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网上再无祁芳?》12-13

来源: RogerWho 2018-07-09 14:02:1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9492 bytes)

六           

“空山男音”电影导演叶路传来坏消息:广电局拒绝了该片在国内发行放映的申请,列举了九大理由,包括夸大文革的危害和夸大中小学教育的缺陷。

祁芳震惊之余,问,可不可以修改之后补拍?

叶导说,你的小说已经改得面目全非,再大改,只剩名字是你的。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犯过原罪,算是一个上了黑名单的人,他们不放过我。我以为,中央领导换届,部委领导大换班,以前的事儿可以有个了结。我估计错了。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跟我合作的那末多伙伴。

这么诚挚的话语,让祁芳反过来安慰他,说,国内的事情很多不能控制,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跟你合作很愉快,我学到了很多东西,谢谢你。

叶导说,有空写个清宫争斗戏,或者国共谍报戏,那些题材安全,限制的框框少得多。

祁芳没有兴趣,也没有能耐写,口中答应说,好。

她心情郁闷,枯坐良久,

她到酒店附近的一座公园散步,随手找了自己出的那本书,走累了坐下来,书可以当个掩饰,不然,一个独身女人,大白天泡公园,场面会不会显得尴尬?

公园不收费,门口还是坐了看门员,两个半老男人,忙著聊天,她进场时只当没瞧见。园中有座小湖泊,湖中搭了微型的湖心岛。湖和岛取的名字,跟杭州西湖的几个景点差几个字,景色当然不止差几个级别。

时值上午九点来钟,太阳已出,热度适中。湖边长满柳树,沿着湖边走,脸颊不时触摸柳条。伴着清风,脚步感到难得的轻盈。这么好的去处,就在酒店的后院,举步之劳,住了好几天,怎么不早点来?

走了几圈,公园里的人多起来,身前身后的人多起来,大多数是上年岁的人。她走乏了,挑了条长椅坐下。她打开书,盖在腿上,两眼注视湖水,心里一片苍茫。

公园,跟她有缘。她的第一部出版小说,作者的“雅照”是季老在公园给拍的;“空山男音”孕育于公园的闲坐。此刻,她又在公园,在获悉“空山男音”被枪毙之后。坐下去,又有什么能冒出来?

她闭着眼睛,几乎要打盹,一个微弱的男性声音从后背传来:请问,我可以这里坐吗?

她没有转身,那个人出现在面前,是 一位白种男人,三十来岁,正卸下头戴的帽子。见她没回答,他又问了一句,还是用中文,语调还是那么不伦不类。

她左右一看,视力可及之处,每张长椅都坐了人,有的坐了三四个。她挺直身子,朝旁边挪了挪,说,可以。

他谦逊地说,打搅你了,我只坐小小一会儿,马上还给你。

她说,没关系。我不是这儿的主人,这里是人民公园。

他和善地笑笑,嘴里嘟囔,人民,人民,世界的主人。

他当属欧美人,不讲母语,不太分辨得出到底是欧洲人还是美国人。他比一般的美国男人白皙,皮肤肌理更加细腻。他抖开手中的报纸,是USA Today, 美国大众喜欢读的报纸。见她打量自己手中的报纸,他试探地用纯正的美式英文问,你讲英文?她点头,说,我家在洛杉矶。

他赶紧收起报纸,说,那我们可以用英文交谈?

她说,都可以。

他说,我的全部中文词汇已经用掉了一半,撑不过五分钟。

他叫林德,来中国工作快八年,最后一个工作合同期满,雇主没有续签的意思。他不再寻找,准备走一趟西藏,然后回美国堪萨斯老家。

她说,你来中国八年,中文不错哇。

他说,会的只有一点点。不是我笨,是我的工作只需要英文。

她问,你是英文老师?

他说,不是。我是一件道具。

她耸起眉毛,不解。

他说,我给中国公司打工,不同的中国公司,我代表他们见客户,我被介绍成公司的美方合作者。我要讲什么怎么讲,委托方先交待好,委托方出翻译。会议结束,我们结账。如果谈成了大单,他们会发我一些奖金。

她明白过来。他的角色就是撑门面,洋门面。她说,挺有意思的工作。

他取下戴回去的鸭舌帽,搭在膝盖上,说,我也觉得挺有意思,容易赚的钱。可是,那是头几年,后来不容易,委托客户的层次下降,我谈生意的地方越来越偏僻。后来,客户说我不够灵活,克扣我的报酬。

她心想,一个美国大男人,被人这么对待,够窝囊。

林德抓起鸭舌帽,说,我想告他们,我想不干了,我想回美国。可是,我一时回不去。

她体谅地说,对,这是工作,不能说走就走。

他说,是一个方面。原因是,我正在谈女朋友,中国人,我不能离开。

她说,哦,她人呢?

他的腿做一个猛地一蹬的动作,说,她把我踢了。她开始说跟我学英文,后来鼓捣我成为第二个大山。就是那个加拿大人,会讲中文,娶了中国太太,经常上电视节目。我试过几次,不太成功,我的中文实在学不好。还有别的,哎,不说了。 我一个错误的人,在错误的时间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国度,不怨谁。

她同情地点头。

他戴上帽子,吹了几声口哨,轻轻摇头,说,我对中国,对中国人,我没有问题。我爱中国,爱中国的文化,爱中国的食物,爱中国的女人。我的问题,是中国不太爱我。我只有选择离开。

中国可是自己的祖国,怎么觉得有同感呢?她下意识地翻动手头的书。

他说,非常抱歉,影响你读书。

她说,不影响。实际上,这是我自己写的书。

他的兴趣提上来,说,哦,你是作家?可以让我看一看你的书吗?

她将书递过去。

他轻轻翻动,挑了几个最容易的汉字念,说,可惜,只认识几个。我猜,一定是精彩的故事。随处买得到吗?

她怂耸肩。

他问,还在写什么吗?

她答,想法倒是有,就是写不出一个字。

他帮助诊断,说,哦,作家思路的卡壳 (writer’s block),听说最伟大的作家也遭遇过。

她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太阳继续攀高,湖中浮动点点白鸭。他们身后出现一批退休人员,下棋唱戏。一个老人面对鸟笼而坐,手提京胡,摇头晃脑地拉着,甚是陶醉。对鸟弹琴,她心想。

林德说,挺漂亮的公园,你看,那些树,那些花,那些柳枝。我提议,我们到前头走几圈。

林德是个有吸引力的男人,他的遭遇引起了她的共鸣,现在,她孤身一人,现在,就是某种机会……她说,好吧。

他们走了几圈,谈了他的堪萨斯,谈了她的太行山老家。公园里出现了推婴儿车的年青女性,出现了溜狗的少妇。公园里洋溢着生气,祁芳的心里洋溢着温暖。

走到一个入口,林德说,累了吧,我请你喝一杯咖啡?

她注视着他的双眼,发现他的眼球那么蓝。她眨眨眼,说,不了,我喝过了。

他脑袋后缩,眼睛一咪,不相信地说,你喝咖啡是按配额的?

她摇头,说,那倒不是。

她回到那张长崎,又翻动手头的书。

林德离开了。她埋着头。她脑中的眼睛跟着他。林德相对年轻,长相挺男人,相处挺愉快的,喝杯咖啡,再多聊聊,为什么不呢?可是,他到底是谁?有没有性病?会不会一沾上甩不掉?你看看,脑袋里跑野马,想到哪里去了?!

她想归想,但是,她不能,即使什么也不会发生。她不是那种人。简珊的老公嘲笑过她,也吃准了她。

晚上,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场景是中学课堂。语文期末考试。三个小时之内写出一篇作文。时间快到了,她一个字写不出。她神奇地溜出教室,穿过苏州园林式的长桥回廊,在一堆假山石中,听到一个老师在给课外辅导班的的小朋友宣读作文,好像提到她的名字,好像不是,口气不友善,她凑近想听清楚,再凑近,一脚踩空……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所有跟帖: 

一场空? -宏丰- 给 宏丰 发送悄悄话 宏丰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7/09/2018 postreply 16:49:59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