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年，夏。
大学的戒严持续了两天，共有近五十个老师和同学被带走，其中包括了与杨旭延一起演出《仲夏夜之梦》的师兄和师姐一对恋人。杨旭延之所以下定决心和日本人交往，究其根本原因是利用，她的格局不大，平时连在学校里都不交际，目前只有这唯一的办法可以想。
在原野拓真和小藤青的帮助下，十几个女老师和学生包括那位师姐在两天后被释放了，又过了几天，十几个男老师和学生包括那位师兄也被释放了，而后面这十几个人显然无一幸免的遭受了刑讯逼供。
随后原野拓真和小藤青出席了大学如期举行的毕业典礼，只有杨旭延知道他们是为她而来。老师和同学们见到不请自来的日本军官都觉得莫名其妙但又敢怒不敢言。当时全国陷入紧急备战状态，南北交通中断，更无通信的可能。她在社会中并无任何关系，唯一帮助她替师生脱罪的人竟然是两个日本军人，不仅如此，他们也从未让她有过如临大敌的感觉，每次她的询问和请求都有回应，即便他们也清楚她是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他们。
毕业后，大学由于师资短缺，她留校临时代课教英文。杨旭延明白，想要取得通行证回到江南同镇，唯有在这两个日本人身上下功夫。
这一天有裁缝铺给她送衣服，她正纳闷是不是送错了，却发现是铠巅送的并附有一封信，告诉她南方现下的情况比北平还危险，让她先保护好自己，他会想办法接她去上海，只粗略提了一句家人都好，让她放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她想到这是铠巅第一次给她写信，虽然以前铠沁的信里总是提到‘哥哥要我问你好’之类的话。她有些奇怪，总觉得事情不是铠巅说的那么简单，他一定在隐瞒什么，她怎能放心？
随信送来的有两件旗袍，一件是月白色无袖，另一件是牙白色短袖，都绣了莲花，这是与香姑姑最喜欢的图案，或许是姑姑托铠巅带的？信上没提，她不得而知。尺寸正合适，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原野正式提出与她交往并且是以婚姻为目的。他请了私人教师下苦功学汉语，已经可以表达得很清楚。她当时已然没了别的办法，决定继续与他周旋，慢慢找机会拿到通行证。
“你喜欢我什么？”她问。
“没有原因。”原野想了想，认真的说：“I feel close to you since the first time I saw you(第一次见面就感觉亲近)，或许是因为你有几分像我的母亲。你知道，我很小时她就去世了。我的继母一向对我不好。”说完他苦笑，显露出几分纯真的孩子气，与他身上的军装格格不入。
他从皮夹里翻出一张小照片递给她看，上面有一男一女，都穿着和服。原野的确很像他的父亲，可是杨旭延到底没看出自己哪里像照片中的女人，也许是脸型吧？除此以外，找不出相似之处。她看了良久后把照片又还给他。
“你还真是胆大，敢在敌对国找女朋友。”杨旭延的话不晓得是嘲讽他还是自嘲。
“你不必立刻决定。”他似乎立即恢复了自信：“只要允许我追求就可以了。”
其实原野也并不难应付，由于局势紧张，他们十天半月才可以见一次面，而且每次都是把她接到他的临时官邸，从不在公共场合，保全了她的‘面子’。他也总是极有礼貌，从来没有让她为难的表现，也越来越少用英文交谈，偶尔会叫来小藤翻译一些有关中国历史和文学方面的交流。
“元朝和清朝都是外族统治的，也曾经有过他们的辉煌。”小藤翻译着。
“不是没有道理。”她淡淡的回答：“兴盛过后，终归还是要改朝换代。成住坏空是历史的定律。老百姓只求免遭战乱，安稳过活。”
她在他们面前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反战态度，这在他们看来反而可信，也值得尊重。如今和日本人有接触的中国人都态度暧昧，曲意逢迎，反而让他们看不起。
小藤的日语翻译显然很耗时，似乎加了不少注释。
原野思考了片刻：“其实战争未必全是坏事，战后的经济繁荣便是积极的一面。”
“这也太避重就轻了。”她不卑不亢：“太平时期的发展难道不是更有保障？我不能同意这种论点，听起来很像随便凑来的借口。欧洲大战刚过去不久，正需要深刻的反思。为什么人类总是重复犯同一个错误，不从历史中吸取教训？”
“你有自己的见解，真的很喜欢和你讨论。”原野对她点着头又看向小藤“你怎么看？”
小藤深以为意：“我同意旭延小姐说的，因果不是乱猜的，人类的发展不是靠战争实现的。我们的同僚总是强调开疆扩土无可厚非等等，但那只是单方面的考量。如果站在中国人的角度，假想我们是中国人，想必也会愤怒。”
“真希望再无国家疆域，亚洲乃至世界一体，那样也许就不会有战争了。”原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之前杨旭延是考虑过的，但是这句话无论如何不应该由侵略者说出来。
现在为时已晚，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当下力量不对等，资源悬殊，人们又带着强烈的复仇情绪，反抗的人们是什么办法都愿意尝试的，其结果是更多惨痛的伤亡。
想到这里，她担忧的又接了一句：“希望尽量不要伤及平民，不要让无辜的人为个别人的野心牺牲。”
原野神色沉重：“我懂，旭延小姐，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常说的人人平等，没有人有权利伤害其他人。相信我，我和小藤都会尽最大的努力挽救。我们一起去实现这个理想，好吗？”
如果没有国仇家恨，他们有很多相近的价值观，即使不能成为朋友，也不至于是敌人。然而此刻错乱的时空恰恰也提醒了他们的无奈。
一年来，中国军队输掉了几乎所有大大小小的反侵略战役，主要原因是日本拥有太先进的武器和战斗力，他们的军队不仅尚武而且善战，在军事上的确是世界领先的，恐怕没有几个国家可以与之匹敌。然而中国的军队很多都是临时拼凑起来的，经验不足，又极度缺乏现代化武器，尤其是没有空军的支援，作战时伤亡数量往往是日本的几倍甚至几十倍。
很多人加入了游击队，甚至暗杀组织，然而后果并不乐观，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三八年，夏。
时光易逝，一年很快就过去了。杨旭延和日本军人交往的消息还是被人知晓了，随后被大学劝退。原野的部队一年来一直负责北平的治安，并没有参加到其他战役，而此时，他的调令也到了，即日必须启程去上海与当时中国人称之为‘伪政府’的机构合作维和。她接受了他的邀请，与之同行，因为那样便可以更加接近江南同镇了，至少可以先见到铠巅了解情况。
离开北平之前，杨旭延已经感觉到无计可施了。除了收到了曼娅和铠沁从美国寄来的一封信催促她也快去找他们之外，她和郭家的其他人都失去了联系，报纸上的消息聊胜于无。得知铠沁和程瀚已到了旧金山，杨旭延放心了一些。她给在杭州的父母倒是打过几次电话，他们似乎并不关心，一贯的冷漠让她很失望。铠巅近来也没有写信，她始终没有得到关于同镇的消息，就这样心急如焚地熬过了一年。
“我真是看错了你。”那天杨旭延拿着行李离开学校宿舍的时候，张佳妮正好路过，看着她恶狠狠地奚落了一句。她没想解释什么，也并不生气，这样的误会少不了，没什么忍不了的。自己确实是在和日本人纠缠，而且不仅为了同胞也掺杂了一己私欲。
一到上海，她便打电话找到了铠巅，他只说同镇家里还好，现在通行证很难办理，路上也不安全，等等再说。还有就是他前些日子刚把铠沁和程瀚送去了美国找小姨了，问她是不是考虑也先去找他们。杨旭延自然是不肯的，她一定要先去同镇。
事情就这样又拖了一个月，杨旭延正忙着在离住处不远的教会里参加志愿团，学习急救护理。原野毫无预兆的正式向她提出求婚，并且希望接她的父母来上海见面。杨旭延眼看着自己已经避无可避，于是提出了要通行证去江南同镇看望恩人一家，也要给父亲母亲考虑的时间，其实那只是托词而已，她甚至没有告诉过他们这件事，更不会去征求他们的意见。
当时日本的占领已经阻碍很小了，全国的战争局势稳定了一些，原野答应了她，但是他自己走不开，委托小藤同行。
那天，当杨旭延和小藤从同镇回到上海，刚下专列，就看到原野在站台上迎接。他的身后除了整齐排列的日本士兵还有杨氏夫妇，她的父母。看到她手中抱着的三个月大的小无忧，原野不仅不惊讶，反而神态如常地伸出双手将孩子接了过去， 什么也没问。
回到官邸，原野第一次将手搭上她的肩膀，温和的对她说：“既然是你家恩人的孩子，又有一半日本血统，我们有责任领养他，你做的很对。”
杨旭延抱着孩子仔细打量原野的表情，正要说什么，就看到自己的父母面带慌张的走进来。
原野请他们坐下，自己却站得笔直开了口：“杨先生，杨夫人，我很爱旭延，真心希望可以与她结为夫妻，我会珍惜她，爱护她，努力做一个好丈夫，恳请你们同意。”
杨氏夫妇对视了一秒，杨厚森问：“原野大佐是否会一直留在中国？”
原野直视他正面回答：“是，我将会在上海负责治安以及协助新政府的运作。”他的中文已经炉火纯青，显然是下了狠功夫的。
一个短暂的停顿，三个人同时看向杨旭延。她始终抱着无忧，镇定自若，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他们点了一下头，嘴角的弧度可以被理解为一丝笑意。
“你这样带个孩子回来成何体统？”原野刚一离开，杨夫人听完杨旭延讲述了无忧的来历，便急着问道。看来和预料的无差，她母亲并不那么关心原因，只是一味的不赞同。
杨旭延斜睨了杨夫人一眼，对她的反应并不吃惊，却还是极为失望。“难道你们一点都不心疼郭家人？他们在你们走投无路的时候那样毫无保留的帮助过你们。”
杨厚森此时插了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有了这样的女婿，我的生意还愁不能东山再起？”
杨旭延听了这句话顿感无比悲凉，对着她的父亲射出一道狠烈的目光，让她的父母不禁一颤。
“我的意思是，你是为定国安邦去和亲，牺牲小我，了不起。”杨厚森陪着笑脸补救。
“我累了，你们也去休息吧。”她不想再多废话，她和父母的关系一向不够亲密，世界观相反，没有太多共同语言。
杨旭延对婚礼的要求是一定要简单，宾客不能超过四十人，要私密，不可以惊动媒体。原野全都依她，地点选在日租界的一家俱乐部，但是最后由于日本军方的要求，不得不将客人增至六十多位，她便只好妥协了。她给铠巅寄了张请柬但是信上劝他不要参加。
婚礼那天，除了多一半的日本军官也来了不少政府要员，商界名流，总人数恐怕超过了百人。杨旭延的父母或许是为了充场面，居然也请到了几位在上海平时不走动的亲友，那些人趋炎附势的情状，让她很不舒服。铠巅和沈丛山几乎是最后进来的，两人都穿了黑色西式礼服，肃穆的表情反倒像是出席一场悲痛到极点的葬礼。
杨旭延的婚服是白色纱织，上半身是中式高领，类似新式旗袍的样式，蕾丝九分袖，腰侧不是开气，反而是极宽的裙摆，长长地盖过了脚面。这样不中不洋，保守过分的装扮远远望去凄美的像是一只即将被献祭的白鸽，让刚进门的铠巅心疼得几乎发抖。
中式婚礼她是不会考虑的，因为旗袍必定是红色的，值此国难，只有穿白色才对，所以选择西式婚礼，而且自己琢磨出这样一个怪异的婚服款式。其实惊艳了几乎所有来宾，因为穿在她身上很美，剪裁得异常合身，更显出她娇小玲珑的身材。因为不信教，所以才要请她认识的一位牧师主婚，她为了这场婚礼处心积虑，只不过同其他新娘的用心有着天壤之别。
她将手附上自己的锁骨处，这是他们约定的手势，铠巅也默默地回了一个相似的动作让她看见，这才恢复了那副心高气傲的表情，走过来向她介绍沈丛山。
“姐姐，恭喜了。这位就是小姨丈，沈丛山，你们还没有见过。”
她态度自然得体，“谢谢你们能来，小姨丈您好，这位就是…”
不等杨旭延介绍，原野已经伸出右手：“原野拓真，很荣幸你们能够出席旭延和我的婚礼。”
“你好，原野大佐，我是郭铠巅，恭喜你们。”铠巅绚烂高傲的神情溢于言表，和原野正式握了握手。
听到的客人都纷纷往这边看，有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他就是郭老板？果然一表人才。”“原来郭老板和沈老板都是杨老板的亲戚。”“没想到郭老板这么年轻已经是上海滩的风云人物了。”“是啊，待会儿一定要去认识一下。”
小藤在不远处格外沉默。原野今天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了黑色的燕尾服，站在人群里如鹤立鸡群，深邃的眼神放着光芒，棱角分明的一张脸是那种标准武士的硬线条。小藤一直很困惑他对原野的感觉，似乎总有些什么超出了友谊，此刻他是失落的，虽然他们的关系应该同他结不结婚没关系，小藤还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
原野从来没有授意小藤调查过杨旭延，可是小藤还是私下里花了很大功夫，不是为了日本军方而是为了保护原野。日本军官和中国人交往乃至结婚是要慎之又慎的，必须要向上级报告，接受调查，这场婚姻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特务的人力物力，而且即使小藤不去找，他们也还是一直会被监视，哪有此刻看上去那么浪漫。
小藤甚至怀疑杨旭延是否爱原野。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他愿意促成他们在一起的原因。毫无疑问，原野是爱她的，所以必须让他得偿所愿。如果她真的并不爱他，那也没什么不好，那样小藤自己似乎更适得其所。
小藤又转而观察着铠巅，这就应该是那个郭家的幸存者吧，如果不是过继给郭氏长房做了继承人，想必现在也不在人世了。听说他倒是个伶俐人，和日本商界有不少经济往来，花花公子一枚，每天醉生梦死的，这样的人应该和反抗分子不会有任何瓜葛。
沈丛山刚开始和杨厚森攀谈，很快就被几个人包围上去。
铠巅依然在和原野面对面说着话，这两个人身高相差无几，站在一起颇有些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的架势。一个丰神俊朗，一个英武刚毅。他们似乎很谈得来，此时正接过侍者送过去的香槟，酒杯相碰，各自饮了一口。
婚礼很短，宾客散去，恰似船过水无痕，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分不清是梦还是幻境，神识被冰封在水晶球里悬空旋转，晶莹剔透，孤独麻木，只残存视觉和微乎其微的听觉。
一簇橙红的小火苗点亮了黑暗无际的空间。渐渐的，火苗像是受到感召一样相继出现，相互呼应，在这个多维世界里连成一片，越烧越旺。龙卷风呼啸而来，席卷着火苗分散蔓延，一丝丝，一缕缕，一束束，重叠交缠，形成一道五颜六色的彩虹，继而跳动，流转，变化。随后，瀑布般的雨飞流直下，片刻灌满，拍打翻腾成浩瀚无垠的海洋。不知过了多久，万籁俱寂，风平浪静，千万光年外似有星光闪动。
“I’m yours now…（我已属于你）”飘渺难辨的是谁的声音？“swear to be loyal to you… (誓愿忠诚于你)…”是原野虔诚到痴狂的低喃，带着回响， “until the end of my day…(此生不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