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2、沔阳城的沧海桑田

来源: 乒乓龙文 2018-03-10 20:26:0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0934 bytes)

说起沔阳城,幺老妈充满了自豪,“青石板铺的街道,青砖砌的城墙,......”

青石板和青砖,两样在别处似乎平常无奇的东西,在洪湖却是难得的稀奇。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和湿地,一块石头都见不到。青石板,需要从数百里外动用车船搬运,而要达到铺街面的数量,没有洪荒之力办不到。烧砖用的煤炭,也要从百里之外运来。因此洪湖大多数民房,用的只是土坯砖。

生产队盖队屋,一般用红砖。烧红砖不需要特别的窑,就在禾场上用红砖摆一个大圆底,然后往上像砌墙一样把砖坯和煤块按照一定的规律垒成一个大碉堡式的东西。只需要注意结构结实,通风顺畅即可。垒好后,在事先留的中空处摆上柴草引火,全着后封上窑门等就可以了。所以需要多少砖,事先算好后建多大的窑,一次到位。青砖不同,它需要“火燎烟熏”,是间接受热,还要掌握火候浇凉水,经过一道跟锻钢打铁类似的淬火工序,所以要有一个事先制好的窑。这样每一窑烧制的量就少,所以费时费工。青砖的好处在于长久耐用,据说盖的房子还冬暖夏凉。因此青砖大瓦房,是洪湖人的梦。

黄泥巴做叫化鸡,很不错;但是用来板砖,就差强人意。砖坯看不出来,但放到窑里一烧,常常裂缝累累。红砖可以凑合,但是千年不烂的青砖是万万不可的。最好的砖材,是秋冬时节把湖、塘里的水放完,挖完藕后,起出来的湖底淤泥,这东西好比面粉里的面筋。兑上细黄土制成砖泥,双手捧过头顶,往齐腰高的架子上摆好的砖模上一摔,然后用绷紧的钢丝刮掉多余的部分,就得到一块大砖。这就叫“板砖”。而建城墙用的,是特制官模,比最大的民砖模要大好几倍。那么大一块砖泥,好几十斤,板起来是可以累死人的。所以每次见到青砖城墙,我都从心底里膜拜先人的血汗。

从板砖师傅那里偷一块砖料,刻成一支驳壳枪。荫干了后用铅笔涂一涂,乌黑发亮,跟真的一样。那时候的人为了保护国家财产是会奋不顾身的,所以我们只会拿它来玩“打仗”: 把个破铝锅扣在同伴头上,“你当美国”;自己用柳条枝子做个圈儿,“我当中国”。中国把美国抓住了,就缴枪不杀;如果美国把中国抓住了,就同归于尽。这并不是从电影上学来的情节,因为用手扶拖拉机发电放电影,还要等到“我们一天天好起来”的1970年。教我们打仗的的是我们的“军事顾问”-- 老红军胡世香,我们叫他“胡家爹爹”。他是一个无儿无女的残退军人,人民政府给他修了幢真正的青砖大瓦房,每月70元钱养老。他那个房子,据老人们说,除了木材不如从前外,在沔阳县数第一。特别是那洋灰地面,过去地主老财都没有。

胡家爹爹说,他过草地时背过彭老总。后来彭老总出了事,就改口说背的是刘主席。这回刘主席又垮了,就有人怪他背了那么多坏人,让中国革命如此艰难,提出来斗他。挂上纸牌子,戴了个高帽子,上面写着“打倒寄生虫胡屎臭”。洪湖人有几十年的斗争经验,挂牌子也有自己的规矩:普通斗争对象是挂杨木牌子;如果你想借机泄点私愤,允许给他换上重一点儿的柳木牌子,但不能太过分;若是给你挂黑杂木牌子,甚至用水泡过,那你一定做过坏事,有民愤。纸牌子是专门留给不想斗,又不得不斗的人的。所以胡家爹爹也不生气,“我一个不做事的残疾人,拿那多钱,让别人出出气也是应该的”,“他们打倒的是胡屎臭,又不是我胡世香”。

陪着胡家爹爹一起挂纸牌子的,还有我的大舅爹-- 幺老妈的嫡亲大哥。不记得他的名讳,也许我从未问过,且称他王郎中吧。他在东荆河边的白庙镇开了个诊所,红军来之前就秘密加入了共产党。他的诊所就是个地下交通站。红军进沔阳城后,他的共产党身份,就成了个公开的秘密。后来队伍撤走,给他的命令是“就地解散,自谋职业,等候通知”。他无奈之下,跟土匪马三爷拜了把子,受到土匪保护才得以生存。直到解放,他都没有等到通知。人民政府经过审查,作了个“查无劣迹,按脱党人员处理”的结论。虽然没有大问题,但是沾了马三爷的“匪”光,偶尔也会挂挂纸牌子。

这次挨斗后不久,政府为了贯彻毛爷爷“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6.26指示,征收了他的房子,在那里盖起了一个两层楼的医院。门口挂了几个招牌“白庙公社卫生院”、“白庙公社血防站”、“洪湖地方病防治中心”,等等。极少数医生是一腔热血主动报名来的,大多数不情不愿,是因为“出身不好”或其他原因被下放来的。他们给人治病,还办赤脚医生训练班。就连七旬老翁王郎中也受过训,挨家挨户敦促人们用盐水漱口。“血防”,是防治血吸虫。洪湖地方病,主要有两个,一是叫“蚂蟥绊子”的丝虫病,还有一个是瞪着大眼睛吃几大碗饭还觉得饿的甲亢。在这“十年浩劫”里,这些害人千年的病菌,居然真的“纸船明烛照天烧”了。就连我们儿时常见的蛔虫,也不见了踪影。“扫除一切害人虫”,金口玉言!

从白庙沿东荆河向西十几里,就到了沔阳城,现在叫沔城。按地理判断,古时候可能称东荆河为沔水,因而有了沔阳。我去过一回沔阳城,虽然事先已做好了思想准备,但是那落差,依然让我流泪。传说中的青石板街,除了个十字路口外,只剩下短短的一段路;青砖城墙,只留有一堆废墟。店铺没剩下几家。然而这里的确曾经有过一个建过州的大城。有歌为证:沙湖沔阳州,十年九不收。若是收一年,狗子不吃糯米粥!

沔阳城的衰败,确是始于洪水。但是它并不是您所想象那种大洪水。那种淹死人的水,怎么可能年年都有呢?绝大多数的水是因为地方官无为,河道不疏,江堤失修,碰上暴雨积水所致。虽然不死人,但是淹了庄稼,没有了粮食,饥饿和传染病造成了大量人口减少。清朝末年,沔阳和天门合并成一个天沔县,到了民国时期,换成沔阳和监利并作监沔县。直到解放后人口增多才又有了沔阳县,后来又以东荆河为界,分出了洪湖县。

洪湖的湖田十分肥沃,过去一般是不用栽秧的。田耕完整好,撒上种子,不必管,只要不误季节,就有好收成。关键在于对付洪水。“清明耕,谷雨播,立夏要见半尺禾”,比一般的农时略早,为的是争取在洪水到来之前能收割。“六月讲水,七月讲鬼”。阴历六月,正是稻谷灌浆成熟的时节,也是洪水来临的日子。这是阴雨和阳光的斗争,也是生命与死亡的较量。多一天太阳,谷穗里的稻米便结实一天,而多一天阴雨,地上则多一寸积水。观察洪水,有三道警戒线:漫脚、至膝、齐腰。淹没脚背时,庄稼危急,你要尽一切力量找到排水方法。至膝,已经没有指望了,背上口袋,拿起镰刀,把田里的谷穗割下装到口袋里,有米无米,这些谷穗便是你一家的口粮。齐腰,是最后通牒,你要逃命了。并且只有一条路:顺着河堤往上游走。其他的路都已经淹在水里了。一般情况下,到了京山就安全了,但是,讨不讨得到饭,就要看灾民的多少。有时需要到沙洋,极端的大灾年,还要跑到钟祥。一旦没有把握好,或者染上病,你就成了别人七月水退后回来烧纸钱的对象。七月讲鬼,就是说你。

运气好,没有淹水,或者水不大,就有一个丰收年。糯米,属于中稻,禾苗长得高,怕风,易倒伏,播种的时间比早稻晚个把月,所以只有丰收年才有糯米。沔阳人看得珍贵,因此有了“狗子不吃糯米粥”的俏皮话。农闲了,用糯米做成糕点,挑起担子顺着逃荒的路,找到上次收留过自己的人家道谢。人家摆上茶,讲些客气话,“你们沔阳人说话真好听,跟唱歌一样”。”我们唱起来更好听!“沔阳人才艺高的人很多,又喜欢展示,拿起桌上的碟子就敲了起来。小姑娘唱完后,小伙子不甘示弱,敲起了三棒鼓。从此有了戏牌“天沔花鼓”,而这两段经典代表作,则被原汁原味地“剽窃”进了电影。回去的时候,人家讲究礼尚往来,也准备了礼物带回。来往多了,就成了生意。精明的沔阳人,把生意做得风生火起。美国人说“go downtown”,沔阳人则说“下汉口”。于是,汉正街、谦祥益、汪玉霞,……,等等,都是前辈沔阳生意人的丰碑。到了民国时代,交通便利的仙桃,逐步变成了沔阳县的上海。

而沔阳县的“首都”沔阳城,则深受无政府之害。各种势力为争夺其控制权而屡屡开战。最后彻底毁灭沔阳城的是“抗日英雄”王劲哉。这位王将军,本是杨虎城的部下,其部曾被蒋委员长斥为“叛军”。日本人占领武汉后,王将军带着队伍来到沔阳,打着“一二八师”的旗号,先打新四军,再打日本鬼子。跟百姓训的话,后来被《沙家浜》的刁小三所剽窃,“老子给你们赶走了日本鬼子,你们得拿出东西犒劳犒劳”。抢东西,抢人。跟刁小三所不同的是,他们不抢女人,只抢男人。逼着这些人拆城、拆庙,甚至店铺,拿来修工事,建碉堡。把沔阳城拆了个精光,还是打了败仗。老百姓宁愿到敌占区当亡国奴。这位拆墙毁城的王将军后来居然还加入了共产党,而“查无劣迹”的老党员王郎中确被党打了脱离。聪明绝顶的幺老妈,一辈子也没有想出其中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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