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零年十月的一个夜晚，一弯弦月高挂在黑缎子般的天空，如金似银。星星闪烁，好像无数颗珍珠镶嵌在一望无垠的夜幕上。月光下，一座座民居，一道道山墙，一排排瓦沟，错落有致。除了沿街几盏昏暗的路灯，看不到一点光亮。喧嚣了一天的彩霞街睡着了。
小彩霞街十号，天井花坛上、墙角里，蟋蟀的吟唱声此起彼伏。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户玻璃照在静仪一家的小屋里。窗下，方桌上，一只茶杯，一个已经开好的信封，借着月光，隐约可见“吕明皓收”四个大一点的字。两张写得满满的信纸重叠着放在桌上。
紧靠着房门，小床上睡着正瑛。看得见她一只腿伸出了被子。房中间的锡锰丝床上，临近生产的静仪安静地睡着。她身上的织锦缎被面随着她的呼吸声，一起一伏。静仪的身旁横睡着正琅，小姑娘头紧靠着妈妈的腋下。一家人经过一天的劳碌奔忙后，进入了梦乡。
突然，一阵腹痛把静仪从睡梦中惊醒。静仪感到下腹一阵紧似一阵地收缩，疼痛难忍。已经生过两个孩子的静仪是有些经验的。只是这次明皓不在身边，静仪心里有些不踏实。转念一想，幸好姨妈就在后面柴房，她心里也就定了许多。过了一会儿，腹痛渐渐地减缓了。静仪知道这是产前阵痛的间隙，连忙轻声招唤道：“正瑛，正瑛，快起来……”
被从熟睡中叫醒的正瑛，翻身在床上坐了起来。她睡眼惺忪地向睡在大床的静仪应道：“姆妈……”
“快，快穿衣服。穿了衣服去后面叫姨婆！”静仪急急地催促着。
正瑛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光着脚下了床，转身向房门走去。已经欠起身来的静仪看到正瑛光着脚丫，噼啪、噼啪地拍打在地板上，急忙语无伦次地喊住正瑛，“穿上鞋，外面地上脏，别受凉了……” 听到妈妈的话，正瑛跑回床前，光脚踢进鞋子里，横披着衣服，打开门栓，冲了出去。
就在正瑛跑去后面叫姨婆的当儿，静仪看着这阵痛的间隙还没过去，赶紧抓紧时间，穿上衣服，走到五斗柜前，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产妇包，坐在方桌前，勾起头看着窗外。此时此刻，她最想看到的是姨妈的身影，最想听到的是姨妈那碎如浮莲的脚步声。
还没见到人影，也没听到脚步声，新一轮的阵痛向静仪袭来。静仪不得不仰起身体，靠着椅背，双手抱着大肚子，短促地一呼一吸，面部紧张地抽搐着……
门开了，姨妈迈着三寸金莲，脚尖着地，快步走进房间。虽然没有生育过，但是女人生毛娃，姨妈还是见识过的。看到静仪痛的样子，姨妈立即就明白了：静仪这是要生了。她回头对跟在后面的正瑛说：“妈妈要生毛娃了。我和妈妈上医院。妳在家里带好妹妹。早上请对面沈叔叔帮忙煮烫饭。吃了早饭，把门锁好，妳带妹妹一块去卫士礼堂上学。”看着妈妈痛苦的表情，听着姨婆一句一句地嘱咐着，正瑛似懂非懂。但是她知道事关重大，是她挺身而出的时候了。正瑛认真地点点头，急急地说：“姨婆，我会带正琅的。妳快和姆妈去医院吧！”
姨妈并不放心，但也顾不得了。她摸摸正瑛的头，回头对静仪说：”妳再忍一忍，我去评事街口叫辆三轮车，然后我们去医院。”说到这里，姨妈顿了一下，问道：“妳怎么样？还能忍吗？羊水没破吧？”静仪看着姨妈，一会点头，一会摇头。她一边向姨妈挥挥手，一边“哦……哦……”地呻吟着。
看着静仪的样子，姨妈不敢耽误，转身一步三摇地走了出去。乖巧的正瑛静静地摸着妈妈的手，来回摩娑着。
不一会儿，门外响起了车铃声。正好静仪的阵痛刚刚过去，她连忙起身，伸手拉过拎包。正瑛帮妈妈接过包，扶着妈妈，一起向大门走去，迎面看到急急向里走的姨妈。祖孙三代一起走出了大门。正瑛看着妈妈和姨婆坐上三轮车，转弯出了巷口，这才若有所失地转身，关上大门，回到小屋里。看着天还没亮，正瑛脱了衣服，掀起妹妹和妈妈的被子，与妹妹挤在一起，躺下。感受着妈妈留下的余温，闻着妈妈留下的体味，正瑛渐渐地安静下来，重新闭上眼睛睡着了……
莫愁路，天妃巷，南京妇幼保健医院，凌晨三点左右，急诊室门口。沿着路边停着三五辆三轮车。车主们大多躲在车后座上，放下布帘休息。透过布帘的缝隙，看得见一星半点的亮光。那是车主抽烟发出的火花。急诊室里，医护人员忙着接待病人、产妇。
远远地，一辆三轮车从水西门方向急驶而来。三轮车在急诊室门口稳稳地停下。掀开布帘，一位老妇人扶着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下了车。老人付了车资，迈着她那双绣花金莲，继续扶着孕妇向急诊室走去。她们是姨妈淑文和临产的静仪。
姨妈把静仪扶进诊室。助产士把静仪让进里间检查。姨妈在外面等着。过了一会儿，助产士出来对姨妈说：“大妈，你女儿就要生了。我要把她转到产房待产。妳去办手续吧。”顺手把一叠交费单丢到姨妈的手上。
看着护士把静仪推出检查室，问清楚了哪里办手续交费，淑文拐着小脚，一摇一晃地向医院大厅交费处走去。
因为不识字的缘故，姨妈一路不知道问了多少人，最后在一位好心人的帮助下，交了费用，办了手续。捧着盖了“已交费”图章的交费通知，姨妈又踩着碎步，找到产房门口，在“男性止步”的门帘前停下。
在一个小窗口前递上了交费通知，姨妈被告知：在外面等吧，生了就告诉你。
姨妈回头在长椅上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坐定后，姨妈拿起胸前佛珠，持在手中，一粒一粒地推着佛珠，口里念念有词诵起《童子陀罗尼经》来了。 念了一遍《童子经》后，一阵困意袭来，想到自己半夜就起来了，今天不知道还要在这里等多久，姨妈心想还是抓紧时间打个盹吧。想到这里，姨妈把佛珠重新挂回颈项，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渐渐地，太阳升上了蔚蓝的天空，早晨的阳光是那样的柔和，她穿过在秋风中摇曳的梧桐树叶，探身洒向产房外的家属休息室。远处传来附近小学广播体操的音乐声。墙上的挂钟不急不忙地敲了八下。全新的一天开始了。
“王静仪，谁是王静仪的家属？”一位女护士从产房走出来，环顾四周，高声喊道。
闭目休息中的姨妈一个惊醒，一下子从长椅上站起身来。“我是，我是！”姨妈一边应着一边向那女护士走去。“妳女儿生了。是个儿子，七斤八两，母子平安。我们已经把她直接送去病房了。这是她的东西。妳去病房看她吧。”
“谢谢医生，谢谢医生！”姨妈接过那个静仪准备的产妇包，连连道谢。 千恩万谢之后，姨妈转身向住院处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文字编辑：Ell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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