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下的小鬼儿(上五十八)

来源: 惠五 2018-07-26 04:24:5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4745 bytes)

(五十八)

三天后我到街道办事处去找工作,接待我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同志。他上下打量了我半天,问道:“你会不会瓦工?要是会的话,可以去北京印刷厂后勤做临时工,大工一天一块五毛七,以后还可以涨。小工一天一块,你能做大工吗?”

“大工都做什么?”我想多挣点,这样问道。

“拿得起瓦刀,把不了角儿也起码能跑大墙。我看你行,先按一块五毛七拿着,熟了再给你涨。”他的热心使我敢当瓦匠了,我点了点头。

从办事处出来后,我心想:这人还不错,没问我一句难堪的问题,明知道我没做过,还暗示我要做大工。真不错,第一次就找到了工,一天居然能挣一块五毛七。这一周六天,平均一个月干二十六天的话,就是四十块八毛二,相当于一个二级工的工资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来了。嘿,还有比我起得早的,当我看着唐洁端着油条豆浆,笑着叫我吃早点时,我忽然从她那一笑中想起了她——呀,向日葵!

我的手脚被缚着手铐脚镣,水,我要喝水------

我不知道她想起来没有,但我从没问过她,我害怕提起这件勾起我痛苦回忆的事,但愿她永远也想不起来。

当我穿着一身劳动布工作服,在离我家不远的印刷厂宿舍盖厕所时,我才发现,我这瓦匠是真崴了。第一天跑大墙是按着插队时和老于头盖猪圈墙的方法干的,我甚至连吊线都不会,也不知道二四墙怎样错缝,还不如那几个做小工的待业学生。一个老师傅皱起了眉头,他问道:“你以前拿过瓦刀吗?”

我红着脸说:“没拿过。”

老师傅什么也不问了,叫我先跟在他屁股后头看,每做一样活都耐心地给我讲一遍,再叫我练习。在他的耐心指导下,我很快掌握了一些瓦工技术,使我再去新单位时少露了好多怯。因我是临时工,在哪儿都是干一阵子就换地儿,光记得的就四个地儿。不过我没去找办事处要求涨工资,因为我这四十块八毛二实在拿得有点亏心,直到我干了几个月后,这种心理才逐渐消失。

有一次在新街口北京电扇厂盖楼,那楼盘就座落在马路边上。正当我干得起劲时,听到有人叫我,抬头一看是谢宝柱和小立田。他俩是新街口的玩主,宝柱早和我认识了,怎么会让他俩看见我了呢?我又不好意思不打招呼,便硬着头皮从脚手架上下来,与他俩寒暄起来。

“什么时候出来的?”宝柱问我。

“二月十八号。”我说。

小立田掏出一盒礼花牌烟,递给我一颗,我回来后本来已经几个月不抽烟了,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这是小立田儿,我铁哥们儿。走,吃饭去,算是给你接风儿。”宝柱拉着我就走。

“不行不行,我这儿上着班呢。”我指着身上的工作服说。

“大哥,我早就听说过你,我小立田儿就爱结交你这样儿的,要是那些小碎啐,我还懒得理丫呢。这么着,我们也不耽误你上班,你下班时我们在这儿等你。今儿咱去‘老莫’,我作东。给兄弟个面子,怎样?”看着他那豪爽的样子,我点头同意了。

我推着自行车出了厂门,看到他们果然在等我,而且还多了个人。那人是西四的,叫胡小杰,他们叫他“豁屄”,因为他小时候是兔唇,后来缝上了。他瘦瘦高高的,穿着一条紧包着腿的牛仔裤,看起来像两根竹竿插在屁股上,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走路摇头晃脑,说话指手画脚,张嘴必带脏字,好像只有他自己才是北京第一流氓,这使我很反感。

豁屄看着身穿工作服的我和宝柱打着招呼,在一旁说:“我肏,我以为等哪个老玩主呢,敢情他妈是一土鳖!”

宝柱怒视着豁屄刚要说什么,小立田抬腿就给了豁屄一脚,骂道:“你丫别狗眼看人低,今儿带你丫来认识大哥是抬举你,大哥玩儿的时侯你丫还穿开裆裤呢。”

“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是土鳖,那也是我朋友。你丫这么说就是不给我面子,人家这是不玩儿了,他要是煽起来,你丫当他啐巴儿他都不见得要你。”宝柱气得面红耳赤。

“大哥,对不起,算我有眼不识泰山,我给哥儿几个赔不是啦。”豁屄慌忙抱拳赔礼。

“你丫走吧,别在这儿让哥儿几个不开心。一会儿酒都喝不痛快。”小立田伸手推了下豁屄。我觉得是因为我的到来才引起他们的争吵,就不想去了。便说:“宝柱,我这一来给你们添乱了。正好我家里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咱改日再见。”

我蹁腿刚要上车,豁屄一下抓住我的车把,说:“大哥,别走啊。你这不是轰我嘛。要不我走,我走行了吧。”

我看他不松手,一想宝柱是诚心诚意地想请我吃饭,应该给个面子,就说:“那------要去咱都去,少一个我也不去。”

“够意思,真给面儿,走吧咱!”豁屄高兴地对宝柱、立田说。我把车存在新街口,大家一起来到了莫斯科餐厅。

席间他们喝五吆六、山南海北地侃了起来。喝到兴起的时候还成双捉对地划起拳来。

“一个螃蟹八只爪儿呀。”

“俩好啊,七个巧呀,五魁,五魁,六六六哇。”

“一个姑娘胖嘟嘟哇,两个大咂儿提了嘟噜啊。”

豁屄划拳和别人不一样,专爱用那些淫秽露骨的酒令,还形色逼真、十分投入。他说着“胖嘟嘟”时还鼓起两个腮帮子,说到“提拉嘟噜”时挺着干瘪的胸,两肩一前一后地摇晃着,那模样十分可笑。他自己却浑然不知,整个餐厅声音大的就数这张桌子了。

我奇怪的是,过去我们在餐厅吃饭,都是低声细语,生怕引起旁人的注意,哪敢这么高声叫喊呢?更甭说嘴里喊着“两个大咂儿”划拳了,这不是找折嘛?看来这社会变多了。

“大哥,咱俩划两拳。”豁屄兴致勃勃地对我说。我忙笑着摆手,说:“不行,不行,我不会。”

“你瞧,这不是瞧不起咱哥们儿嘛!这点儿面子都不给,还记着刚才那事呢?不至于吧,来来!”他说着举起了手。

“我真不会,不信你问宝柱。”我急得直找证明人,恐怕他误会。他倒是信了,惊讶地看着我,说:“我肏,头一回碰上玩主不会划拳的!”说罢他又找立田划去了。

也难怪他不信,据我所知,这个圈子里的人不会划拳的除我之外还没有第二个。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笨,一不会划拳,二不会吹口哨,三不会跳舞。

“怎么着,真不打算玩儿啦?”宝柱看我一人呆坐着,就问我。我苦笑一下,说:“是不打算玩儿了,没什么意思,到头来还得进公安局,吃亏的是自己。”

“就冲咱在监狱里受那么多苦,出来后那些人看不起咱的那眼神儿------过去的同学都挎上了老婆,有的还有了孩子,小家里也有了多少条腿儿,最次的也有十六条腿儿了(指的是大衣柜、一对沙发、双人床)。咱怎么也不能不如他们啊!咱只要在社会上,就得比他们强。尤其是你,在圈里受了多少罪啊!”谢宝柱有些激动了。

“我觉得现在活得挺踏实的,还真不想再过那提心吊胆的日子了。”我说的是实话,出来的这几个月我觉得生活挺充实的,晚上睡觉也很香。

“行,人各有志,我也不多说了。什么时侯过不下去了找我,只要我宝柱有饭吃,就不会没你的。”宝柱端起酒杯又说,“为了咱哥们儿今天的相聚,干了!”

“干,干!”大家纷纷举起了杯。

“哎,你还没婆子吧?用不用我给你带一个来?”宝柱笑着问我。

“不用不用,我现在可不想要女人,也带不起女的。”我慌忙谢绝着。

从“老莫”出来,我知道自己喝一点酒脸就会很红,怕家里人看出来,就对他们说:“我有点儿事,你们先走吧。”

临走时宝柱拍了我肩膀一下,好像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后来等他们走了我才知道,他在拍我肩膀时乘机塞在我兜里三百块十元一张的票子。

我等他们都走后,就一个人溜达到了紫竹院,我坐在湖边,仰脸朝天地靠在椅子上,静静地望着夜空。今天天气真好,静谧的夜空繁星点点。它们调皮地冲我眨起眼睛,似乎在嘲笑我一个人坐在公园里。我不由气道:难道公园就是给情侣们预备的吗?

这倒没明文规定,不过习惯上是这样。你看有哪个男的或女的大晚上的跑这儿来坐着啊?当然,你一个人我们也不会轰你,我们只是奇怪罢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伤心事,要不就是刚刚失恋?

星星们老是那么卖弄聪明,好像谁的心事它都知道。没心事的人让它这一搅和,也把心事给搅出来了。

我十六岁认识了柳云,如今都快二十六周岁了。结果却是伤心思念了十年,如今人家的小孩没准都一两岁了。就算没结婚,也不会再和我这样的好了。我想起为柳云作的诗,那么好笑------情侣间最好不要山盟海誓,日后回想起来,会嘲笑自己的无知、天真与冲动。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是夫妻,连“爱”字都不用说,也会走到一起。越是浪漫的爱情越经不住考验,因为它的基点是建立在一时刺激而爆发的冲动,当不刺激、没冲动时,这浪漫的爱就消失了。

人总结起来都明白,做起事来就糊涂。我的天性和条件注定我做事都是跳跃性的,只要了解我的人,是不会做我老婆的,谁要跟了我是不会有安全感的。

我仍然崇尚一见钟情,浪漫的爱。上个礼拜天,弟弟给了我一张《流浪者》的电影票,当我看了那场电影后,我会常常梦见自己也找到了一个丽达,而且比拉兹的丽达还要善良、还要美。那首歌虽然我早会唱,可这电影我是第一次看。看完后大部分人都为拉兹可怜的遭遇哭了,我没觉得拉兹可怜,因为他所处的那个社会可以靠打工养活自己。他不是处在一个不让上学、不让打工,不让人自立的社会。

可我被丽达的行为与真情感动得不能自已,心想:如果我要能有个丽达,我会为她献出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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