然微笑睁着我父亲,一脸的满足的自豪的表情。我父亲拨出血淋淋的尖刀,木匠慢慢捂着腹倒下。我父亲瞪着他,木匠口中依然喃喃着那几句话:“女儿红,女儿红……”他的气渐渐没了,但眼睛没有闭上,脸上的表情没有变。我父亲扔了尖刀,黯然跪到地上,拳头直擂到坭土上打出一个血窝,每擂一拳就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喊,那哀喊声在整个山谷里回撞。

        这天深夜后我父亲才回到茅草屋,直扑厨房抓起木瓢就往嘴里灌水,之后他踉跄步到床边一翻身倒在床上猛喘气。月光从窗户射进来,照着他满身的血痕,照着他又可怕又可怜又疲倦的脸庞。但不久我父亲呼呼睡过去了。天亮时我母亲挑水回来,我父亲突然从床上坐起,混沌的双眼直瞪前方,大喝一声:“杀!”我母亲浑身一颤,腿一软就坐到地上,一个水桶破了,水流了一地。我父亲又倒下来,隆隆大睡。

        我父亲杀了心头之恨的木匠后,并没有消除心中的郁闷愤懑,木匠的笑声时时在他们耳畔震响。他赶着马驮了柴到县城去的时候,马在斜坡下不动步,我父亲举鞭大骂走啊,畜牲!果下马前蹄立扬,就是不挪步。我父亲一鞭狠过一鞭的抽打:“畜牲!贱货!畜牲!贱货!”果下马被我父亲打得跳了起来团团转。我父亲终于累了,蹲下来双手抱头,嚎啕大哭。

        到秋天的时候,我母亲生产下一个婴儿那就是我。那天由老旋头带了一个接生婆来,接生婆让我父亲和老旋头在屋外,老旋头瞄瞄我父亲,挑着好话说:“老天保佑,给你生个带黄瓜的吧!”我父亲不吭声,只是斜了茅草屋一眼。忽然,传来我母亲的一声尖叫,随后是我以哭声宣吿,一个将会立案调查自己父亲的作家来到这个世界,以告慰我的杀人犯父亲同是也是个英雄。

        接生婆抱着未来的作家出来,喜滋滋对我父亲说:“大人小孩平安啊!”我父亲冲上去揿开包裹着我的绵布卷,看到我双腿中的一根小小小小黄瓜后,又把我抓过来举起看了半天,狠狠地说是老子的种!接生婆拍拍我父亲说恭喜你啦!老旋头也凑过来说小小小小黄瓜以后可要是条好汉子啊!我父亲突然仰天大吼:“老天爷,我入你媳妇!入你娘!老子的儿子,以后也入你的媳妇入你的娘!”老旋头说听着你父亲吼他也特别兴奋,也跟着用手做了一个狠劲动作:“好哇,入!”那接生婆一敲老旋头的脑门,“你们臭男人就知道这摊事!”

        我父亲给我起了个名字叫“见红”,他没文化,分不开“红”和雄,老旋头就告诉他,红,是女人名。我父亲却坚持,我的儿子就是要“红”。

        此后我父亲拼命的去山上砍柴,大车大车的运到县城上卖。他精力充沛,每当果下马上坡时便在后面用力推。也是这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父亲卖了柴后经过一个小店铺,那里的葱油饼煎得又黄又香诱了不少人围着买。我父亲咽咽口水,缩进小巷里一人家的门前啃木薯条,然后向坐旁边在纳鞋底的老太婆讨水喝。我父亲蹲在那里慢慢嚼木薯条时,看到小巷对面的妓院,一个老鸨正在门口拉客。

       老太婆端了水出来规劝我父亲,说好男人不往那边看!我父亲突然被激怒了,瞪着老太婆恶气爆炸说我是好男人吗?呸!老太婆吓了一跳,端了水赶紧走进屋里关上门。

       我父亲拉了马咬着牙关离去,当他经过妓院时老鸨看到他便冲他一笑,说兄弟我们这里的姐妹又靓又多情,看中你了进来喝茶吧!我父亲没有理她。老鸨朝我父亲背脊哼了声后又去拉别人,这时一阵风吹来,前面一幢小楼房上飘来几块尿布,其中一块白色的落在我父亲脚跟前。我父亲盯住了白布,大概他想到了验红的白帕,那种种自卑的颓气的忿恨的报复的情绪,在他的心头交织绞扭使他近乎疯狂了,他忽地转身往回走大步来到老鸨身边猛喝一声:“喂!”

        老鸨浑身打颤说你要吓死人啊!我父亲瞪着她狠命抓住她的胳膊厉声问:“我要个能见红的,多少钱?”老鸨被抓痛了用力甩开我父亲,不好气又鄙视地斜视着哼一声:“你想要个黄花小女?”我父亲瞪着她恶恨恨地问要多少钱?老鸨怀疑地上下打量他:“这,你出得起吗?”我父亲冲她大喊:“多少钱?”老鸨后退一步随口说十块大洋!我父亲望望手中卖了柴捆获得的一把碎钱。老鸨不屑地一笑:“这里连一块银洋都不够!”我父亲的手握紧了,把碎钱抓得“咔嚓”响。老鸨不屑地挥挥手:“你走吧,等凑够钱再来。”

        我父亲站在那里楞了一瞬,拉了马快步向集市走去。他来到集市上,拍拍马高声吆喝:“我这匹马,卖十块大洋!十块大洋!”几个买主围上来,左看右瞧,显然都不太相信,因为这确实是一匹好马,不止十块大洋的价格。后来他们看到我父亲一副认真的样子,便争了起来都说自己先看中的。其中一个赶紧将十块大洋塞到我父亲手中,我父亲接了钱扭身就走,也不管身后边的买主在那里打得不可开交。

        我父亲来到妓院门口,那老鸨还在拉客,我父亲将银洋掷到地下滚了一地。老鸨眼睛发光赶紧弓腰捡起,然后敲击着再放到耳旁细细的听,满脸堆笑地赶紧拉了我父亲的手:“你跟我来!”

        我父亲才进妓院里,就立刻被几个打扮妖冶的年轻女子围住,说这位哥哥,到我房间来喝酒啊!哥哥,在外面看到你,我就想你了!哥哥一看就是个能干的,我保你满意!她们左拉右扯我父亲,有的还伸手来搔我父亲的裤裆。

        我父亲怒目而视她们,老鸨对妓女们挥手让她们都走开,然后拉了我父亲说你跟我来。我父亲一巴掌打掉老鸨的手,老鸨痛得想发作但却是挤出笑脸,带着我父亲穿过曲廊走进一个房间里,之后呼一个叫小燕的十岁左右的女孩端茶进来,小燕在我父亲跟前作个礼便放下茶。老鸨瞄了我父亲一眼说这位兄弟你先喝口茶,我去把我们这里的黄花小女叫来赔你。

        老鸨和小燕出了房间走到外面曲廊处,之前围绕我父亲的那几个妓女便拥上来,吱吱喳喳地说那个山佬是个醉鬼吗?凶巴巴的不就是个乡巴佬吗!老鸨欢欣地说山佬他啊今天可是出了大价钱! 妓女们不屑地说是吗卖了他自己也没有大价钱!老鸨掏出一块银元吸口气吹然后放在耳边听,说我父亲扔过来十块大洋!妓女们面面相觑一小阵后立刻又争起来,让我去让我去我先拉他的!老鸨不好气地瞪眼睛说别吵了山佬要的是个能见红的黄花女不是你们!妓女们愣了一下接着都哈哈大笑起来说上这里找黄花女那叫小燕去吧她才十岁保证是黄花闺女!老鸨没有再理她们而是去找妓院里的护卫阿桂。阿桂是个三十岁的壮汉在妓院里充当打手,平时上火时也抓个他看上的妓女来泻泻火,此刻他正悠闲地抽烟喝茶哼粤曲。

       老鸨对阿桂说有个山佬出十块大洋要叫一个黄花女。  阿桂“噗”地喷出笑来:岂不是他妈的上和尚庙里找尼姑吗?老鸨拍拍腰间的银洋:有生意能不做吗?我已经收钱了,叫秋香打发他。完事后他要敢闹你收拾他!阿桂大咧咧地一挥手,但老鸨提醒他说山佬看样子也不是好欺负的,你还是到警察局带两个兄弟来防备一下吧。

       老鸨安排好以后就带了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妓女进了房间对我父亲说,这位兄弟这是秋香她可从来没接过客,你啊可不要太猛啊要体恤黄花小女子!她说完向秋香眨眨眼转身要走出去,我父亲一把揪住她喝道你别走拿白布来!老鸨奇怪了问你要白布干什么?我父亲瞪着她一字一顿地大声说:我要验红!

       秋香一听有点慌乱但老鸨连忙向她使眼色,对我父亲浮着笑说好好好啊我拿来给你,然后她匆匆出去。秋香拉住父亲的胳膊说哥哥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个好人,我父亲一把拧住她的手腕,眼珠瞪得要掉下来,凶狠地咬着牙根说,我不是好人!我要入你要在你身上见红!秋香惊悸地打着寒颤地看着我父亲,她想转身想往外逃但老鸨推门进来,笑咪咪的递给我父亲一条白帕,然后直向秋得眨眼给她打气,暗示她对付了我的山佬父亲后她就可以得奖金。

        我父亲接白帕后看一眼就将白帕紧握在手,脸上露出期待的发狠的神情。

        老鸨走出房间关上门后她将耳朵贴近门缝听,里面传出撕衣服的声音和秋香装模作样的娇吟,接着是床板咯吱响和我父亲粗鲁的喘气声。老鸨笑了从腰间拿出银洋欣赏,对着银洋吹了口气,放到耳边细听那“嗡嗡”的金属音。

        老鸨走回她的房间美滋滋地抽水烟筒,但才抽一会功夫门就被“哐啷”撞开,她吓了一大跳水烟筒也掉下地翻滚。我父亲恶眉狠目的冲进来,将白帕扔到她跟前,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不见红?老鸨赶紧赔着笑:哎呀大兄弟,见不见红,还不都一样快活了!我父亲脸冲到老鸨的脸怒吼:我是男人,十块大洋买的就是见红!

        吵嚷声引来几名妓女在门外看热闹,听了这话都掩嘴而笑。我也认为她们的窃笑是合情合理的,我父亲的意识深处已经处于一种严重的病态,他将女儿红即处女红视为生命的必须,他的人生意义和处女红紧紧相连,新婚验红不见红的心里失落摧毁了他新婚之后的人生。

        我父亲猛拍桌子要老鸨把十块大洋还给他,老鸨收起笑脸不屑地说你想得开心,不花一分钱就想上这里来玩我还没见过呢!这时阿桂的手下,模样凶恶的两个男人拨开妓女走进来,环手抱胸双腿叉张瞪着我父亲。我父亲一把揪住老鸨依然怒吼:把大洋还给我!老鸨挣着说你想捣乱把他赶出去!两个打手上前推搡我父亲,我父亲突然发力右肘猛击左边的打手又抬腿踢右面那个。

        一场恶战在房间里展开,老鸨和妓女们吓得哇哇惊叫四处躲藏,格斗中那两个打手被我父亲打得鼻青脸肿处于下风,但这时阿桂带着两个荷枪的警察冲进来,他们合力将我父亲按住猛擂他的腹部,我父亲被他们痛揍浑身是伤不能动弹,然后象扔死狗般被扔出门口。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父亲有点拐蹩地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他没有了往日那种虎虎生气,上当受骗和期望未遂使他懊恼和浮燥,他手抓一把碎石走几步就用力向山下掷一下。山路荒寂无人只有山脚下的泉水声清晰可闻,大山斜斜的影子笼罩了山路,晚归的鸟雀在树林深处啾啾吱吱似向他嘲笑。

        天快入黑的时候,我父亲听到婴儿的微弱的哭声。他往前走,看到路边一块石板上,正放着一个小包裹,哭声正从这里发出。我父亲站定了,看着包裹,婴孩的小脸庞映入他眼帘。我父亲拿起包裹,看着婴孩。婴孩不哭了,闭着眼小手乱动。他打开包裹看,是个女婴。他想了想,抱着她大步就走。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捡一个人家弃的女婴,他自己的生活正愈加艰辛因为果下马没有了,日后如何将山里的蘑菇竹笋柴捆运到县城摆卖?

        好深夜的时候我父亲回到了荒岭茅草屋,我母亲还在煤油灯光下削竹片,听到外面她养的小黑狗吠,接着是由远渐近的脚步声,狗不吠了代之是“碰碰”的擂门。我母亲连忙去开了门,我父亲抱着婴孩进来径自走到床边,将女婴放到他儿子即我的旁边。女婴哭了也将我引哭,我们俩清亮的哭声划破夜的沉寂,给深夜的山里增添了几分活气。

        我母亲意外地看着这一切,小心地走近来看看女婴又望望我父亲,这才发现他脸瘀鼻肿脖子粘着血痂。我母亲想问又不敢,于是走去厨房,端出一盆热水,扭了毛巾递给我父亲。

        我父亲接过毛巾擦一把脸后扔开,说去拿碗粥来!我母亲就又走去厨房,等她端了粥出来,我父亲指着女婴说先给她吃,我告诉你我要把她养大成人。她是我的儿媳妇!是可以见红的儿媳妇!

        我相信父亲的话就象利刀直刺我母亲的心里,她简直是呆了但转瞬又疚愧地低下头。这时,床上的我,和我父亲许配给我的老婆仔,又忽然齐声哭了起来,在我父亲听来,象优美的二重唱。

        我父亲没有了果下马,要把他的儿子和儿媳喂养大,他必需不停地干活。父亲将山坡上的木薯地扩大,每天一早就到山上砍柴。他还做了个木笼子,将我和我的老婆仔两个放进里面。他把粥让给我们吃,他自己啃木薯条。

        为了换点钱买米,我父亲得背着柴捆和山上的土货到县城集市卖,那些往日在我父亲身旁卖柴的农民,见我父亲没有马了,全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有马的便拍拍马,高声唱道:“嗬咧!吆──嘘!”

        我父亲恨恨地瞪他们。

        我母亲对她的小儿媳也格外珍爱,喂奶时两个孩子同等吃那么多。我母亲越来越瘦,奶汁渐渐干没,孩子啜在奶头上让她发痛。有一天我母亲终于胆怯地对我父亲说:没有米了……

        我父亲自己也饿得头昏眼花,听了她的话后他放下正想吃的一根木薯条,拿了斧头就要上山,在门口差点撞上老旋头。

        我不得不感激老旋头,他真是我父亲的大恩人。他带来一小袋米,一包芝麻米饼,一块猪头肉干,一小摞咸菜和半斤花生。我母亲于是给他们炒了下酒的菜,自己则坐到一边编着竹篮子。

        我父亲喝了一口木薯酒后,声音有点颤抖了,说老旋头你对我,真是亲阿爸一样啊!老旋头摆摆手说别这样啦,我经过这里就顺便来看看你嘛。我父亲的眼睛便发红说你给我带来的干菜干肉,这钱我以后一定还你。老旋头说你也不用还我,你三岁那年我摔倒昏迷在山沟里,要不是你阿爸把我背上来,我早就已经给狼吃了!我啊欠你阿爸人情呢!我父亲对老旋头下跪说如果你不嫌弃仇龙就是你的干儿子,老旋头高兴地拉了我父亲起身,说现在你没有马了,孩子也多了一个,往后的日子,总不能这样过吧,你想不想到山外边去做帮工?我父亲抬起头,象沉水的人看到一根木头浮来。

        第二天,我父亲跟着老旋头到了三十里路外的一个大村庄。这里地势宽广阔平,群山在远远天那边只见淡淡的影子。老旋头带我父亲到这村庄投靠的东家,有一座大大的宅院,比我父亲手刃的那个土匪地主的宅院更显气势。

       老旋头和我父亲在下午时来到庄院门口,庄院的主人少庄主,带着几个枪手去打猎了。老旋头和我父亲就蹲在门口旁的大榕树下等。夕阳西下红霞满天,庄院的爬着喇叭花藤的围墙,被照出艳艳的血色红光。

        几匹马从远处跑来,不一会就到了庄院门口。老旋头赶紧站起身,拉拉我父亲说少庄主回来了。我父亲连忙站直了身子。少庄主从一匹红综马上跳下来,他二十七八左右,外型俊朗高大,充满精明强干的文化气质。那几个打手也下了马,提着枪和一串野兔野鸡。

         老旋头弓腰上前,双手向少庄主递上一条白金龙香烟,脸上浮满卑谦笑容。少庄主面无表情地摆一下头,一个打手便接过香烟闻闻,向他点点头。少庄主拿马鞭一指老旋头的胸口,说有事就说吧。老旋头慌慌地拉过我父亲,说上次我听少庄主你说要请一个帮工,这是我干儿子仇龙,他给你当帮工来了。少庄主瞄瞄我父亲,我父亲挺挺胸膛站好。少庄主突然冲上来挥拳朝我父亲胸口一击,我父亲踉跄几步几乎倒下,但还是站住了依然挺着胸。少庄主说留下吧每月工钱两块大洋。

       我父亲就在大宅院里干起了帮工,什么杂活都干他有的是气力,在院里的大天井打水,别人拿扁担挑,我父亲则一手挽一个水桶,将水从天井提到厨房。他光赤着上身,一条功夫带束在腰上,摇辘轳时背上的肌肉一楞楞的突现。宅院里连我父亲一共有五个帮工,一个掌厨,一个打杂兼跑外买,另两个则和我父亲一样,管家吩咐什么就干什么。

       我父亲不和其他帮工说话更不来往只埋头干活,当他看到他们聚在一起小声说大声笑时,血就会往他的头上冲。一天中午我父亲提两桶水来到厨房时,见四个帮工凑堆一边掰着花生壳一边不知说什么,看到我父亲时还冲他笑尔后又头碰头一起说着继而大笑起来。我父亲感到热血涌满全身,阴沉着脸向他们一步步走去,站在他们跟前怒视他们。帮工们停止说笑惊异地望着他,我父亲紧握拳头从牙缝里发出恶狠的声音问:你们在说谁娶亲没见红? 那几个帮工傻楞了一时没反应,我父亲的声音更恶狠了:说谁娶亲没见红? 一个三十来岁的身材矮小的帮工嗫嚅道我们是说,能不能一口吃下半斤肉,木佬说要有半斤肉吃,嘴里咬不过来,从眼睛鼻子也塞进去。我父亲绷紧的脸顿时松驰下来,但他抓起地下一块木板一挥掌:杀!木板断为两段,将帮工们吓呆了。

        我父亲虽然和几个帮工没话可说,但也总算平和地相处一同在少庄主庄院安分地干活,他挣到的大洋交给老旋头或者托接生婆交给我母亲,老旋头便帮我母亲到集市上买回来米粮油盐,以至于我和我父亲的儿媳能吃到些鸡蛋和米粥,并让我们慢慢的长大。

       但是我们虽然艰难但平静日子在一九四八年的秋天到来时,就发生变化了,恐怖的灾难由我父亲带来降临我母亲我小姑身上。

       那年夏天某日,少庄主家来了一位大客人,他是县里的警察局长。少庄主请警察局长坐定后,上了最好的龙井茶,然后向管家打个手势,管家便命人将一个大箱子抬出来,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皮草即广东人和香港人说的皮货,那漂亮的皮货让局长一看双眼发光,他自己喜欢皮货他的三个小老婆更喜欢,这一高兴之下他对少庄主许诺,表示自己很快就调到省城即广州,一定力荐少庄主接他的职当县里的警察局长!但是他提示说这警察局长一职最终还要县长批任,这方面老弟你还得多花点工夫啊!他又提点说县长大人的二公子尚未娶妻,老弟的妹妹不是还待字家中吗,听说老弟之妹还长得如花似玉?少庄主一听明白原来警察局长亲自上门是为了做媒讨好县长,但自己的妹妹也正是婚嫁年龄,父母过身了他这个长子大哥自然也可以为妹妹婚事把持,和县长大人结成亲家亦算为妹妹找到头好人家。但是局长说县长大人的二公子是新派人要先试婚见了红才答应婚事。少庄主便为难了:如果有变,我妹妹就不用嫁人了……局长反问你的妹妹不是黄花女吗你还担心?还意味深长说老弟难道你以后不是也先见了红再娶老婆吗?少庄主怔了一下马上和局长哈哈大笑起来,说三天后我到贵府拜访再商量这事,现在我们去打猎然后回来不醉方休。

        少庄主和警察局长拉着人马浩浩荡荡出庄院时,我父亲正驾一运粮马车回来,看到他们我父亲赶紧回避。这天晚上,我父亲在厨房里借着月光擦身,然后拿搭布扑打着蚊子后走回他栖身的小房间,一屁股坐到床上呆了一会就躺下来。月光洒在我父亲紧闭嘴唇的脸,他双手枕在脑后勺望着漆黑的屋顶发楞。忽然,我父亲听到有女人的歌声从小窗户外飘进来,尽管很微弱他还是听到了。他竖起耳朵搜索果真是女人的歌声,是他熟悉的民谣: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

        我父亲爬起身趴到小窗户往外看,那边远处的厢房有窗口射出亮亮的灯光,歌声就是从那里传来。我父亲猛地感到异常的沮丧,重新躺下来一巴掌朝自己的脑门用力打去。

        第二天的傍晚,我父亲拉了四匹马到河边洗擦,回来的时候看到庄院门口围了一大堆人,他很奇怪快步走近一看不禁被震慑了。那个矮子帮工被吊在大榕树上,两个枪手正抡着皮鞭抽打他光脱的上身,每鞭抽下一条粗大的血棱就现在矮子身上,矮子凄厉地哭叫令榕树上的叶子不断抖落,树叶飘到我父亲头上躺在令打冷战。

       晚上满身血楞的矮子被几个帮工抬进来放在杂物房,我父亲从他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中知道他为什么挨打。矮子翻着眼睛吐着白泡泣不成声地向几个帮工解释着,少庄主叫他到二小姐即少庄主妹妹房间搬一个花盘,他走得太急忘记了敲门直推了门就往里面走,看到二小姐在换衣服。帮工们一言不发表情麻木看着他在哭述,我父亲转身往外走时望望那边有灯光的窗口,昨天晚上那很好听的女声轻唱正是从那里传过来。

        第二天的中午我父亲和几个帮工蹲在厨房门外吃午饭时,他们看到对面的厢房曲廊处一个枪手正带着个妇人向主人厢房走去。我父亲看清楚了那妇人是给我母亲接生的婆子。等我父亲吃了饭拿水桶到天井处提了几个来回井水时,又看到接生婆笑口盈盈的从厢房那边走出来。我父亲想问问她荒岭上我母亲和他的儿子儿媳的情况,结果这一问就引来之后的杀身大祸来临。

        我父亲走过去和接生婆打招呼,接生婆说哦是仇龙啊,我看过你媳妇和你儿子了他们都好。我父亲也就放心了说多谢啦又顺口问谁生产了?接生婆小声地但挺得意地说不是来接生,是少庄主的妹妹即二小姐要嫁人啦,担心不见红叫我来验看,我帮验过了,少庄主他不用担心!我父亲一听脸上的肌肉跳了跳,将两块银洋递给她,说你回去经过我女人那里,给她。

        在警察局长来少庄主庄院作客的第四天,少庄主带着四个枪手驾两辆马车,大清早就离开庄院直往县城驾去。这天的傍晚,红浑的太阳又把天边烧得通红,将我父亲和那几个荷锄归来的帮工光赤的上身被染得血光血光,就象才从炉膛里出来的陶人。在这种红光斓漫浸透中他们忽然激情荡漾,其中一个年轻点的扯起喉咙吼起来:“昨夜妹妹房里得染红,今日哥哥我好猛男儿雄……”我父亲走在后边听到这样的唱词,他脸上的肌肉便跳动起来,手握在锄头柄上现出了青筋,他发作似的破开嗓子大吼:老天爷你娘的是个大贱人,老天爷你娘的女儿是个大贱人!

        我父亲和这几个帮工走回村中,恰逢一队走亲的队伍吹吹奏奏迎面来,队伍前面一个青年手捧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些红烧肉,堆成一只猪的模样。村里的人都乐滋滋的围观,小孩更是前后地跑着叫着笑着,这支队伍喜气洋洋一路的放着鞭炮。几个帮工张大嘴乐呵呵地看,我父亲却阴沉着脸盯着这一切。捧红烧肉的年轻人咧着嘴笑,一副兴奋自得的样子。村里人在大声地向他祝福:好大一盘红烧肉啊!来福家的女婿见红了!

       这是广东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习俗,新娘过门后,如果是处女,丈夫就送回来红烧肉给新娘家,表示“见红”,那新娘子家就感到很有面子,新郎也能挺胸做人。我相信我父亲望着那红烧肉,就象被灼烫的火炭直射向他双眼,那种沮丧的自卑的忿懑的心情又蝎子一样噬咬他的心。我父亲突然蹲下来,双手抱头埋下了脸贴在膝盖上,十个手指在他光光的头上猛抓直到头皮要出血,我知道,此时我父亲的脑中,一定翻滚着要杀人的恶念:杀他自己或杀别人。

       我说我父亲是个杀人犯是从法律的角度,按照中国传统的锄暴安良的社会正义文化评测,我父亲应该是一个除暴安良的英雄。但是老旋头告诉我:你父亲啊,做了一件木匠所做的事。我听了当时反应不过来:木匠所做的事就是成了强奸犯强奸了我母亲,我也认为我父亲当然是在他娶了我母亲后,对我母亲实施的性发泄就是强奸。但我不认为老旋头会认定我父亲强奸我母亲是事实,倒是天经地义的大言不惭的大加赞许的夫妻之道。真乃匪夷所思,老旋头吱吱唔唔,再追问他一拍大腿摇头重重叹气说:你父亲强占了少庄主的妹妹啊!

        强占?哪不就是强奸吗?

       就是帮工们看接亲队伍进村的第二天,也是傍晚时分,我父亲在磨房里磨米粉,推着差不多一米直径的大石磨,只有我父亲才能不知疲倦的推大石磨。这时天边传来的阵阵闷雷越来越密,我父亲满脑子都是那看接亲队伍的村民的有关红烧猪的说笑。管家走来站在门口对我父亲吩咐:“看样子,天要下雨了,仇龙,你快点到少庄主那边的房顶去捡瓦漏,二小姐说那边有的房子是漏水的。”

        我父亲停下推磨爬上少庄主那边厢房的屋顶,矮子在下面帮他把瓦片抛上去,有一大摞了才拍拍手离开。我父亲将屋顶裂开的破缺的瓦片抽出来扔掉,然后插上新的好的瓦片。天黑下来的时候,雷声更大了,乌云团团涌来。我父亲挪到屋顶的另一处,继续检查整理修补。天色越来越黑,我父亲只能隐约看到眼前的瓦片。当他抽出一块破瓦片时,一绺光线从下边射上来。他再将两块破瓦片抽出时,那里便露出一个长方型的缺口,他看到了下面的灯光。再仔细看时,他整个人都震撼了。下面是间冲凉房,一个年轻的女子在洗身,亮亮的煤油灯光照出她刺眼的胴体。那女子全然不知屋顶有人,在悠悠地擦着雪白的身体。我相信,当时我的父亲,拿瓦片的手在微微发抖,耳旁雷般响起了接生婆的话:“我来看二小姐,少庄主怕她结婚后不见红,我看过了,他不用担心!”这些话在我父亲脑子里轰轰响,接着象火苗窜起,很快将他全身烧得热血沸腾。

       天完完全全黑了,雷声显得更近更大,雨水箭般直射下。我父亲沿着一棵树溜下屋顶,蹑步走到冲凉房门口,一双眼睛紧盯着那扇门,一副失却理智的模样,占有欲的细胞在他体内激烈的冲撞。这时,冲凉里面传出仅能听到的细小的哼歌,那是我父亲熟悉的“落雨大水浸街”民谣,优美的歌声夹在雨点雷声中。我父亲从衣袋里掏出一块白帕看着,然后紧握于拳中。一道闪电,照出我父亲的双眼,正在燃烧着欲望的熊熊大火。在一声炸雷响起的同时,我父亲不能自控地猛用肩撞开门。再一道闪电时,照出我父亲将二小姐按在地下的两个人扭在一起的身子。

       雷声连续不停的大炸,冲凉房里传出我父亲的急促的喘气声,和身体雪白的女子被捂住的嘴中顽强迸出的挣扎的叫喊,夹在滂沱大雨声中。不久,我父亲提着裤子从冲凉房里跑出,冲向他栖身的小房间,一步跨进来,“梆”地他重重关上门,椅在门后呼粗气。天边的青光猛闪,从窗口闪进来照出他脸上那种欲望满足的表情。之后,房间是一片漆黑。我父亲点亮了煤油灯,黄朦朦的灯光照着他脸上满足的狰狞的笑容,和光赤上身的被女子手指抓出几条血棱。我父亲掏出那条白帕,看到上面有几点红渍,他脸上满足的狰狞的笑容便慢慢扩张了,喉咙里发出的笑声渐渐尖厉响亮起来,最后几乎要掩盖雨声和雷鸣。

        我试图描述这之后的细节:当管家来找我父亲时,已经不知他的所踪了。管家拿着灯笼经过二小姐的房间,看到门是开着的,举灯望时便打了个寒噤:房间里,一条黑影吊在房梁上。“来人啊,快来人啊……”管家战栗地凄厉地叫了两声自己就悚然倒地了。帮工们惊惶地跑来,七手八脚地将光脱身子的二小姐从房梁上抱下来。有人燃亮一盏煤油灯,看到二小姐脸色惨白,瞪着眼睛伸着舌,头发凌乱衣衫破烂。管家流下了眼泪,突然怒睁双目,逐一盯着几个帮工。帮工们惊骇地回避着他的凶眼。管家怒叫:“仇龙,你这个狗*****!一定是你这个狗*****!”帮工们个个脸色铁青,惊悸地一言不发。

        我的父亲此时正雄纠纠的走在山路上,肩挑一根竹子,竹子一头是他的包裹。大雨滂沱,雷鸣电闪,这狂风骤雨之夜,我父亲精神抖擞扬眉吐气,放开喉咙吼了起来:“今日妹妹房里得染红,明日哥哥我壮雄雄猛雄雄!”这时雨停了风停了雷也不闪鸣,似乎整个山谷都回荡着我父亲豪迈的歌声。

        呵嗬嗬,我的强奸犯父亲!我真为你感到耻辱啊!

        我猜测着我的母亲如果知道我父亲此刻这种心情,她会不会挣扎着等他回来看看他,伏在他的肩头歇歇,可是这风雨之夜她未能支撑过来:狂风将茅草屋的屋顶揿翻,暴雨倾盆泼下,她全身湿透地爬上屋顶绑扎茅草片。我和父亲的儿媳在木笼中哇哇大哭,雨水在我们身旁泻下,不时横打在我们的小脸上。地上全是水,茅壁在狂风中一块块的飞走。突然,茅草屋在一个雷电中“轰”地倒下,我母亲重重的被摔到地下,埋在了草堆中。

        清晨时,我父亲回到荒岭山坡处。雨停了,一道淡淡的霞光出现在天边。风雨后坍塌的茅草屋孤寂地在半山坡处象一大堆发黄的草垛。我父亲远远地看到这草垛,楞了一瞬,他冲过来,拼命将草块茅片木梁搬开。他终于看到了那张木板拼成的床,床跟前,卷曲着已气绝身亡的我的母亲。他一脚踢开她的尸体,在乱草堆中找我和他的儿媳。忽然传出一声哭叫,尽管很微弱,我父亲还是听到了,他一步跨过我母亲的身体,将一块茅草片搬开,从木笼里抱起我和我父亲的儿媳。

       我父亲草草挖了个坑将我母亲埋了,先抱起他的孩子,这才是他的命根子。再抱他的儿媳,他儿子以后能见红的老婆。

       我父亲在夜色中偷偷溜回到老家,我阿嫲仇陈氏和我小姑仇莲正在灯光下舂米,她们显得苦愁劳累又麻木。院子里的狗吠了起来,接着狗吠变得亲切了成了呜咽。不一会,我父亲抱着他的儿子儿媳走进来。我父亲跪到我阿嫲跟前直叩头,我阿嫲的眼泪便哗哗的象河水流淌。我父亲将说这两个孩子,一个是你的孙子,一个是我的儿媳妇。

       我父亲的做出的丑行,我都几乎不用推理,就知道他那下场是很惨的。但是,我依然得求证老旋头。

       老旋头说少庄主得知自己妹妹身亡的消息,是在回庄院的半路。少庄主用一驾以红黄缎绵装饰的马车,载了县长的二公子回庄院与自己妹妹试婚,那马车后面拉着一头梅花鹿,这头梅花鹿由鹿贩子从东北运来,专门供广东的达官贵人以壮阳补肾用。老旋头说当年清朝的皇帝要幸宠官妃时,先喝了生鹿血,因为这样能令皇上举阳坚挺延时久战。在县长二公子的马车后面,还跟着少庄主和他的几个枪手,这二辆马车四匹壮马的队伍气派非凡,一路上引得人群翘首张望,但是出了县城不久少庄主就如中枪般惨嚎了。

       管家骑了一匹快马赶来向少庄主报告二小姐的死迅,远远的见了他就翻身下马跪爬着向前哭诉。县长的二公子将头伸出马车外,听完管家述说,驱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少庄主拨出手枪,举天把子弹都打光,怒嚎恶叫声震天动地:我杀!

       首先当灾的是接生婆。少庄主一时抓不到老旋头,便将刚好来村里帮接生的接生婆抓来,揪着她的头发直拖到庄院门前的大榕树处。接生婆凄厉地惨叫:仇龙,你这个孽种,千刀万剐的……

        在逼问得知我父亲住在什么地方后,少庄主想也没想,举枪打爆了接生婆的脑袋,接着,率领一群打手骑着马直奔我父亲的住处。他们很快来到那荒岭山坡,看到的却是一堆草垛和一座新坟。少庄主命人在草堆放了一把火,然后驱马急驰向我阿嬷家的村庄。我知道,复仇的怒火早已将少庄计烧得变形,他恨不能一刀一刀将我父亲的肉割下来。

        我父亲是预感到自己的结局的,就象预感到他会亲手杀土匪地主和木匠那样,只不过他此刻他被感冒这只鬼手拖住,躺在床上头敷着湿布还阵阵赤痛全身无力。我阿嫲端了碗草药进来,我父亲迟缓地支起身子一口一口喝下。我阿嫲看着儿子,心情分外沉重。她不明白是祖宗抑或自己作孽,家中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她感到一种可怕的灾难会来临。

        老旋头急匆匆的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一把将我父亲拉起来,说快逃吧少庄主带人杀你来了!我父亲抬起眼睛,神情坦然不变。他早已料到此结果了。我阿嫲的手一松,碗便掉到地上,剩下的草药汁也流了一地。

        老旋头对我父亲说你快逃啊他们已经来到村口了!但我父亲还是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我阿嫲哆嗦着说你快逃吧,我父亲望望我阿嫲,见她苍老愁苦的脸上老泪纵横,不觉心头一酸,沉缓地点点头,爬起身跟老旋头跑出去。

        我阿嫲呆呆的坐在那里,等着即将到来的祸灾。

        少庄主带着一班打手直扑进村来。他勒住马,用鞭指着一个村民,横眉立目说,仇龙家在哪?村民正在犹豫,一个打手的鞭子便抽到他身上。村民一颤,退缩两步,往我阿嫲家方向一指,少庄主立刻策马驰去。

       当少庄主他们涌进我阿嫲家时,我阿嫲在院子处木然地纺着麻丝。她已透过篱笆看到他们扑来,她既不躲也不怕。她五六十岁的人了,活了大半辈子,还怕什么。少庄主的鞭子抽到我阿嫲的手上,我阿嫲痛得缩了手直搓手背,瞪着少庄主。少庄主恶狠狠地说,今天我要活剥了你孽种儿子仇龙的皮!我阿嫲还是不吭不响,少庄主又一鞭抽在她的头上,立时我阿嫲便额破血流。打手们蜂涌进屋里搜我父亲,他们将桌子踢走,揿起床板推倒柜子。

       我和我父亲的儿媳坐在一个木笼子里哇哇大喊,我阿嫲冲进来护在笼子旁,仍然用那种发呆一般的眼睛盯着打手们,从额角淌下的血流到她的嘴边。少庄主怒冲冲进来恶嚎:说,你的孽种儿子仇龙在哪里?

       我阿嫲就一言不发。少庄主举起鞭子,这时,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洪亮的喝叫:住手!少庄主缓缓地转过身来,院子里,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们手持猎枪扁担锄头,为首的是族长正怒视着他。少庄主冷笑一声,拨出手枪,迎族长走去,几个打手亦拿长枪对着村民们。少庄主斜视着族长:你是谁?族长指着我阿嫲,说你要再敢动她一动,我们就把你们锄成肉泥!少庄主自始至终严厉的盯着族长的眼睛,每吐一个字都透着仇恨与杀气,你是族长,好!你的族人仇龙犯了大罪,你怎么处置他?仇龙这个孽种,竟敢强暴我的妹妹!他扬手打了个响鞭,外边传来马嘶,村民们便让开一条路。两个打手驾来一辆马车,上面停着一具棺材,一个打手怒喊:我们少庄主的妹妹悬梁自尽了!

       族长和村民们顿然面面相觑底气不足,自觉理亏地垂下手中的武器。我阿嫲则惊愕得张大了嘴,随后愧疚的低下头。少庄主指着棺材说,我今天要把仇龙活葬在这里面!族长低着头,好久不出声。后来,他颓然地摆了一下头,转身往外走,村民们便垂头跟他而去。

        这时,我的小姑仇莲背着一捆柴进来,看到这情境她惊异非常,望望族长等人又看看少庄主。少庄主一双眼睛盯向我小姑上下瞄着,我阿嫲预感到什么,连忙冲出来横在我小姑身前伸开手,象母鸡一副誓死保卫小鸡的姿态。

        少庄主大步上前,我阿嫲护着女儿后退,恐惧地叫着不许碰我的女儿!不许碰我的女儿……少庄主揪住我阿嫲用力一扯,我阿嫲就滚倒在地上。她爬起来又扑上前,撕心裂肺地喊着我小姑的小名阿莲!阿莲!

       少庄主拧着我小姑的胳膊,我小姑痛苦地挣扎着。族长等村民回过身来,又握紧手中的武器,怒视少庄主。少庄主对族长吼道:她要为仇龙赎罪! 族长等人一听,又觉理亏,垂下手。挣扎中的我的小姑突然猛咬少庄主的手,少庄主痛得大叫一声,松了捉我小姑的手去捂鲜血喷流的手腕,我小姑趁机急转身就往外奔逃,少庄主怒不可遏掏手枪朝她背后开枪连续射击。枪声使所有的人都惊呆了,但我小姑还是跑了出去。

        我父亲被老旋头拉着伏在村边密密的草丛中,枪声使我父亲浑身一颤,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便爬起来要向家跑,但老旋头死死拉住他。我父亲睁大眼睛,他看到了自己妹妹向村外逃来,她后面是少庄主等人追赶,向她连连开枪。我父亲不敢看了,闭上了眼睛。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我小姑跑到一棵大树处,软软的扶着树杆在急促的呼气。她回过头来,少庄主等人逼上前,满脸狰狞。我小姑怒视他们,少庄主把手枪往腰间一插,猛抱住她,用力撕开她的衣服。

        我父亲的心快要停止跳动了,眼睛睁得圆圆的象凸出来。

        少庄主再一撕,我小姑的衣服便被撕开露出少女的胴体。

       我父亲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大吼一声手抓一段木棒跳起来,老旋头拉也拉不住。我父亲怒叫着扑向少庄主,少庄主意想不到,一时呆了。我父亲转瞬便冲到少庄主跟前,挥棒向他打去,少庄主连忙闪跳,木棒打在他的胳膊,痛得他坐倒在地。我父亲一边恶喊着一边左扫右劈,使毫无防备的打手们一时楞了抱头四处躲闪,我父亲拉了我小姑就跑。

        少庄主脸色凶狠地拨出手枪,老旋头一看,闭上了眼睛。“砰砰砰……”枪声再度划破了山村的寂静。但是子弹没有打中我父亲和我小姑。少庄主手一挥,率打手们猛扑追去。

        我父亲拉了我小姑急跑,快步穿过树林。他已经不分方向了,有路就跑。他们穿出树林,跑上山坡,当来到一悬崖处时,仇莲气喘吁吁跑不动了。后面,少庄主和打手们不时向他们放枪,恶叫声丝毫不弱。

       我小姑扶住一棵树,双脚发软走不动了。我父亲回头来拉她,一巴掌掴到她的脸上,瞪着骂着:他抓住你,要强暴你!我小姑全身一颤,奋力又跟我父亲跑上去。

        我父亲拉着小姑来到悬崖边,再没退路,我小姑再也跑不动了,脚一软坐倒在地。少庄主和打手们气喘喘追上来,我父亲往山下踢着石块,就象木匠被他追杀时朝他踢石块一样。但少庄主迎着石块而上,脸上是那种坚决复仇的冷竣。打手们从四面渐渐的围上来,我父亲看看身后,那是悬崖,一只飞鹰在半山盘旋,当初木匠就是被他从这里踢下去的。我父亲拉起自己的妹妹,紧紧的搂着她,他手抓一石块,怒目瞪着少庄主,就象木匠当初瞪自己一般。

        少庄主持枪一步步上前,我父亲将石块掷出,石块打在少庄主的胸口。少庄主冷笑着,举起枪。我小姑一看,移过身来挡住我父亲。少庄主收了枪,他决计要活抓到我小姑。我父亲看出了他的意图,瞪眼对妹妹吼:他想强暴你!我小姑惶恐地点点头,但她还未明白我父亲的说的话的含义。我父亲指指悬崖,狠声说:跳下去!

        我小姑恐惧地摇摇头,向后缩一步。

        我父亲大声地恶吼:跳下去!

        我小姑发抖了,头摇得象拨浪鼓。

        我父亲抓住我小姑的双肩,凶狠地瞪着她,更大声地恶喊:他要强暴你!要强暴你!我父亲抓住我小姑的头发,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猛打她的脸。我小姑哭了起来:哥……

        我父亲抓起一块石头猛地朝少庄主击去,少庄主等人又后退几步。我父亲向妹妹大喝:他要强暴你,你嫁人就不见红,这辈子就完了!

        我小姑一听浑身打起了寒颤。

        我父亲猛摇她:你听到了?

        我滚上姑点点头。

        我父亲怒叫:跳啊!我会和你一起跳!

        少庄主扑上来,我父亲一推,我小姑闭眼往前一跨步,跌落下悬崖。少庄主牙齿咬得要碎了,再次举起枪。“砰”的一声,我父亲的大腿立刻血流如注,他慢慢地单腿跪下,抓起一石块。少庄主等人又后退,我父亲奋力掷出石块,少庄主闪身躲过。

       我父亲笑了,掏出一块白帕看着,那白帕上有几点红色的血渍。我父亲的笑声越来越响亮,那是一种满足的自豪的充满男子汉气慨的幸福无比的笑声,这笑声在整个大山里震耳欲聋的轰轰烈烈的似乎长久长久不息的回荡。

       少庄主颓然站在那里楞了,往日所有的威严杀气在这一瞬间全部荡然无存。

       我父亲仇龙,一扬手将白帕抛向悬崖。

       老旋头说到这里,我便想象到:带红点的白帕在深谷处飘啊飘,我父亲的笑声伴随着它的缓缓飘忽盘绕着它慢慢的往下坠。

       老旋头说他一直跟着在后面,攀在一棵树后呆呆地望着那一切。悬崖那边,少庄主抬手举枪,我父亲猛站起转身向悬崖下跃去。枪响了,老旋头闭上眼,只感到枪声和笑声在山谷里回荡着,好久,好久,才渐渐的消散。

       

        这就是我父亲的故事……

       老旋头说我父亲和我小姑跳崖后第二年,他赶着他的果下马又来到我父亲的村庄,碰巧也遇到村上有人家娶亲庆贺,喜庆的鞭炮在山村里炸响,一班小孩跑过他身边,嘴里唱着嚷着:昨晚我在妹妹房间,得染红……

       这个有点遥远又不太遥远的故事,一直压有我心头。后来我自己结婚时,和看到有人结婚或将要结婚时,我就必定的会想起那个故事,眼前恍愰见那白帕飘啊飘,从远古顽强地飘过来。我一闭上眼睛,那座大山,大山的悬崖,沉沉的如矗在我的跟前,阻挡了我所有的视线,让我的心境沉沉的说不出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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