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三年
（一）
不记得是哪位哲人说过这样一段话，每个人的人生都只是轨道上的一列车，一旦你上了轨道，就身不由己了，确实如此。毕业时找工作，找到工作的兴奋，开始，每个人都是这样，身不由己的走到轨道上，然后就是工作，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孩子出生以后，自然事情更多，于是有激情的生活也逐渐的变得平淡了。
2003年，是几个朋友们毕业的第四年。早上起来的时候，蔡明亮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仔细的打量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平滑，光亮的额头开始呈现了细细的小纹，原来不屑一顾的眼霜，现在也天天用上了。更不知道是不是天天用电脑常常坐飞机出差的原因，明亮只觉得自己的皮肤干燥的厉害。和老蔡住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真的像自己的母亲说的一样，谈恋爱是一回事，和一个人真正做住在一起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蔡明亮逐渐的发现，老蔡身上很多他不知道的地方，比如说他们的吃饭习惯很不一样，蔡明亮的父母在蔡明亮很小的时候就教导她要少盐少油，明亮家一直吃的是很清淡。而老蔡习惯于多油多盐多酱的食物。有时候看到他做的菜里满满的堆着酱油，明亮顿时就没有了胃口，当然明亮也不抱怨，毕竟她自己连个鸡蛋都没煮过。
虽然在大学的教育以及在外企文化的熏陶下，老蔡非常明白每天他去上班的衣服是要更换的。可是，他的袜子常常两三天还在穿同一双，明亮真的是受不了看到他一直穿一样的袜子。还有每天晚上她都会督促老蔡洗澡，老蔡常常推三阻四。老蔡有时会争辩说每天洗澡对皮肤不好，可是他到底拗不过明亮，还是洗了。说实在的，老蔡的童年，尤其是冬天的时候，一个月才洗一回澡，爸爸带着他和弟弟去公共澡堂洗，老蔡从来从来没觉得有多么的肮脏不堪，可是这一切在明亮看来，似乎成了很大的问题。
这些生活中的小事都还好说，引起明亮和老蔡最大分歧的事情是老蔡父母常常不请自入。其实对老蔡来说，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管怎么说，虽然这套房子在他名下，可是这毕竟是他的父母拆迁祖房而带来的好处。再从父母角度来说，来自己大儿子家也不用那么客气，还随时得打个招呼。他们自己也有老蔡和明亮家门的钥匙，更何况像老蔡母亲的说的，“我们俩又不是来这给你们找麻烦，每次来不是帮你们收拾房间，就是给你们带一些吃的东西，我这样的婆婆你们还想去哪里找”？但对明亮来说，这真的是对隐私权的一种侵犯。好几次，疲惫的明亮下班，打开房门的时候，却惊愕的发现老蔡的母亲正在厨房里，忙进忙出，见到她欣喜的打招呼，“回来啦，快点晚饭一会儿就好了”。明亮的心情真的一下就跌倒了低谷，不但她根本不喜欢老蔡母亲做的饭，而且有的时候她可真不想吃饭，只想泡一个热水澡，穿着睡衣靠在沙发上吃零食。但老蔡母亲辛苦了半天，她又不能不吃，又不能不表现出不喜欢吃，在那个时刻，明亮真觉得人生就是一场悲剧。
老蔡也尽量站在明亮的角度去考虑这个问题，虽然他本人从小生长的环境，让他深深的知道这种不请自来的方式是真的没有什么好异议的，在胡同里，别说是家人，就是邻居之间，也常常是不请自入。老蔡小的时候也无数次在邻居家吃早饭吃中饭，这对老蔡来说确实是一种亲近关系的表现。可是他也理解明亮对这种“没有距离的关系”非常不满意，所以他一直尽量两方面都顾及到。他又得表现出对父母来临的莫大欢迎，又得安抚明亮夸奖她知书达理，明亮也体会他的难处，所以虽然明亮心里一直不痛快，可是到底也没有爆发，直到那一天。
那天老蔡给正在出差的蔡明亮打电话。明亮当时正在开会，接到电话后还有一点不耐烦，就低声说了句：“开会呢”。但是她看到老蔡挂掉电话后，随即发来的短信，心头不觉一暖。明亮把自己母亲的生日都忘记了，老蔡还一直记得这么清楚。老蔡告诉明亮虽然明亮不在北京，可是他会代表他俩去老蔡的父母家送一些礼物。下午的时候，明亮又收到了母亲发来的短信，感谢她和老蔡送给他们的花，母亲说，“你知道家里一直是用绿色植物的，这次进宝送来了水仙花，我一下觉得客厅温馨了不少。以后我也要考虑买一些开花的植物了，总之谢谢你们”！明亮就是看到这条短信后。突然激发了要回家的愿望，恰好，会也开得很顺利，所以她改动了第二天早上飞回北京的机票，匆匆忙忙的在当天傍晚就赶回北京想给老蔡一个惊喜。一起吃饭，一起浪漫一下，然后，过一个难忘的晚上，回家里的出租车上，老蔡的嘴角是一直向上扬的。甚至，暗暗的告诉自己，再忙碌的生活也不能替代温馨的家庭生活，这一段时间，自己是有些忽视老蔡了。
明亮打开家门的一刹那。惊愕的表情就出现在她的脸上。怎么也没想到出差不过五六天的时间，回来就已经鹊巢鸠占，老蔡，老蔡的父母和老蔡的弟弟，居然都在自己的家里。打开房门，老明亮就已经闻到了满屋子熟悉的，甜面酱，酱油，大葱，和生姜的味道。老蔡的弟弟，第一个看到了明亮。叫了一声“嫂子回来啦”！老蔡的父亲正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抽烟。呛人的烟味儿，混杂着厨房里的油烟味儿，明亮顿时觉得头都大了一圈儿！老蔡这时也迎了出来，急忙接过明亮手里的行李箱，“你怎么回来啦？也没给我打个招呼，我好去接你，你不是说明天早上才回来吗”？这时，明亮要给老蔡惊喜的心情是一点也没有了，她淡淡的说了一句：“对，改机票了”。然后她向老蔡的父亲点点头，“叔叔，我去换一下衣服”。
明亮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老蔡紧跟其后，谁知道打开卧室房门的一刹那，明亮就更生气了。她明明白白的看到一个不明所以的行李箱靠墙站着，她的床凌乱的呈现在面前。她精心挑选的床上用品被叠成了一个窝窝状。
明亮闭了一下眼，努力抑制着心中的怒火，她转过身对老蔡说，“你别告诉我这些天你一直都没做床，更别告诉我，这张床，是别人在睡”。
老蔡有些尴尬，“这不这些天你都不在吗？我连着加班儿工作又忙，后来妈知道了，怕我吃不好，就和爸爸弟弟一起来了。你看，咱们家就一个卧室，我也不可能让两个老人睡客厅的沙发，反正我年轻，所以我和弟弟一直都是睡在客厅的沙发上，爸爸妈妈睡在卧室里”。
明亮一下睁大了眼睛，“什么？你爸爸妈妈一直睡在我们的卧室里？”
老蔡伸出食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明亮，你听我说，我也没有办法，你看最近天气都不太好，我妈是特地来照顾我的，我总不能跟我妈说你干完活就回家吧”。
“那你弟弟为什么也在这”？明亮气愤的问，“他难道不上学吗？你们全家在这团聚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啊。”
“我弟弟这个星期正好搞社会调研。大多数的北京同学都趁这机会回家了。爸爸妈妈在我这儿，我也不能让我弟一个人回家，所以就都一直住在这儿了，也算一家团圆嘛。”
“对”，明亮气愤的接口，“所以你们就一家团圆了，看来我真是碍事儿的，多余的，那真的是很抱歉，妨碍了你们合家欢乐，你也别急，我换身衣服马上回我父母家”。
老蔡，急忙抱住她，“别这样，你一回来就走，这样让我的父母多难堪”。
“你只想到让你的父母难堪，你为什么没有想到我的感受，老蔡，别的不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真的认为让你的父母，住在我们的床上，是正常的吗”？
老蔡压低了声音说，“别嚷，明亮，本来你也是告诉我你是明天才回来的，我妈都已经打算好了，明天一大早，他们就起来，会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你洗干净，然后中午给你做一顿接风的午餐，之后他们就都走了，明亮，你不要太过分”。
明亮叹了一口气，笑了笑，对老蔡说：“是吗？我过分了，那对不起。我现在很累，谢谢你妈妈做的晚餐，可是我真的一点胃口也没有，我收拾一下，马上去我父母家，至于你父母，他们想在这住多久都可以，反正这是他们的房子”。明亮说着，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拿出家常穿的衣服。老蔡拦了几次没有拦住，就收了手，他也知道明亮的脾气，这个时候，越拦反而会越出事儿，所以他默默的跟在明亮后面，两个人从卧室出来的时候，晚餐已经就绪了，老蔡的母亲拿着锅铲笑眯眯的说，“明亮回来了，快坐下，洗洗手吃饭吧”。明亮勉强的笑了一下：“我胃口不太好，谢谢您做的饭，我回我妈妈那儿了”。母亲顿时敏感的说，“明亮，你是不是不高兴我跟进宝他爸住在你那屋了，我们就说住客厅，这孩子非不让，不过你放心，你回来了，我们这就走。我一会儿就把你床上的东西都给你换了，很快的”。明亮这个时候本来火已经压了下去，没想到一向不太说话的老蔡的父亲这时却接了一句“回来了，一家人就一起吃个饭吧。这一进门，就掉个脸子，也不知道是给谁看？”
明亮的火迅速的拱了上来。“叔叔对不起，我这一个星期一直在开会，身体真的感到不舒服，我不是掉脸给谁看，但是我也没有办法在这种情况下陪着笑脸。你们接着吃吧”。
明亮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老蔡默默的跟着，走到电梯旁，老蔡说：“明亮你确认不要我送你吗”？
明亮看了看他，“我确认？我确认什么？我说了不用你送我了吗？你在心里已经打算好不送我了，你快回去吧，免得你妈亲手给你烹制的这么一顿美味佳肴凉了，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老蔡也有些生气，“明亮，我知道你出差回来很累，但是你也不至于拿我们一家人出气。”
“你们一家人”，明亮点点头，“我忘了，这是真的，你们一家人，就我一个外人，你说的对”。电梯来了，明亮冷冷的走进了电梯。
老蔡想了想，到底没有像以往一样追上去，他默默的走回家。望着母亲和弟弟询问的脸庞，他只简单的说了一句“我们坐下吃吧，要不然这么好的菜都凉了”。父亲叹口气，全家都静默了。
明亮回到自己的家里，是母亲开的门，她有些诧异的望着明亮，“你不是在出差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默默的勾住妈妈的脖子，明亮眼泪流了下来。父亲出来，仔细的凝望了一下，“你已经回过家了？怎么，家里有事”？
明亮摇头，“没事，老蔡全家在我们家合家团聚呢，我不便打扰，所以就回来了”。
母亲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简单的说，“饿了吧，想吃什么”？
明亮摇摇头，“我先泡一个热水澡吧”！静静地躺在洁白的浴缸里，让自己的身体被滚烫的水围绕着。明亮的思绪飘出了很远很远。
晚上的时候，妈妈走进明亮的房间默默的在她身边躺下，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拉住她的手，轻轻的摩挲着。明亮的眼圈红了。母亲轻轻的说，“我知道你出差回来累了，可能想有一个安静的氛围，可是你也要理解，你不在家，老蔡的父母肯定是很担心他，而且你在的时候他们来你家毕竟觉得中间隔了一层，你这一不在，可不就是人家全家团圆了吗？这也没有什么好生气的”。
明亮轻轻地将头靠在母亲的肩上，“妈，我不是生气。我是有些失望。我只是觉得老蔡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是一个人，而他跟他的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是另外一个我不熟悉的人。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很多地方是非常有默契的，能够互相沟通，但是一旦他的家人出现的时候，我能明显的感觉到，我就是一个外人”。
明亮说不下去了，有些哽咽。母亲看看她，“明亮，这些话，其实爸爸妈妈早就想跟你说了，当初我们反对你和进宝，这就是很重要的原因，因为婚姻真的不是两个人的事，它是两个家庭的事。进宝这个孩子性格很好，对你也很好。可是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可能一直都绷着装着，做到你喜欢的完美的样子。伴侣之间，是要用真实的面孔去对待彼此的。如果不能做到，两个人都会很累。所以你不能责怪他，他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的时候让你感觉很陌生，其实那才是真正的进宝，你感觉陌生，只能说明你对他了解的程度不够。”
明亮将头扎在妈妈的怀里。“妈妈别说了”。母亲抱住她的头，像小时候一样，轻轻的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在明亮卧室门边一直偷听的父亲，这时候暗叹了一口气，他轻手轻脚的走回了书房。
爱的怀抱里，明亮不知不觉陷入了梦乡。一夜好眠让她的情绪好了很多。早上起来的时候。明亮告诉自己要平静下来。已经是早上9点了，老蔡还没给自己打电话。明亮暗暗的想，他一定会打电话，像每次他们发生争执以后。坐在桌边吃着妈妈精心准备的早餐，明亮胃口大开。妈妈迭声说，“慢一点，慢一点，好像多长时间没吃了饭似的”。
吃过早饭，明亮换好了一身运动装，在跑步机上锻炼了一会儿，11点了，老蔡居然还没打电话过来。下午的时候，明亮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她不停的换着台，烦躁情绪不断上涨，四点了，五点了，这是第一次，在两个人闹别扭之后，老蔡这么长时间没有主动给他打电话。
明亮不断给她自己合适的解释，可能早上他会把他的父母和弟弟送走，就开始打扫他们的家，窗明几净之后，会来打电话，甚至亲自来家里接他，可是没想到，天色暗暗的沉了下来，已经晚上8点钟了，老蔡一个电话也没有，明亮又不觉得担心起来，心里设想了很多糟糕的事情，她甚至在想，老蔡会不会因为心绪不宁，在来的路上出了车祸？
终于忍不住了！明亮给老蔡打了一个电话，当老蔡沉稳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响起来的时候，明亮不知道是生气，还是高兴。
“去哪儿了”？
“在家呀”，老蔡淡淡的说，“吃过早饭以后，我父母和弟弟就回去了，我这一天一直在家，打扫房间”。
“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明亮气愤的喊道。“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
终于，老蔡回了一句，“你担心我？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你担心我”。
“你觉得，我对你从来是不管不顾，不过问的吗”？明亮问。
老蔡说：“ 明亮，这一天了，我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一直以来，每次你生气，不管什么原因，我都会哄你，劝你直到你高兴为止。而我也是人，我也有很多不舒服不愉快不爽的时候。我也需要有人这样哄我，劝我。可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
明亮气急。“怎么？老蔡你今天是跟我算总账了？你的意思是，你一直哄我劝我，终于这一天，到了你厌烦的时刻了，是吗”？
“不是”，老蔡静静的说，“我没有厌烦，我只是想好好思考一下。我们还要在一起度过那么长的人生。我们一定还会有很多很多矛盾和争吵，那我们这样做下去是不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明亮在电话这头点点头，“那你静静思考吧，等你思考好了再给我打电话”！
“好的”，老蔡干脆的说。
听到明亮提高了声音，母亲就已经担忧的站在了他的门口。明亮关掉电话，抬眼看到母亲，干脆的说了一句，“妈，我先不回去了，住在这里，不打扰你们吧”。
母亲也识趣的看了看她，“当然不，明亮，这是你的房间。我还是那句话，有问题，要理智的解决，你们都是成年人了。知道了吗”？
这边老蔡的心情，并不比明亮好到哪儿去！昨天明亮赌气回家以后。老蔡的母亲坐在桌子边，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伤心的说，“进宝，你妈一辈子要强。老了老了，我现在要讨好儿媳妇儿，还老讨好不到点儿上，你教教我，看看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媳妇儿高兴”。
老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妈妈又接着说，“其实她高兴不高兴，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就是希望我儿子高兴，不希望让我儿子夹在中间为难。我真的不知道我哪儿又做错了。我也真的没想着占你们的家，我确实是觉着你这一段忙，身体又不好，所以过来帮帮你们，可是我又做错了”。
老蔡沉默，父亲又接了一句，“进宝儿，不是我说你。一个男人。男人做丈夫就是要顶天立地的，你老把自己，放在一个像奴隶一样的位置，先不说我和你妈看着就心疼，这都不要紧，反正，我跟你妈也没打算跟你们在一个屋檐下过，但是这是你的日子，你的生活，你们还没有结婚，你就这样低三下四，等以后结了婚以后，你还要有孩子，还要有很长的生活要过。我也不封建，我不是说老婆什么都得听丈夫的，但是至少，也是要平等的。我们是真没看出来你们是平等的关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老蔡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心里，确实有了一种认同。他那么爱明亮，崇拜她，在他的心里，明亮是那么漂亮，聪明，出色，他愿意为她做事，愿意让她高兴，可是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反而把自己放到了二等公民的角色。而明亮好像也习惯成自然，并不感谢他的忍让和付出，这也就形成了他们之间关系的一种模式。每一次，闹别扭的时候，一定是老蔡先服软，甚至很多时候，明明是明亮不讲道理，但是老蔡都包容了。他总觉得，明亮的脾气就是那么直率。属于一点就着，但是稍稍一哄就能好那种，甚至很多次，他还跟自己的朋友夸赞过明亮这种性格，说她从来不会藏着掖着甩些无名的火，可是现在想来，自己付出的这一切，明亮并不理解，反而形成了一种习惯。所以这次老蔡是故意的，他就是不给明亮打电话。然后明亮反而给他打来电话，老蔡心里有一种战胜的喜悦。他也不是故意想这样做，只是觉得父亲的一句话是对的，在这个关系里，不是说一定要东风压倒西风，但是，至少要平等，老蔡现在决定，要找到自己的那份平等了。
（二）
第二天，在公司食堂里，明亮和老蔡走了一个照面儿。明亮好像没有看见老蔡似的，直接走了过去。老蔡也就笑笑，自己转身排在队列里。他心里暗想，原来也就如此。就这样，一天两天，一个星期过去了，老蔡独自回到家里，不是不寂寞的。可是他抑制住自己，就是不给明亮打电话。
明亮可以肯定，这次老蔡这么做，一定是老蔡的母亲鼓励的。“小子你有种”！她暗暗的想。于是。某一天的老蔡下班以后回到家里，惊异的发现。衣橱已经搬空了。老蔡本来还是有一种小孩子赌气的因素在里面，这一下，确实是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原来两个人在一起的同居生活是这样脆弱不堪，说走就走，连一个通知都没有。“也许，是该结束的时候了”。老蔡第一次产生了这种念头。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月，老蔡和明亮仍在冷战之中。这几天老蔡和明亮同时接到了关心和理想发来的婚礼邀请。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老蔡又见到了明亮，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她一下，谁知道明亮迅速的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老蔡这次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低声问她，“你接到理想和关心的邀请了吗”？
明亮傲慢的说，“当然接到了，关心，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婚礼我一定会去”。
“那我们送他们什么礼物”？
“我们？” 明亮轻蔑的看了他一下，“我们是谁，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送给我的好朋友什么礼物”。明亮的声音很大，已经引起了周围排队的一些公司同事的侧目。老蔡有些尴尬，匆匆的站到了另外一个队列里，他心里暗暗想：这就叫自取其辱。
接到党理想和关心婚礼邀请的这一天。陆离和沈晨也正忙得不可开交。怪不得人人都说做生意，就是要把自己彻底忘了。挖到前三桶金的最艰难时刻，他们终于度过了，现在的生意蒸蒸日上。陆离常常有身不由己的感觉，沈晨反倒比他沉着冷静，她常常对陆离说，“我们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将来打好基础。虽然现在，是有起色了，但是所有的机会都是稍纵即逝，我们一定不能放松”。在这种情况下。保姆，是不可避免的了。经过了无数朋友的推荐，和劳务市场保姆的面试后，沈晨和陆离，终于挑选到了一个可心的保姆。就像很多在京做劳务的保姆一样，这个姑娘也有着悲惨的身世。这位文莉姑娘，也是南方人。大专只读了一年，弟弟又考上了大学，所以辍学开始供弟弟学费。本来这样的故事实在是听得太多了，并不让人同情，反而让雇主提高了警惕。但在和本人见面以后，这姑娘的谈吐一听，就是受过教育的。文文静静清清爽爽的。最让人可信的是，她的弟弟，还是陆离和沈晨的校友。在见过了小伙子一面后，陆离和沈晨，就同时拍了板，就是她了。
第一次来家，小思晨就非常喜欢文莉，一直粘着她坐在地毯上玩玩具。沈晨的脸上，浮现了满意的笑容。沈晨把文莉也带回到自己的父母。母亲也觉得这个保姆找得很满意。一看就是有文化的，待人处事都很得体，懂礼貌，而且最关键的是，难得她年纪轻轻真的是喜欢小孩子。孩子是不会作假的。从小思晨不停的找文莉阿姨的眼神里，大家都能看出来，文莉人前人后对思晨都是非常和蔼的。文莉第一次到沈晨家，就表现的特别懂事。沈晨的父亲第一次小中风后，一只胳膊一直有些不灵便。文莉早早的就把椅子给沈晨的父亲拉开，又细心的把碗放在他的左手边。沈晨的母亲夸奖她比沈晨和她弟弟都细心。
收到关心和党理想的结婚邀请的时候，杜飞宇正沉浸在快乐之中。她成功的面试到了一个ESL老师的职位，就是专门负责外国学生英语语言学习的老师。杜飞宇所在的学区的原来的ESL老师是她的师姐，所以在她的大力推荐下，杜飞宇成功的得到了这个职位。5月1号，理想和关心的婚礼，她当然是飞不回去了，但是她和肚子都送上了美好的祝福。按照中国的习惯，他们也尽可能的送上一个红包。而且最有心的是，杜飞宇找了自己认识的一个美术系的同学，画了一张可爱的小狗的油画，画面上的小狗，长的很像当年校园里的“小奶牛”。“小奶牛”也是党理想和关心的媒人呢。肚子也夸赞这个礼物送的真有心，两个人都迫不及待的，希望理想和关心能够快一点打开这个礼物。
关心和理想的婚礼真的是佳人天作，水到渠成。自从关心毕业留校，当了老师以后，一切都那么顺利。虽然在职场上，她还是新手，可是校园里的一切，对她都是那么熟悉。而且关心的性格那么讨人喜欢，所以很快上上下下的教授，同事，和她教的学生都非常非常的喜爱她。说实在的，第一年的教学工作也确实不是那么重，所以关心开始在学校旁边那所兽医院当义工，还和兽医院的老板娘成了好朋友。理想的工作也是顺风顺水，作为一个新医生，他任劳任怨，对病人真是如沐春风。他的技术，他的态度很快让他在同一期入院的医生中鹤立鸡群。一切都顺利得不能再顺利了。两个人，默契的将婚事，放在了议程上。关心当然还如一如既往的温柔，体贴。她知道理想没有什么积蓄，而且每个月还在给关心的父母还着一些当年他出国他们支援的钱。所以关心提出就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婚礼就好了。
“我觉得当初，小飞鱼和肚子的婚礼都很有新意。五月是北京漂亮的季节，我们也举行一个花园婚礼吧“！关心说。所以，一件大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当然关心的父母在经济上还是做了一定的支持，他们再三叮嘱关心，不用让理想知道这件事，关心也告诉党理想，这个酒店的花园婚礼是通过父亲的一个学生的关系定的，所以花费并不是很大。党理想当然执意要付钱，关心也就由他去了，而理想并不知道，很多费用，关心的父母已经付过了。
5月1日，阳光灿烂，鲜花盛开，理想和关心，在朋友家人的祝福声中，举行了他们美丽的婚礼。杜飞宇和肚子送的礼物，果然一鸣惊人！当巨大的油画漂洋过海的从美国运了过来，打开的时候大家都被憨态可掬的小狗吸引住了。大多数朋友们都知道这段故事的渊源，所以都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关心的父母也满意的直点头，妈妈说；“这个小飞鱼真是有心”。
蔡明亮撒娇的说，“阿姨，你看到了小飞鱼的心，怎么没看到我的心”？
明亮妈妈，爱抚的拍拍明亮，“看到了，都看到了，真是难得，你们这几个大学里的室友，能够一直这样好下去，真的是很难得，阿姨希望你们每一位，都幸福美满。” 说到这里，她突然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老蔡， 就向蔡进宝招招手，“进宝过来，阿姨很久没有见到你了”。蔡进宝有些尴尬的走过来，站在蔡明亮身边，蔡明亮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特意拉开了一些距离，这下大家都看出了一些端倪。
关心悄悄地伏在蔡明亮耳边，“怎么吵架了”？
蔡明亮沮丧的摇摇头，“吵架还好了，冷战。”
“为什么？”
“不为什么，说不清楚”。
关心本来想细问，但是又有其他的同事过来敬酒。只好匆匆的走了，同时对明亮说：“你别耍小孩子脾气啊，一会咱们再谈”。
陆离这边把尴尬的老蔡拉到一边喝酒，“怎么啦，吵架了”？
“没有”。
“别瞒我了！一看蔡明亮的脸就知道，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陆离。我这一段时间都挺灰心的。爱情真的是这样吗？走着走着就会走向死亡”。
“别说的那么悲惨”，陆离拍拍他的肩，“你们俩虽然没结婚，该也算是在一起过日子了，过日子就是这样，跟你谈恋爱的时候肯定会不一样，你会在琐碎的生活中发现很多原来没有发现的东西。重要的是。你要拍拍心口想一下你是不是还爱呀，只要你爱她，其他所有的事情都是能够克服的，但是如果不爱了，那就别勉强，趁着还没有结婚，别拖拖拉拉的”。
“可是陆离，我现在真觉得，老话说的是对的，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家庭的事。我很爱明亮，可是我也很爱我的家庭，很爱我的父母。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能在这两者之间协调”？
陆离笑了笑，“不能协调的时候就不要勉强，勉强凑在一起的结果就是彼此伤害。你将来是要跟你老婆过日子的，对不对？那么只要你能保证，跟你老婆在一起的时候，你老婆是快乐的，给你父母在一起的时候，你父母是快乐，就是最大的成功”。
“可是居家过日子，我又怎么可能把老婆和我父母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
“兄弟，我没有让你把他们分成两部分。你知道鹊桥吧？你现在就是喜鹊。过节，重要的日子在中间搭一个桥，你好我好，大家好，这就是最大的成功，至于平时。各自在两端过着各自的日子，相安为好，就是最重要的，你说是不是？油和水永远是不可能调和的，这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道理。安安静静的喝你的水。有的时候，再去上点油。保证水在自己的水杯里，油在自己的油壶里，我看什么矛盾也就搞不起来，你说是不是”？
老蔡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陆离，你说的真有道理，我觉得，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企图把水和油混在一起。真是浪费时间和精力的一件事。”
同一时刻，关心也在做蔡明亮的工作。“我说你，这么多年我们都看在眼里，老蔡对你真的是非常包容，非常忍让。你的脾气像爆竹一样，一点就着，每次老蔡都温和的去给你熄火。到现在大家都这么忙。你烦他也很烦，你累他也很累，他没有义务总是这样哄着你，捧着你，两个人过日子。一定会有冲突，但是你不能总等着让老蔡主动的上润滑油。你大小姐就不肯屈尊一下。”
“可是明明就是他的错嘛！” 蔡明亮争辩道。
“很多家庭的事情真的不是用正确和错误就能下定义的，只是我们站的角度不同，我非常理解你告诉我的所有这些事情。我们都没有老蔡那样的成长背景，所以可能体会不到他的一些心情。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如果你真打算和他一辈子走下去，我建议你还是不要赌气，要坐下来，好好的和他交流，毕竟日子是两个人过的。你又何苦让别人白打扰你的生活呢？我们都摆脱不了各种社会关系，结婚以后就更摆脱不了对方的家庭关系，可是说到底，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孑然一人，走的时候也是，最重要的还是自己要保持自己的心境快乐。而在生活中。如果幸运的话是有一个能跟你一辈子走到底的人。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孩子，都只能在我们的人生中陪伴一定的时间，所以别为了那些琐事而错过你这么多年的情分，你说呢？”
明亮默默的点了点头，“谢谢你，关心。这些天来我一直心情很不好，所以也没有跟任何人交流，我觉得你说得对，你放心吧，我会处理好这些事情的，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咱们不说这些事。说实在的，我倒真羡慕你，将来不用面对公公婆婆，小叔这些俗事”。
关心的轻轻的摇了摇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好事和坏事，明亮。家庭的这种氛围也是最大的福分，你说是不是”？
婚礼结束的时候，老蔡默默的等在了门口。明亮也什么没有再说，走了过去让老蔡帮她穿上风衣。关心和当理想相视一笑，静静的手挽着手目送着朋友们渐渐离去。
（三）
十二月三十一号本来是朋友们应该聚会的日子。可是今年大家没有聚起来。往年第一个出头，四处打电话，四处张罗订餐订菜的明亮今年心情不太好，再加上杜飞宇在美国又飞不回来，理想在医院的工作非常忙，到了年底，好像病人也商量了好一样，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好好休息了。而陆离沈晨两口子也是忙得焦头烂额，一个星期中居然出了四次差，到了三个城市。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像蔡明亮在电话里和杜飞宇说的一样，你也别遗憾了，觉得你回不来，我们这几个朋友都在北京，平时聚会的机会也不多，各忙各的，我现在真的是越发体会到，我们都是小小的一粒沙，就只有让这种滚滚洪流卷着你走向一个方向，自己是做不了主的。
自从上次关心的婚礼之后，蔡明亮和老蔡的关系有所缓和。但是明亮却明确的感到他们的关系之中有了一堵原来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墙，虽然不厚，但是完全能够感觉到它的存在。在这种想法之下，明亮就越发的觉得自己对老蔡的了解并不够，并不深。而老蔡也是这么想的，在很多年轻的激情过去之后，老蔡一再的问自己为什么要选择明亮，这个选择是不是正确的？老蔡骨子里是一个很传统的男人，渴望家庭，渴望爱，渴望那种实实在在能握在手里的关系，他开始觉得明亮有时真的像天上的月，水里的花，总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失去的担心。明亮搬回来老蔡的住处。但是两个人都感觉到不像原来那么亲密无间了。两个人也都在努力能像以前一样，但反而越努力越感觉到彼此的距离。这么说吧，原来两个人就是一体，双方父母说的话根本就是不留任何痕迹的，而现在随着两个人之间距离的拉长，父母的话就像穿过树林的风多多少少留下了风的印记。
杜飞宇对于自己新的工作非常满意，一个是非常符合她的专业，第二个是她在工作中找到了很大的乐趣。学生们都很喜欢她，同事们也都对她很友善，虽然工资不高，但飞宇每天上班下班都是快乐的。肚子在公司做的也非常好，加上公司的老板是他原来的教授，同事很多都是他原来的师兄师弟。在周末的时候，肚子呼朋唤友，和飞宇一起出去旅游野野营。小两口的日子过得真是甜蜜。
沈晨和陆离的公司上了正轨，越发忙得不可开交，陆离有时候哀叹，公司没上正规轨道的时候总是想，一旦发展起来就放手让别人去做，有钱就能悠闲的过日子，现在才发现公司在每个发展的阶段都有每个发展阶段的困难，而且最大的问题是自己的公司交给谁都不行，必须亲力亲为。好在文莉在家里是一个非常得力的助手。小思晨一天的活动被安排的满满的。傍晚当沈晨和陆离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时，看到快乐的孩子的笑脸，看到美味的饭菜，两个人对文莉的感谢确实是油然而生的。沈晨对文莉付出的行动就是不停的给她零花钱，首饰甚至会给她买一些名牌的衣服，文莉也是一个非常感恩的姑娘，家里的任务完成后还常常去沈晨的父母家里帮忙，沈晨的父母对这个姑娘印象也非常不错。
沈晨有一次感叹：“陆离，你说我们之间的爱情是不是在渐渐消退了”？
陆离诧异的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沈晨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揉一揉用电脑用酸了的眼睛，“你知道吗，我原来想过如果你不再爱我了，如果你背叛我，我也许会结束我的生命，因为生命太没有意义了。我不能够想象其他的女人来和我分享你的爱。可是我现在甚至在想中国古代这种三妻四妾的政策也挺不错的，当然了，前提条件是得是一个贤惠的妾。你看我在外面忙，回来家里井井有条，孩子照顾得这么好，我一个人哪儿做得到？”
陆离大笑了起来，“哦，原来你说的妾就是家里的一个仆人，温柔听话，干活干的好，但是决不能和你分享我”。沈晨娇羞的皱皱鼻子，吻上了陆离的嘴唇。陆离激动的抱住沈晨，业务忙，单独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少，这一刹那，陆离觉得好像又看到了第一次与沈晨约会的样子，那个聪明的大眼睛的姑娘，对他有一份崇拜，对他有一份依赖。沈晨其实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一方面她渴望依赖别人，很想做小鸟依人，一方面她又是翱翔天空的大鹰，做事情的时候果决而独断，根本不愿意和别人解释商量。陆离理解其实这是沈晨本有的性格和她因童年成长中的缺失而产生的渴望所引起的矛盾，但也许就是这种矛盾，反而让她个性鲜明，像个谜一样难以捉摸。
关心和理想的日子就像很多在象牙塔生活的人一样温暖顺畅。理想常常没有休息日，但他从来不忘在百忙之中给关心发去一条条短信。两个人的交流也非常频繁。理想只要有空就会和关心回家探望关心的父母。关心的父母对理想越来越满意。”这都是上天注定的“。关心母亲想：生了关心之后，她其实一直非常想再生一个孩子，可是当时一是独生子女政策开始严格起来，第二个是确实是生不出来了，关心都是两个人三年才努力出的结果，现在好了，理想是个孤儿，关心从来没有像其他新结婚的夫妇那样，为了去谁家产生矛盾，自然两口子周末节日都是到关心的家。关心的妈妈曾经笑着说，这就是老天给我们带来的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