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得很晚,肚子饿却无食欲。她想写作,小说写不下去,转而发了几篇随笔,挂进微博,附上几张自己喜欢的照片。她出了门,在附近转悠,走进一家博物馆,参观者寥寥可数,工作人员满面倦怠。一会儿来了一个日本旅游团组,十几个老头老太太,安静地跟着举着黄环绿色小旗的导游。导游的日语非常流利,她许是说了句“可以拍照”,那帮人纷纷摸出相机手机,摆出各种姿势拍摆放在防弹玻璃里面的宋代青花花瓶。
那群人悄悄地来,静悄悄地离开。她提起兴趣,每项展品都看得仔细,一直呆到闭馆。她选了一家小餐馆,点了北方水饺,就着拍黄瓜,囫囵吞枣地一扫而光。
回到酒店,回头看她的微博,发现出现大量的跟贴。她心头一热:啊,终于在祖国打出名头了!
仔细一读,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恶评居多,跟她的随笔没半点关系,直接对她人身攻击:
一把年纪 拜托不要靠镜头太近
美国大村庄 村姑种田忙 浓浓泥土香
作家无美女 不信不行
出来混,好好学化妆。化妆不是万能 不会化妆万万不能
建议去韩国整整,不贵的
啊哟,您的尊容吓死多少宝宝
果然很优秀,那两砣肉是A+吧?
这种评论,与她习惯的留言完全不同,刻薄得无以复加。她极为愤怒,挑几个反击,招来更猛烈的攻击。她与他们无冤无仇,怎么会招致如此谩骂?她想不出来,哭了半天。后面的几个评论,引起她的警惕。他们说她的某篇小说是抄袭,并明确标出其中的相似;还有的说她江郎才尽,写些花花草草敷衍,哪里算文学名人?这是有心人,她们是谁?她怎么就得罪了她们呢?
她给肖红挂了手机,肖红想都没想,说,喷子,水军,拿钱骂人的,别挂心上。
她一惊,说,谁会雇水军对付我?我一个小不点,算什么?
肖红问,当然是你的仇人。想想看,你得罪过谁,特别是圈子里面的?
圈子里?从啥时算起?如果从出版书再到改编电影算,她可是青涩一辈,能得罪谁?远里算,如果从在网络发贴算,她倒是属于资深。如果说她得罪过谁,好像是在她第一篇文章网红的时候。一个在同一家网站点击率很高的写手,发了一部长篇,发到半途,说已经和国内某门户网站签约,不得不终止发帖,欲知后事如何,读者得上那家门户,付费读到饱。
这事引起争论。支持者说,作家不易,有权利保护自己的劳动成果,有权利得到应有的报酬;反对者说,此种行为,等同挖坑,让读者跌进去,做人不地道。祁芳支持反对方,理由是,都是业余写手,自己想写在先,读者的喜好是最大的鼓励,对利益不必在意。至少,作者应该预告一下,这么半途急刹车,不太地道。
那位写手没有直接回应,倒是几个读者对祁芳出言不逊,不断提醒她,该写手怎么怎么优秀,粉丝怎么怎么众多,在江湖上混,尊重前辈的美德不能无。
她很气愤。不就是在网上发个帖子,人人可以做的事情,先后之分,凭啥高人一等?晚辈不能发声,网络的自由何在?不正是网络自由,人人才有发言的权利吗?
她抗辩了几天,那个写手终于发话,通过一则寓言小故事。寓言貌似客气,针针见血,意思是说祁芳嫉妒,爱嫉妒的人无论做什么,路走不长,且充满荆棘。
她很受伤,准备发长文回应。季老劝她放手。季老的看法是,写文章写成跟人打笔仗,不如别写,图什么呀?那位写手的气量有限,空写了那么多文字,值得跟她较劲?
后头的话打动了她。一个人的气量真的不永远跟才华名气成正比。说她嫉妒,错,她倒觉得心里不平衡的是那个写手。写手会嫉妒她,一个刚刚出道的新手?一定是祁芳怀有横空出世般的才华。文学才华,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不在乎文章数量的多寡。
她说给季老听。季老说,像是那回事。不过,我说你呀,是不是你有受虐偏好?给人骂还骂出自豪来,你脸皮一向是薄得像纸呀。
受虐也好变态也好,这,大大坚定了她写下去,接着写的信心。
针对那篇寓言写就的回应,她挺满意,嬉笑怒骂,过瘾得很。她很想知道,回应发出去,那边将如何反应。
坐在电脑前,她犹豫再三,点不下“发出”的键。她战胜了自己,没有发。她觉得,她站的台地更高,她已经战胜了那个写手。有什么了不起,看我的,哪天一定追上你,超过你。而且,我绝对不走挖坑的下三路,只要从网路发文,一定发到最后一个标点符号。
她把这桩往事讲给肖红听。肖红说,很有可能就是她,君子报仇,百年不晚。你要是不爽,也可以雇水军骂回去,不贵,你承担得了。
她说,有必要吗?
肖红说,有没有必要,全在你。有人雇水军捧自己,有人雇水军整别人,听说,海外的网站也被攻占。
她说,哦,怎么知道呢?
肖红说,不难判别。跟帖里面,不管是捧的还是骂的,大量出现陌生的ID, 而且只跟一个写手。
她不能理解,说,那么干有什么意思呢?
肖红说,有没有意思,全在你。我跟你说过,这个圈子复杂得很,不是写写文章那么单纯,你们这些读书人,会很不习惯。我没说你不能进这个圈子。圈子有规矩,好坏都有。要进来,就不要抱怨,环境比人强,人只有适应环境。
她说,我恐怕适应不了,无论多长时间。
那边沉默良久,最后说,你是我的客户,一切听你吩咐。
她回头找那个写手的博客,居然还有更新,最新日期在三天前。她跟丈夫海归,定居贵阳,丈夫怎么怎么成功,她自己专心带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偶尔写写文章,长篇连载再也没有时间写。她的文字优美,她的粉丝众多,怎么看,她活得应该很滋润,祁芳却读得无名火熊熊。
她怎么会惦念着自己呢?难道她不忘当年,还对自己有怨恨?至于吗?这个德行,一生该有多少敌人哪。她亮给世界的精彩难道是假象?那,她病得不轻。
但是,有什么证据跟那个人有关呢?也许,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谈不上花钱雇人发起攻击。不是她,又是谁?还有不知道姓名的仇人?或许,纯属巧合,有一群人看自己不顺眼,不约而同释放恶意?
想这些很头疼,看这些更头疼。她写那么多,究竟为了什么?
她思念季老,思念儿子,思念已辞去的美国工作。细想,文艺圈走一场,她好像没得到什么,失去的反而更多。她怀念美国的网友,温文尔雅,鼓励为主,批评夹在建议里面,但是,名利面前,部分网友说不定也会变脸。生为中国人,永怀中国心。
此刻,她涌出非常强烈的想法,真想就此退出微博,删掉美国网站博客里的所有文章,只保留写给小姨的成名作,留一句话,“就此封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