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喂，你醉了，送你回你的窝？”致远扶着她的腰，把她搀起来。对前来清扫的侍应生说了声抱歉。
“没，我根本没，没醉。走，海边。”玫子接过致远递给她的纸巾擦了擦嘴巴，胡乱抹了一下裙摆上的污渍，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致远带着她只转了一个弯，就来到了一大片海滩面前，大海在深黑的夜里沉默无语。月亮如银盘浑圆一个挂在天空，月儿的倒影晃在微波荡漾的海面上，似乎在海面上挖了一个洞，要把所有地秘密都灌入海底深处埋葬。一阵凉爽的海风迎面吹来，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身上没有刚才那么燥热了。
玫子脱了高跟鞋，光脚在沙滩上慢慢走着，细腻的沙子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脚掌。海风吹起她松散的秀发，和小礼服的裙摆，她抬头觉得自己宛如一片羽毛，可以在海天之间任意翱翔。她突然有种想倾诉的冲动。
“当初以为我们永远在一起，可到最后，还是分道扬镳。你说这世上，真有爱情吗？为何一开始总这样甜蜜，到最后，不但痛苦，还要假装自己不在乎。有几次在路上碰到他，我故意不理他。希望他能回过身来，跟我说，对不起，玫子，我错了。我只要他说他错了，我就可以原谅他，其实去哪里都可以，我不在乎。可是他就是不说对不起，这么多日子过去了，我始终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干嘛要折磨自己呢？”他带着她走了很远，最后来到一大片岩石旁。致远扶着玫子爬上一大块平坦的岩石上。
“你看上去，好像，百毒不侵，你才多大？你懂什么？像你这种逍遥公子哥又会有什么心事？”
“我？26岁，刚从澳洲毕业，还没决定是该继续读博还是工作？小时候，我也有很多问题想不通，我不明白我的父亲，为何他不回家？他每天都会去哪里？我只能跟妈妈住在一所很大的房子里，天天趴在窗口等我爸来看我。他每次来看我，都会买很多很多的玩具。可是每次我玩着玩着，他就不见了……他一年才来几次。我最怕的就是一觉醒来，光着脚跑了一间间的屋子，找不到一个人。长大后，我明白了，不用去追问什么叫幸福，除非我想把自己逼进死胡同。我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所以，刚才，你才会拉住我，不让我去跟那几个八婆吵架？”玫子拉住他的大手，此刻他孤单单的眼神看上去更像个走失了的孩子，他的身影里都透着一种入骨的孤寂。
“有次父亲大寿，妈妈关在屋子里打扮了一整天，最后高高兴兴地带我去参加寿宴，所有的人都对我指指点点。妈妈脸上戴着笑容，可是只有我看得懂，她心里在哭。我想保护她，帮她挡住那些流言蜚语。可，我明白，自己太小，什么也做不了……”他似乎叹了口气。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母亲把我寄放在姨妈家。还好，姨妈对我像亲生女儿一样。她说她一直想要个女孩子，却养了三个捣蛋鬼。她家屋子很大，还有警卫员。我在她家很开心。有次妈妈接我回家，我很不情愿跟她回家。妈妈的家又小又简陋，我也不喜欢吃她烧的菜，就不吃饭。妈妈耐心地劝我吃，我把碗一推，说我要回姨妈家，那里才是我的家，我多希望我不是你的女儿！妈妈听了，气得发抖，她扇了我一个巴掌。我跑进自己的小房间，反锁了门在里面哭了……她就站在门外哭！后来我才知道，她一直努力还我一个完整的家，可是，阴差阳错，我那个忘恩负义的父亲又耍了她。后来她，一个离异的女人独自带着一个儿子。流言蜚语满天飞，不知道她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地。现在她已经嫁人了，但是，关于我弟弟的流言还在……正因如此，川峰结婚，她跟我弟弟都没来。”
“何必为了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呢？”他说着，抬臂向海里扔了一块石头。扔出去的石头，似乎消失在空中，不见了。
“你是学什么专业地？”玫子仰望着一轮圆月问。
“病理学。”
“啊？哈哈——”玫子笑了起来。
“很可笑吗？”他疑惑地扭头，眼神专注地望入她的双眸。他的眼神有一种魔力，当他凝视你的时候，会让你觉得这个世界上，他在乎的只有你一人，其他都已不存在。
玫子的心怦然一跳，那一刻她知道自己逃不了了……
“当然，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个学究。”玫子扯着裙摆在一块锋利的岩石边缘划过，裙摆被撕成了两片。
“你这是在做什么？”致远诧异地问。
“不喜欢这块，因为刚才沾了污渍，闻着臭臭的……”玫子用力扯下一大块，原本的曳地长裙，变成了超短裙，露出修长的大腿。
她起身，抬头望了望身旁更高的一块大岩石。回头冲致远喊道，“好像这块大岩石的另一边就是大海，要不要上去看看？”
致远正望着大海发愣，好一会儿他才扭头看到正在攀岩而上的玫子，吓了一跳，立刻喊道：“玫子，别上去，听当地人说，上面很危险……”可是，他的话音未落，玫子已经爬到了高处的岩石上，失去了踪影。
玫子站在大岩石上，视野立刻开阔了起来，这时海风突然强劲了起来，她的声音在风中飘乎不定，“哇，这里的风好大呀！哇，这岩石下面的海水好深呐！”
致远听到空中飘来玫子断断续续的声音，他忽地打了个冷颤。他蓦然记起来，今天早上他出来遛弯，一个当地的马来人跟他说，千万不要爬上那块大岩石，那个岩石上有魔力，曾经有游客从这里跌落海底，人影无踪。此刻，他的心猛地被揪紧了，心头闪过不祥的预感。
他旋即站了起来，慌忙起身攀爬了上去。他刚从大岩石上探出头，赫然看到玫子站在岩石的另一边，她张开双臂，身体朝前倾，她要跳崖？致远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他扯着喉咙拼了命地喊道：“周玫——别——”
6.
罗去冬居然连续一个星期天天来接媛媛早上去上班，直到媛媛的脚彻底好了，可以活蹦乱跳了。他们每天去不同的食阁吃饭，媛媛再顺便打包中午的盒饭。
这天媛媛对罗去冬说，“去冬，你明天不必再早起来接我了。我的脚已经彻底好了。再麻烦你，我要过意不去。”
他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其实也不费事，顺路而已。不过我明天也不可能来接你了。因为我有事要飞回旧金山一趟。”
“项目进行得顺利吗？”
“基本没什么大问题。新加坡的人做事一板一眼的，让我放心。我留我们的工程师在这里，过阵子我还得飞上海一趟。”
“我猜，你在上海有公司？”
“呵呵，又想知道什么？”
车子正在拐弯，他头偏在一旁。
“当然我得猜了，我要知道，这个过去几天来载我上班的人，是不是做非法买卖的？比如放高利贷？”
“孙二娘出身的，果真道行不浅。”他笑道。停了车，他却叹了口气，“担心中美贸易的前景，贸易壁垒的事是迟早的，TPP 喊得这么响就是前兆。况且国内的成本越来越高，不能只依赖一两个承包商，得分散开发，各取所长吧。”
纪宇晟轻描淡写地告诉媛媛，他下星期出差去日本一个星期，再下个星期的星期五他母亲要来新加坡住一阵子。
媛媛刚开始听到第一个消息，心里还挺高兴，总算大神要出门了，她可以透口气了。不用每天烧三菜一汤了。当听到第二个消息时，那个简直就是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只你妈一个人来？你爸为什么不来？”媛媛一听就头皮发麻，如临大敌。
“我妈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正在跟我爸闹离婚呢，怎么会让我爸来？”
“什么？你爸妈在闹离婚？前阵子不只是说感情不合吗？”媛媛一脸惊恐状，“你爸妈年纪差两三岁，也该75，77岁了吧？他们结婚都50多年了，这要闹离婚？是你爸有外遇了，还是你妈？”
“有你这么乌鸦嘴吗？他们谁也没外遇，就是要离婚。”
“故意闹腾是吗？日子太好过，吃饱了撑的？”媛媛把收下来的衣服扔到主卧的大床上。
“他们的感情处在面临崩溃的边缘，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阶段，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我妈信上写的，所以，她想出国透透气。”
“然后再进行她划时代的革命？她可以环游世界啊，干嘛非得来新加坡，才能回家划时代？”媛媛气呼呼地说，她的婆婆是个蜚声海内外的惹麻烦的主。跟纪宇晟的弟媳晴晴家闹翻了，为了给外甥女吃饭的事，还扇了晴晴的妈两记耳光。不但如此，婆婆跟公公吵了五十多年了，说是房产证写的是她的名字，公公没份住家里，现在感情彻底破裂了，让他立马滚出去。
年迈的公公只能滚到他弟弟纪晨曦家避难。最后他弟弟这个国有大企业副总出马，做了半年的工作才亲自护送他们老爸回了家。这刚消停没几个月，他们感情又面临崩溃的历史阶段了……看样子该崩溃的，早晚得崩溃，谁也甭想拦得住。原以为天高皇帝远，不用再看到婆婆那张跟麻将牌似的脸，这下，这牌跟砖头一样，早晚都得砸到头上。
“来多久？”媛媛没好气地问。
“这次说是来看昊昊的。来一个月。”纪宇晟瞥了媛媛那张阴沉的脸，说了一句，“她是我妈，她来看儿子，天经地义。”
“本来妈妈来看儿子是天经地义的，可是你妈妈，那是普通人吗？那是天仙下凡，外表是上了年纪的老仙女，内涵是天不服地不怕、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无产阶级革命精神。”而且本人就是那个九鬼蛇神之一，媛媛蔫蔫地想着。
“行了。你就让着她点呗。她身体也不太好，估计现在也折腾不动了。”
“折腾不动，还到处乱跑，还不够折腾啊？”媛媛气得把纪宇晟的一件衬衫扔到他身上，“自己叠吧。你又不是皇太子，从来都不用做家务。我天生是丫鬟命啊？”
纪宇晟这下服软了。连他自己都明白，他妈妈是哪吒三太子投胎的。可是，他妈妈说要来看孙子他能拦得住？他也求他妈了，我们过年回家看看你吧。因为我们两个白天都上班，怕你一个人寂寞。
他妈妈回答：寂什么寞？新加坡的地铁发达，乘上去想到哪儿行。而且你们那儿说中文，打开电视机就有中文台。不寂寞！
洪水要来，纪宇晟挡也挡不住。其实他更担心的是，他妈年纪大了，万一要生个病该怎么办？小病还行，万一，有个不巧，怎么处理？送回国，说起来是看孙子惹出的病，罪责都在他身上。他思前想后，就跟他妈说：“这样，你先在我们这里住一个月看看，然后我们再送你回国，做长远打算。”
婆婆听到纪宇晟吞吞吐吐的，就气不过，“噢，怎么才让我来一个月，我这千里迢迢的。不想让我来，你就说明白了。是不是小娄有意见，不让我去？啊？你这个白眼狼、不孝子，软骨头！”
纪宇晟低声下气地说了两个小时的好话，才争取了一个月的期限。放下电话，一头虚汗。现在一想起来，太阳穴就疼。
那边的媛媛一想到这事，就睡不好觉、吃不下饭。
婆婆是技术员出身，学化学的。对东西的摆放、家里的卫生情况要求极其严格。
媛媛接到圣旨的第二天就开始着手收拾冰箱。收拾冰箱有个妙招，就是把老的、瘪的、不明食用期限的咬咬牙都扔了。别以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情况不同了，那些已是夕阳无限好，该进垃圾桶还是得进。
至于那些新买的。加大吃菜的量，争取在婆婆驾临之前，把冰箱吃得空空如野。一打开来，芬芳扑鼻、光可鉴人。
然后，把家里里里外外全都打扫一遍，擦窗擦地擦门擦墙擦家具，所有横的竖的斜的、高的矮的不高不矮的面，都得擦得一尘不染。
收拾衣柜，所有的衣物要叠成一样大小的四角形，整齐罗列，恨不能贴上标签，写上有效期至几年几月几号。要一打开柜门，里面的东西都规规整整，一目了然。万万不可风吹草低见牛羊，那一定会疾风暴雨迎面来，吃不了兜着走。
有了这个宏伟目标，媛媛每天都烧一大桌子菜、每天都累得腰酸背疼腿抽筋，躺在床上直哼哼。
晚上，昊昊像小猫一样趴在累瘫了的妈妈身旁，拖着腮帮子问：“妈妈，你是打算要在家里开饭馆了吗？将来我可以让我的小朋友们都到家里来吃饭了？上次我生日PARTY 后，他们都说妈妈烤的鸡翅膀真好吃。”
媛媛委屈地瘪瘪嘴，摸摸昊昊的头，眼珠忽地一转，说：“昊昊，你在学校不也经常擦窗户吗？帮妈妈把里面房间的窗户擦擦？”
昊昊翻了个身，像只八爪鱼似地仰在床上，然后猛地坐了起来，小手捂着小身板，边下床边用稚嫩的小嗓门喊着：“哎哟哟，不好了，爸爸，爸爸，洒家也扭到老腰了……”
媛媛听了，气得鼻子都歪了。
媛媛不死心，继续问：“昊昊，我们一会儿擦门玩，好不好？”
“妈妈，还有作业呢！你自己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