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之若仪（九十）知了知了
作者：狮子羔羊
翻砂铸造，是一种用模具制造金属器件的铸造工艺。模具分上模、下模。其工艺流程分翻砂和浇铸两个部分。
翻砂的工作流程是这样的：
把一个称作砂箱的框架下放在一个平滑的表面上，把下模面朝下放置在砂箱中间。然后开始填砂。翻砂用的砂石是一种砖红色细砂。它的特点是在一定的湿度下有定型的能力，而且可以反复使用。将砂箱填满夯实刮平。夯实砂箱是一个力气活儿，如果没有夯实，可能在后续的工作中造成瘫塌，半途而废。
夯实刮平后，将砂箱连同下模翻转朝上。这是第一个翻转动作。整个翻砂流程中，一共要翻转三次。这也是“翻砂”这个名词的来由。一个填满夯实的砂箱，视模具大小，有三十斤到五十斤不等。翻转的过程要稳重，轻取轻放。臂力不济者断不可为。
翻转后，将平面连同下模刮平。将上模与下模对齐，在砂箱上再装一箱，此为上箱。重复填砂、夯实、刮平。
然后将上箱翻转平放一边。这是第二次翻转。
下面的工作就是将上、下两箱的模具取出。这可是个技术活。有时在取出模具后还要对砂型进行适当的修补，造型。
当确认砂型符合技术要求后，将上箱再次翻转，与下箱吻合。这是第三次翻转。至此，一个铸件的翻砂工作就完成了。
视模具的复杂程度、大小，整个翻砂过程一般需要一个小时左右。因为砂箱大多是放在地面的，翻砂工作的大多数时间都是蹲在地上，哈腰弯背地操作。其辛、其苦自不待言。
然后是熔化。熔化的过程就是用焦炭将铅、铜之类的金属在陶罐里烧到熔化。不同金属的熔点不同。铝的熔点低一些，也有八百多度。
最后是浇铸。浇铸的过程就是将熔化的金属液体沿着浇口，浇入砂箱的中空模型中。两人用抱钳，抬着盛满红彤彤金属液体的陶罐，掌罐人手持钢仟控制着陶罐的倾斜角度和熔液的落点和流量。尽管在各种隔热石棉的保护下，不论春夏秋冬，一场浇铸搞下来，参与者无不面红耳赤，大汗淋漓。
老顾念及静仪一个女同志，从不让她参与浇铸工作。
开始时，静仪由于手上无力，砂夯得不实，经常做到一半，砂型就塌了下来。慢慢地在老夏、老曹等人的指点下，她也掌握了技巧，能够熟练地完成整个翻砂过程。到了后来，她一天能翻四到六箱。一天忙下来，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似的，腰酸背痛，两腿麻木。双手颤抖得捧不起饭碗。
渐渐地，身材娇小的静仪，变成了膀壮腰圆的女汉子，整天与这一班男性工人一起摸爬滚打。由于体力的消耗，以前只吃瘦肉，鸡腿、鸡胸和蔬菜的静仪，爱上了大肥肉。以前最爱小口品尝碧螺春的静仪，变成了大碗喝盐开水的劳动人民。静仪从一位富家小姐，成为一位真正的劳动人民。
可是，她并没有留恋过去的舒适生活，她并没有抱怨命运的不公。为了这个家，为了明皓能好好养病，为了三个孩子，她勤勤恳恳地劳作，心甘情愿地挥洒着汗水。
八月，与武汉、重庆齐名，号称中国三大火炉之一的南京进入盛夏。中午时，室外温度高过四十度。大街上的柏油马路都被晒化了。
静仪头顶一块湿毛巾，身穿一件褪了颜色的短袖衬衫，脚蹬一双反毛防护皮鞋，沿着彩霞街向家里走去。沿街树上的知了无休无止地鼓噪着。当空的烈日下，没有一丝阴凉。黄豆大的汗珠布满静仪的前额。被汗水湿透了的衬衫紧贴着静仪的后背。一上午的高强度劳作，已经将早上吃的稀饭小菜消耗殆尽。饥肠辘辘的静仪此时最大的愿望就是一碗冬瓜海带汤，就着一大碗饭，吃个饱。
今天是一个月里姨妈斋戒进香的日子。她一早就去清凉山烧香了。早晨静仪上班之前，交待明皓煮多少饭、何时煮、如何炖汤。这是明皓回来后两年里，静仪第一次让他做饭。
走进堂屋，方桌上没有静仪预期的装满冬瓜汤的铝锅。探头看看炉子，好像还是封着的。抬头看到自己早晨淘好米的锅，打开盖子一看，还是生米！看到这里，静仪不由得火冒三丈！这个明皓，早晨和他讲的时候，我讲一声他应一声，如切如磋。现在到了中午吃饭时间，冷锅冷灶。就算我不吃，小孩放学回来也要吃呀。就算小孩不吃，你自己也要吃呀！你，你，你……
推开房门，只见明皓坐在写字台前，桌面上放着已经拆开的红星半导体收音机，左手边放着一部万用表，右手边架着一支电烙铁。明皓在捣鼓他的收音机呢！
昨晚就听明皓说他的宝贝收音机出了毛病，不知道为什么，短波收不到了，需要修理。静仪并没有在意，特别是对明皓“偷听敌台”的行为非常不满。她常常背着小孩劝明皓，“不要惹事生非。不要太平庵不住，住芭蕉寺。搞出麻烦来连累一家老小！”明皓听了，总是嘴里应着，背着静仪，依然我行我素，就是加了一副耳机，外人不知道他听的什么东西。为了不让人看见拉杆天线，他把天线接到沿街窗户的安全网上。
“明皓，你忙你的半导体。饭没煮、汤没烧。我们中午吃什么？”静仪高声斥责道。
听到静仪的声音，明皓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才知道自己埋头修他的收音机，忘了时间了。一时愣在那里，木木地看着静仪，不知说什么是好。
“我在外面出力流汗一个上午。你倒好，什么家务都不做。你当我是牛还是马？是牛马还要吃草呢，我这回来连口水都没得喝。你，你，你太不像话了！”静仪继续发着脾气。
恼羞成怒的明皓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接着突然冒出一句：“妳上班就做官了？妳是拿十八块，你要是拿八十块的话，妳到家，我不但要把饭做好，还要跪着迎妳不成？”
话刚出口，看到静仪被屈辱扭曲了的面部表情，明皓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连忙站起身来，拨掉电烙铁的插头。走到窗前方桌边，从茶壶里倒出一杯茶，递到静仪手边。
静仪抬手接过茶杯，高高举起，使劲砸向地面。呯的一声，茶杯应声而碎。碎玻璃和茶水散落一地。泪水混着汗水顺着静仪的两颊流了下来。
就在这时候，堂屋里传来上中学的正瑛的声音。“姨妈，我回来了。饭好了吗？我饿死了。”
女儿的声音让静仪冷静了许多。她举手抹了抹脸，一声不吭地走出房门，开始忙着开炉子煮饭。把饭煮上后，又去后面曾家借火烧汤。是孩子唤起了她做母亲的责任。不论怎样，做妈妈的要把孩子照顾好。自己从小没有妈妈，但是静仪立志要做一个好妈妈……
房间里，静仪的震怒让明皓意识到他说的话有多么伤人，心里一万个追悔莫及。
看到静仪一言不发就走出房门，明皓连忙低眉顺目地找了扫帚簸箕，来收拾残局。收拾好了里屋，他又走出房间，在静仪面前，跟前跟后地企图帮着做些什么。静仪一直铁青着脸。除了必不得已，不多说一句。
吃完中饭后，静仪安排两个女儿午睡后，自己一个人坐在竹躺椅上。她闭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眼泪顺着眼角流向耳朵。
突然，一阵习习凉风拂过，好凉快。静仪睁开眼睛一看，是明皓在为她扇着扇子。“静仪，我，我……”明皓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了。
“唉……”静仪长叹一声。擦了擦眼泪，看着明皓说：“这十八块的工资不是我要拿的。我要是去了哈尔滨，我要是不从电池厂下来，我也不会做这拿十八块的翻砂工！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你在家不帮忙，还讲这样伤人的话……”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说完，明皓转身打了一个湿毛巾，递到静仪的手上……
“知了……知了……”院子里白玉兰树上的知了一个劲地叫着，似乎也在努力地帮助明皓向静仪表白：我知道错了，对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