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的早晨,明皓穿回那褪了色的列宁装,和那笨重的反毛皮鞋,拎着磨破了角的帆布包,踏着灰蒙蒙的晨雾,走出了石库弄上班去了。
小屋里,静仪收拾着桌上的碗筷,两个女儿还睡在床上没醒。收拾完,静仪坐在饭桌旁。看到床头柜上明皓没带走的香烟和打火机,静仪慢慢地走过去拿起香烟,抽出一支,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两股轻烟从鼻孔缓缓飘出。看着眼前的淡蓝色的轻烟上升,上升,消失在自己的上方,两行泪水无声地滑落在静仪的两颊。
想自己从小就没父母的关爱,唯一能撒撒娇的对象只有大哥。后来慢慢长大了,也不能在家里做老姑娘了。嫁到吕家这十年,夫妻俩聚少离多,马上回去还要一个人张罗搬家的事情。作为一个女人,谁不想被宠爱被呵护,可命运为什么总是夺去我做一个小女人的机会,硬是一步一步地逼着我做一个强人,没有撒娇的对象,没有任性的权力,恭谦地对待每一个人,理性地处理每一件事。唉,好累呀……
“姆妈…”女儿奶声奶气的一声呼唤把静仪从伤感中拉了出来。在两个女儿面前,她是无所不能的守护神,她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样地呵护着两个女儿。静仪连忙把莫名的惆怅收了起来,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站起身来向女儿的床前走去……
不一会儿,两个女儿穿戴整齐,洗漱干净后,静仪端着两碗自己做的芝麻糯米圆宵推门进来。两个女儿吃上元宵后,静仪这才从厨房里端进一碗烫饭,就着素什锦吃起了烫饭来。
饭后,静仪收拾了桌上的碗筷端去厨房洗碗,两个小姑娘围着桌子打开书包开始做作业……
静仪两只手泡在洗碗盆里洗碗,听到天井里有些吵杂声,探头一看是七八个戴着红袖章的工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走进天井。静仪回头朝老刘家看看,好像招娣不在家。想想老罗回了六合过年还没有回来,整个一楼就静仪娘仨个,没有办法,静仪虽然不太听懂上海话,还是从厨房走出来迎了上去。
“吕明皓住啥地方?”看到静仪走出来,领头的用上海话向静仪问道。静仪一边用围裙下摆擦着手一边说:“就这里,就这里,他上班去了,你们哪里来的呀,找他什么事?”
“侬是伊啥宁?我们是厂里工人纠察队的!”领头的用生硬的语气问道。“哦,我是他爱人,从南京来的。”静仪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跟侬讲,有人揭发吕明皓是国民党反动中尉,去过台湾,是漏网历史反革命!我们是来搜查他的反革命证据的,你要好好配合,不许捣乱破坏!”领头的还没说完,静仪就轰的一下如遭雷击。怎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静仪嚅动着嘴讲不出话来,愣在那里足有一分钟。突然想起两个女儿还在屋里,她快步向前走进小屋,拉着两个女儿的手走到二楼敲开楼上蒋师母的门,央求她让两个女儿在那待一会儿。听到楼下的响动,蒋师母也大概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事,看到静仪紧张恐惧的表情,蒋师母急忙接过两个孩子。
急匆匆地下楼走进小屋,静仪只见那一班人正在翻箱倒柜地到处搜查。此刻静仪反倒平静下来了,这里绝没有什么台湾国民党的东西,顶多是些明皓以前穿的西装、皮鞋、领带、衬衫之类的所谓“资产阶级”的东西,给他们搜吧,反正现在也穿不出去了。想到这里,静仪坐在饭桌前冷冷地看着这班人把一件件衣服抖出来,把一本本书翻过去。
慢慢地,地上堆起了一堆“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东西。明皓钟爱的一台红旗电子管收音机也被从衣柜上拿下来放到地上。静仪气不过,上前交涉说这是收音机,你们为什么要拿去。那为首的说:“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啦,说不定是伪装的电台呢,我们要带回去检查!” 听他这么一说静仪不敢再说什么了,她知道明皓喜欢捣鼓无线电,也不知道他捣鼓些什么。
临近中午时分,这班人终于完成了挖地三尺的搜查工作,抬着三个大纸箱的战利品大大咧咧地走出了石库弄。
静仪怕两个女儿受到刺激,静仪控制着惶惶不安的心情,尽量地在短时间里把小屋恢复到正常状态,然后再上楼接女儿下来。“妈妈,刚才那几个叔叔来是找爸爸的吗?爸爸不在家他们来我们家做什么呀?”大女儿问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你看着妹妹,我弄中饭去。”静仪一句话堵了正瑛的话头,转身出了小屋。
静仪心不在焉地热了两个荤菜,盛了一碗素什锦端进小屋里,回头把前一天的剩饭炒了炒,盛了三碗饭端了进来。看着两个孩子大口地吃着平时吃不到的荤菜,静仪捧着饭碗一点食欲都没有。既然纠察队都来家抄家了,明皓在单位里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他晚上能不能回来,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些都是问题了。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他到台湾我知道,那不就是转个船吗?他在大西南为国军开车时,毛主席,朱总司令还尊称蒋委员长为领袖呢,你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国军打到台湾了,我的二哥不是早巳不在人间就是也随着国军退到台湾了。为什么到如今当年用命抗日的他倒反革命。这还有没有天理呀?
静仪转念一想,这些事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而且都发生在大后方,上海的纠察队怎么知道的呢?
一串串的问号在静仪的心里像沙滩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把静仪冲得不能自己。为了孩子,为了打起精神,静仪食不知味地草草划拉了几口算是把中饭对付过去了。
此时此刻静仪最关心的就是明皓的安危,静仪最想见到的就是明皓。饭后安排了女儿睡下午休,静仪坐在窗下,呆呆地看着窗花,想起了第一次在王家见到明皓的情景。那是他在青岛偶遇二哥福源到南京后给我们王家送信的。转眼已经解放十年了,自从与明皓在兵临城下之际在太平洋酒家成婚,已经十年了,两个女儿都九岁,六岁了。解放了,可是这日子却是越过越艰难了,是这世道不同了,还是我王静仪的命不好。大哥全家被赶出王春记,昇州路的店面也交给公家了,一家六口人就挤在黑廊巷的一进两间房里。若大的家产只变成微薄的工资和一年一次的股息。每次看到大哥唉声叹气地样子我都不知道如何劝他。想过去,大哥背着我,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顶下王家一番家业,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如今都有些哈腰驼背了,未老先衰了。唉,这日子怎么就没有一些喜庆和希望,只剩下无尽的磨难和试练呢……
就在静仪想着入神的时候,吱吱…一阵开门声,石库弄里走进了一人。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静仪就知道那是明皓。静仪起身急急地打开门,这对夫妻像是经历了生离死别后再次相逢一样紧紧地抱在一起。良久,静仪放开明皓,两眼直视对方。实在受不了静仪的目光,明皓移开视线低低地说了四个字:祸从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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