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下的小鬼儿(上三十七)

来源: 惠五 2018-07-06 04:46:56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75126 bytes)

(三十七)

抱着满腔革命热情去延安插队的沈抗,已经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一年多了。他天性乐观,加之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忠诚的心,使他在与天斗、与地斗时有了无穷力量。艰苦的生活,穷困落后、交通闭塞的山沟沟,丝毫没有磨掉他的革命斗志。相反,更把他锻炼成一个脚踏实地、坚忍不拔的硬汉。高梁小米培育了他质朴忠厚的性格,黄土高坡铸造了他钢铁般的意志,因地制宜的窑洞造就了他的聪明智慧。他热爱祖国的山河,更爱革命的圣地延安,他已把自己融化在这第二故乡。虽然,从气质上,你仍能看出他是知识青年,但如果不看他的脸,从装束上、行动上,你绝对会以为他是本乡本土的人。他的陕北话地道得连本地老乡也分辨不出他是北京娃。开山垦地时他手里的镢头挥舞地嗷嗷带风,烧火做饭时他又像个陕北婆姨,高粱饽饽、小米粥做得香喷喷。工余饭后,他还组织知青们学习,别人都睡着了,后窑洞里小油灯下还趴伏着他看书的身影。当他了解到山区落后的医疗条件,看到在北京一剂药或打一针就可以治好的小病,在这里被视为洪水猛兽,一旦染上只能听天由命、坐以待毙,常有一病不起甚至死去的悲惨情形后,他决心学医,做赤脚医生,做贫苦农民的华佗。他到处搜集有关医学的书籍,以当时的条件,很难找到系统的医学理论书籍,他每日在油灯下苦读,从片断的文字中积累知识,用银针在自己身上反复试验。终于,他背上了小药箱,爬高坡,下山岗,风里来雨里去,给很多窑洞送上了科学的医疗方法,解决了老乡们遇病即惊的恐慌。

沈抗刚来延安时,在公社提出去最穷、最苦的队。果然如愿以偿,他来到了延长县最穷的队,这个队穷得全队人正准备集体逃荒讨饭。正值开春耕种季节,都跑出去要饭,耽误了春播,明年岂不是更荒?

沈抗和同学们一商量,把每月国家配给每个知青的三十六斤皮儿粮(带着壳儿、皮的粮食)拿出三分之一,把所有知青身上带来的全国粮票和钱全部换成粮食,分给大家,总算阻止了这大逃荒。大家分头到窑洞拜访老乡与慷慨激昂地站在谷场上宣传最高指示截然不同,坐在炕头儿上和老乡们聊天,很快和老乡们打成一片了。其中最受老乡们欢迎的知青就是沈抗,他之所以能这么快和老乡们建立起友谊,得感谢他从妈妈那儿继承来的语言天赋。才一个月工夫,他说话已经是正宗的陕北秦腔了。

老乡们亲切地称他为红火虫、半烂孩(鞋)。叫他红火虫,是比喻他像萤火虫一样到处钻,而他到了哪儿,哪儿就立刻热闹红火起来。这“半烂孩”是说他刚来没几天,就把鞋给穿烂了,一天到晚不闲着,到哪儿都趿拉着那双烂鞋。

沈抗可不是光耍嘴皮子的主儿,在生产劳动中他最卖力,处处争先。春耕往地里送肥,得肩挑人扛,下十几个山坡、上十几道岗,来回要走七八里地。这些学生娃,哪里受得了这个?空手上山下坡还累得直喘气,再挑上这六七十斤的粪担子,着实给累得够呛,个个是把这担肥哭着送到地里的。队里的老农们一天最多也就挑个五六趟。这天七个知青中,一个挑了一趟,有三个挑了两趟,有一个挑了三趟,更有一个挑了六趟,快赶上老农了。唯独沈抗,挑了十一趟。到了第十一趟,他的两腿已经不听使唤了,下坡时是坐着滑下去的。这倒提醒了沈抗,赶到下坡时,他索性一筐在前、一筐在后,人往中间一坐,俩手一前一后扶着筐溜下去了。又快又省力,只是觉得屁股热辣辣的。当感觉疼时拿手一摸——有血,敢情棉裤早被磨破了,是用父母给他的那点屁股肉蹭着山坡滑下来的。

贫下中农眼里不揉沙子,谁把心掏给农民、谁拿出吃奶的劲用到农活上了,他们看得一清二楚。沈抗的表现赢得了大家的信任,全体老农们推荐他到“贫宣队”来。顾名思义,这“贫宣队”自然就是“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这时正值清理阶级队伍,偶尔从公社得来的报纸上大板块的有关文章沈抗可没少研读。他想,这贫宣队自己是万万不能进的。一旦让大家知道他是国民党将军、大右派的儿子钻进了“贫宣队”里------他不是典型的“阶级异己分子”,被清理出去的对象嘛!

他千方百计苦苦推托才拒绝了大家的好意。只是农民们不明白,这个学生娃怎么会这样惧怕加入“贫宣队”。

这一年,老农们在知青的帮助下度过了春荒,及时的播种使得他们在秋天迎来了好收成。想着明年的粮食有着落了,农民们兴高采烈地把队里的种粮扬净晒干,储存在打谷场队里的粮仓里。

隆冬季节,北风呼啸。不知谁抽烟不小心引起了大火,烧着了粮仓。粮食,就是农民的性命。沈抗带头向粮仓冲去,就在踏入大火的霎那,他转身向回跑了几步,脱下棉鞋整齐地摆好,又返身冲入了火海。

当众人齐心将大火扑灭后,沈抗捋着烧灰的头发,拐着灼焦的脚,将棉鞋抱在怀中向窑洞走,大家问:“你怎么把鞋脱啦?”

“这是我妈在我来延安时特意给我买的,我一直都没舍得穿,哪舍得让它在火里钻呀。”

自此他在知青们眼中有了新形象——爱财不爱命。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那时他们村的知青身上没有一分钱。他们这些北京去的知青们视黄金如粪土,抱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想法而来,是为了锻炼革命意志来的。谁最革命?谁最穷谁就最革命。至于钱——那是资产阶级追求的东西!我们革命的知识青年要的是解放全人类,要的是共产主义的早日实现。

沈抗是知青们中的佼佼者,是最坚定地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典型。自插队以来,他从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更甭说要吃的用的,他连一双袜子也没要过。虽然家里很穷,但妈妈会千方百计挤出钱,满足他的需要。革命的理想支撑着他视一切艰苦为动力,宏伟的抱负促使他在艰辛的征程上从不怯步。到了陕北,身上只有二姐塞给他那十块钱。刚到这时还拿出五快给老乡买了粮食。过几天到一个五保户的瞎老太太家访贫问苦时,又给了老人剩下的五块。不久前,同窑洞的在四中时就是好友的秦荣生家里寄来了十块钱,秦荣生和他说好,这钱属于他俩。前几天用去了五块,是给了一个带她女儿去县城看病的老乡。

今天,他要动用这全窑洞仅有的五块钱了,村中缺医少药的悲凉状况促使他学医。他要去县城买一套银针,一个耳朵穴位图,两本针灸小册子,算好价格,整整五块一毛。可差一毛怎么办?要不少买一本小册子?不行,这都是经过精心筛选必不可少的工具,除非他不学医,放弃给老乡们治病的愿望,那怎么行呢。向同学们借?他做任何事都不愿告诉别人,如果自己没学出来就嚷嚷出去,多不好。而且据他所知,同来的知青大都没花过钱,和自己一样,常常是兜里没有一分钱。

真是一分钱憋倒英雄汉。没办法,就张一次口试试吧,都向队里请好假去县城了,怎么能不去呢?他想。

晚上睡觉前,他不好意思地问大家:“你们谁有一毛钱,我需要用一下儿。”

大土炕上除了沈抗还有六个男生,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去摸兜——不用摸,兜里顶多有点高粱饽饽渣。十二只眼睛一同看向了他,似乎在问:你怎么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你要一毛钱干什么?

沈抗话已出口,一看大家连找都没找就说没钱,想想劝将不如激将,便脱掉衣裳,手举妈妈脱给他的、从不离身的黑制服棉袄,对大家说:“我就知道你们谁也拿不出一毛钱来。我敢打赌,我保管你们今晚谁也拿不出来。谁要是拿出来了,我就把这件棉袄给他。只限今晚上,说话算话,决不赖皮!”

说完他挨个地看着每个人的眼睛,盼着能听到一声“我有!”可是,没有一个人说出这两个字。

“睡觉吧。”他无精打采地躺在了土炕上,看来只能少买一本小册子了,少买哪一本呢?

“沈抗,我有!”大头(秦荣生外号)不知从哪儿找出了一毛钱,揉得成了个团团,他一边喊一边小心翼翼地抹开钱,双手挟着拿了过来。

沈抗接过一看,好,没缺也没破。

“行,给你!”他把棉衣扔了过去。

“谁要你的衣服啊。”大头凑过来,小声说:“你要一毛钱干什么?能不能就告诉我。”说着大头把棉袄还给了他,把耳朵贴了过来。

“去去去,我就是觉得咱们都是穷光蛋,兜里没有一分钱,打个赌玩儿。说话就得算数,这一毛钱归我了,棉袄归你。”他把棉袄又塞给了大头。

大头很了解沈抗,知道他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做,但不想让大家知道,看他不说就不再问了。过会儿见沈抗睡着了,他把棉袄又盖在沈抗身上。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沈抗就爬了起来。他抓起盖在身上的棉袄,习惯地穿上了。忽然想起晚上打的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想:还是得给大头。这棉袄上还有妈妈的气息,他拿起来捂在脸上,深深地吻了一下,才给大头盖上。他穿上大衣,一看没有一个扣儿,便拿了根绳,在腰间一系。他掀开锅盖拿了俩高粱饽饽,往怀里一揣,悄悄地奔向了县城。

从村到县城有三十多里山路,走大路平坦些,但路程远,等到了县城就中午了。走小路能省下十来里地的路程,虽然沿途丘壑沟坎,可沈抗早已习惯,只要能早点到县城就行。

陕北的严冬异常寒冷,今儿还是风天,大风扑面而来,嗷嗷叫着。走沟壑时还好,风从头上呼啸而过,刮不着。可一上丘坎,就麻烦了,刚一露头,风便疯了似地扑过来,像是要穿喉而过。你不梗住脖子,脑袋就像要被它刮掉。沈抗使劲地梗着脖子向前一扎,身子前倾继续行进。他早把大风视为好友了,要是怕风就别在陕北呆着。他已对黄土高原有了深厚的感情,人只要心中有奔头,就会把一切艰难困苦视为无物。有理想的人总是浑身充满力量、积极乐观。目标越远大,心胸就越宽阔。沈抗对事物的看法与做法常常会与众不同,有时别人不理解,甚至觉得他傻。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沈抗始终遵循着心中的理想,那儿时就已深深扎根于心底的共产主义理想,他自始至终为之奋斗着。他深信,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毛泽东思想是绝对的真理。他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崇拜是发自内心的,他深信插队也是革命,是革命分工的不同。他要在这黄土高原上干出一番事业,像临行时妈妈叮嘱的那样,本着一颗善良的心,做对社会有益的事。

当他爬到一座山丘的顶峰时,大风骤然而止,一轮红日爬上了东山。放眼望去,点点窑洞散布山间,缕缕炊烟环绕村头。对面山坡上群群白羊咩咩起哄,只只黄牛伴唱嫁秧。面对此景,他不胜感慨,用地道的陕北方言、浓厚的乡土秦腔,仰天唱起了信天游:

 

“大风哗啦啦的头上过哟,把俺送上东山头。笑看黄风为我舞哟,昂首高唱信天游。

知识青年那个到延安哟,革命圣地把家安。镢头开除那个新梯田哟,手中高举牧羊鞭。

金黄黄的那个小米儿哟,个个儿大脸沉甸甸,遍山高粱那个红穗穗儿哟,迎风向我把头点。

脚踏高原那个头顶天哟,豪情万丈荡心间。紧跟领袖毛主席哟,共产主义定实现。紧跟领袖毛主席哟,共产主义定实现——”

 

高亢激昂的信天游在高原回荡,他心潮澎湃,大步向县城赶去。

到了县城,太阳还不到正中。听老乡讲,以前县城可热闹了。人们肩挑背扛着自家的农产品、山货到县城来卖,或交换一些日用品、布料。县城大街两边摆满了小贩们的摊位。做手工艺品的、卖风味小吃的------各自吆喝着买卖,欢快和谐的声调招得顾客四方而来。吃上一碗羊肉泡馍,从脚底暖到心头,到了县城要是不吃碗泡馍就算白来。

文革以来,这些刘少奇提倡的“资产阶级‘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早被取缔了,县城失去了往日繁荣的景象。但毕竟还是县城,比较喧嚣。资产阶级被打跑了,无产阶级来占领。无产阶级也要吃饭,所以这羊肉泡馍还有。不过不是小贩们摆的小摊了,而是国营饭馆的。泡馍还是泡馍,但味道可就差远了。也没人吆喝,味儿正不正、好吃不好吃、有没有顾客都没关系,亏不亏损都只挣这点钱。糙糙一做,不用吆喝,还省劲了呢。

不管是私人的,还是公家的,沈抗是不会吃的,他直奔药店、书店而去。这药店、书店都在大街的尽西头,还得走二百多米。他刚走到一半,忽然听到一声大吼:“哥们儿!走这么快干嘛?是不是刚出了一份儿啊?”

满口的京腔,一定是冲我说的。沈抗站住脚,从后面追上来三个知青,把他围在了中间。

“我要去买医书,天黑以前得赶回村里,所以才走这么快。”沈抗对他们说。

“你丫装什么孙子呀,买医书?哥们儿这儿扛(饿)了一天了,先给哥们儿买饭吃吧!”说着那黑胖子就要翻他的兜。他挡开黑胖子的手,说:“我只有五块一毛钱,是要买东西的,如果你们没吃饭,拿这两个饽饽凑合着充饥吧。”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饽饽递了过去。

“去你妈的,挤兑谁呢!拿我们当要饭的啊!”黑胖子一巴掌把两个饽饽煽到地上。三个人不容分说,对沈抗拳打脚踢,两个人拧着他胳膊,黑胖子翻遍了他的全身,只找出了那五块一毛钱。

“还真他妈就五块一,也是个穷鬼!”黑胖子把钱往兜里一揣,又踢了他一脚:“得,五块钱也能凑合吃两顿,没白干,走!”

仨人扭头便走,沈抗急得一下窜起来,钳住那黑胖子的脖领子,把他拽了个仰巴脚:“你们不能拿走这钱,这是我买针灸用具和医书的钱。”

他刚要把手伸向黑胖子的兜,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出现在黑胖子的手中:“你丫信不信,再他妈啰嗦我插了你丫的。看着都是北京知青的面儿,我就没动你,你丫别逼我啊!”

沈抗怔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掉了。

他怀着万分沮丧的心情回到了村里,大家从没见他情绪这么低落过,都纷纷问他怎么了。他一句话不说,倒头便睡,用棉被紧紧地蒙住了头。

------冷,好冷呀!他走在大雪里,每行一步都无比艰难,万分吃力。呼吸是这么地困难,每吸一口气竟然这么费力。噗,又掉进了冰窟窿里。冰冷的河水淹没了膝盖、肚脐、胸口,刺进了全身每个毛孔。淹没了脖子,喘不过气了------

“啊!”一声惊叫,惊醒了全窑洞的知青。

“沈抗,沈抗!你怎么啦?”大头摇晃着他问:“呀,怎么这么烫啊!”

“快,拿过两床棉被来。他发烧,冷得直哆嗦,给他多盖点儿。”

“呀,这么烫,高烧,这大夜里的怎么办啊?送县医院也得等天亮了啊。”

“我这儿有几片‘ABC’,先给他吃一片。”

知青们忙成一团,有的给他加盖棉被,有的喂他吃药,还有人用凉水沾湿了毛巾,冰他的头。半小时后,他睁开了眼睛,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虚弱地说:“水------水------”

大头忙舀过一瓢水,扶他坐起来喝。喝了水又让他躺下睡,这一夜,大头都守在他身边看着他。大头在心里责怪着自己:真不该和他打这个赌,害他冻病了,而且烧得这么厉害。

第二天早上,沈抗又吃了片药,大头没有去上工,全天照顾着他,给他煮了一锅烂烂的小米粥,还加了点红糖。晚上沈抗感觉好点了,他让大头去睡觉,说自己没事了。

第三天他有了点精神,状态好多了。想起竟然因为五块一毛钱堵住了前路,不免心头涌过一阵酸楚。太阳快落山了,知青们就要收工了,他挣扎着起来给大家做饭。正烧着火时,队长从公社开会回来,带来了知青们的家信。接过来一看,第一封是妈妈写给他的。他很少有信,此时天色已暗,便借着灶光看了起来。

 

抗儿:

分别一年有余,不知你可好,生活得怎样,身体还好吗?

自你走后,你二姐、三姐也相继各奔他方,家中只剩小猛、小沉和我。每逢节假日,便想起昔日过年过节家中的热闹景象,也就更加惦记你们。

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的孩子,受多大苦也不会跟妈说。我只是不放心你,你给妈回封信,哪怕就一个字,妈看到也就放心了。知道了吗?记住一定要回信。

祝:进步、健康!

妈妈 70.2.26

 

灶火映红了他的脸,映着他眼中闪亮的泪花。一颗豆大的泪珠掉在了信纸上,他插队以来第一次掉下了泪——妈妈,我很好。只是非常想念您------

“沈抗,你怎么下地了?你还不能做饭,快回去。”大头他们回来了,看见他下地做饭,急得老远就喊了起来。

他赶紧擦干眼泪,回过头来笑着说:“我病好了,饭快熟了,你们洗把脸,准备吃吧。哎,刚才队长从公社带信回来了,每个人都有,大头,你有两封。”

“噢,快给我!”

“那是我的!”

大家围着他,欢快地抢着信。有的急忙打开,有的抱在胸前呆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打开。当各自把信看完后,刚才的那种热烈和欢快没有了,思乡之情和对亲人的牵挂涌上了心间。

太阳沉到了底,知青们站在窑洞前的土坡上,目送夕阳,不由唱道:

“红红的那个日头哟,满满的落下了山。咱们知青的小锄头哟,催着俺们回家转。

黑乎乎的那个窑洞哟,徐徐的冒着青烟,高粱饽饽小米儿粥哟,在俺妹妹手中端。

弯弯的那个月儿哟,藏在那个云朵后。俺和妹妹坐山头哟,知心话儿说不够。

紧紧拉住妹妹手哟,思乡歌儿唱一首。儿时梦幻眼前愁哟,同时涌上俺心头。

何时才能回家园哟,梦中爹娘急白了头。儿行千里母担忧哟,人有几个九月九。儿行千里母担忧哟,人有几个九月九。”

 

一首《信天游》道出了对亲人的思念,诉说了插队的凄凉苦楚。天黑了下来,知青们仍默默地站在那里------天更黑了,知青们才转过身去,摸着黑,慢慢向窑洞走去。

窑洞里一片沉寂,灯芯灭了也没有人去挑。现实的残酷、理想的遥不可及使他们感到迷茫。一首《信天游》没能尽情地表达出他们的心中所想,思乡之情是他们无助的表现,他们更多地是需要解答心中的困惑。

他们都热爱毛泽东,然而越来越流于口头上了。毛主席的语录已经不能像当初那样支撑着他们,现实生活中,它显得那么空洞乏味。知青中的大多数,已经在怀疑自己能否在这里扎根发芽,他们感觉到这不是他们施展才能的地方。如果他们想在这里大有作为,纯粹是黄土高原上种水稻——不适时宜。可是,是毛主席号召我们来的,他老人家的话会错吗?

毛泽东,你伟大就伟大在既愚弄摧毁着人,又使人心甘情愿。

年轻人需要信仰,一个美好的理念能鞭策他们奋勇直前。他们在黑夜里、迷惘中,探索着出路。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

不知是谁轻声唱起了这首《长征组歌》中的《望北斗》。大家不禁跟着唱了起来。这时他们口中的“毛泽东”,意指的是“新信仰”,是黑夜中鼓舞人心、指明方向的北斗。他们需要切合实际的、清新有力的甘露。然而它在哪里?他们苦苦渴求着答案。此刻,他们好似周身被乱麻缚住,找不到解脱的办法,不知从何入手,他们开始动摇了。沉闷抑郁的男声合唱,在黑黑的窑洞中回荡,他们不知唱了多久、不知唱了多少遍,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越来越小------

知青们有趴着的,有坐卧的,有仰着的,七个人东倒西歪地睡去了,在梦中与亲人见面。找不到今后的方向,只好重温儿时的欢乐。

沈抗通过自学,反复地在自己身上实验,学会了针灸和一些常见病的诊断和处理。大队书记是退伍军人,叫罗保祥,在部队时学过一点医药知识,他对沈抗的学医提供了一定的帮助。沈抗对书记的尊重就像学生时代时对老师一样。可是有件事,使这个尊敬的老师在他眼中的形象大打了折扣。

这穷山沟里本没有地主,可文革以来,一个村里要没阶级敌人,那说明这村里的人阶级觉悟太低了,找也要找出一个来。还是书记有眼光儿,找到了一个目标——福儿。

福儿是村里的二流子,他家里里外外都靠他的媳妇撑着,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无赖。文革时他成了队里革命的活靶子,有个运动就把他提拉出来修理修理。他倒也乐得其所——这样一来,自己怎么也算得上是村里的名人了。

一天夜里,福儿突然跑到知青窑洞来敲门,敲得那么急促。嘴里喊道:“哄豁冲(红火虫),俺婆姨要死喽,求求你快去看看!俺知道你是好人,快救救俺婆姨耶!”

沈抗闻声披上衣服,提拉起药箱向福儿家跑去。只见福儿婆姨疼得满炕打滚,已经喊不出声了。沈抗强按住她问诊,用银针扎了几处止痛都不见效。他怀疑是肠梗阻穿孔,自知凭自己的医术很难应付。急忙对福儿喊道:“快去叫书记!”

福儿愣在那里没动,沈抗以为他急傻了,再次喝道:“还愣着干嘛?快去叫啊!”

“俺去还不是白去,他咋会给俺这阶级敌人的婆姨看病?”

“她现在是病人!你就说是我叫书记,快!”沈抗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原来他的眼睛也不是总那么小。福儿吓得一哆嗦,转身向罗保祥家跑去。

沈抗在福儿婆姨足三里、三阴交、阳灵泉等穴位上又加大力度地扎了几针,焦急地等待着书记到来。

福儿回来了,垂着头,搓着两手。

“书记呢?”

“他骂俺不知钟点,搅了他受兴(做爱)。说明天一早就要俺到打谷场,等着被大伙批斗。”福儿低着头说。

沈抗腾地蹿起,飞也似的向书记家奔去。

到了书记家窑洞前,他喊道:“书记,你再不去人就死啦。快去看看吧。”

“吵个啥子?死了就少了个敌人,乐得喔。”窑洞里传出书记不耐烦的声音。

沈抗闻声飞起一脚,将窑洞门踹开,一步跨到炕边,将棉背猛然抖到地上,吼道:“罗保祥,你他妈是人吗?!”

土炕上,书记和他婆姨连带三个娃儿,赤溜溜地光着身子,十只眼睛惊恐地望向“红火虫”。敢情这“红火虫”真有火?

不知是书记技高一筹,还是福儿婆姨命不该绝,总之福儿婆姨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对此,福儿夫妇感激不尽,为了报答“半烂孩”,福儿媳妇特意纳了双鞋,送给沈抗。沈抗一直舍不得穿,他把鞋像保留艺术品一样珍藏了起来。

救死扶伤,本是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古训医德。书记的言行使沈抗对他的好感大打折扣,从此,看书记时总是俯视了。

一九七二年,各地工矿企业招工,表现好的知青可以通过队、公社推荐选拔到工矿企业来。沈抗以绝对的优势被推荐到了陕西油矿医院,他在插队三年后,成了工人阶级队伍中的医务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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