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41)

来源: 胡小胡 2018-02-09 14:58:2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8872 bytes)

四十一 《梨花恨事》

离开北京,我到唐山看望父亲—四年没有和父亲见面了。父亲在唐山郊区一个叫古冶的地方,仍是被监督劳动。

两年前,父亲的劳动是拉糞车和掏大糞。一次,父亲拉一辆两千斤重的糞车,上坡时跌倒,致使胃大出血,险些丧命。还有一次,父亲晚上坐在床上抽烟,不慎失火。那是一个大屋子,住几十个“牛鬼蛇神”。众人扑灭火,可是父亲的被褥烧掉了,正值隆冬,没有被褥怎么办?父亲写信叫三姑姑从北京寄去一套被褥。

父亲见到儿子很高兴,他说:

“我写了一样东西,由你替我保存。”

父亲叫我去小街上买一个小本子。劳改队的住处是一个封闭的院落,父亲叫我站在门口望风,怕有人来。父亲趴在小炕桌上写下《梨花恨事》。

《梨花恨事》是由五个词牌组成的一首长篇叙事诗,总378行,故事讲的是一个戏曲女演员(梨花)的一生。

关于这首诗的创作过程,父亲在《〈梨花恨事〉后记》中写道:

“《梨花恨事》的写成,倒也有一些戏剧性。先是有这么一个意思,想尝试一下;到了所谓‘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之初,因自己是被指定的‘牛鬼蛇神’,这就除了挨整,另无所事。我就利用晚上,上床以前的一点时间,开始写《梨花恨事》。所谓写,其实是脑子里默念。那时,你居然还敢白纸上写下黑字,其后果必定是严重的。半年之后,我所顾虑的事,终于发生了。一些年轻人,气势汹汹地勒令我,只要有我的字迹的,包括友名通讯录在内,都要让他们抄走,要我做到一字不留。我只有从命,别无选择。欣喜我的《梨花恨事》是藏在肚子里的,可以与我共存亡,谁也休想抢去。到了1970年,我的长子小胡,北京清华大学毕业后,路经唐山,前来看我。我就利用这个机会,把《梨花恨事》从肚子里掏出来,一字字一句句写在白纸上,最后让他带走,为我保存起来。”

文革初期抄家,唐山市文化局的几个年轻人抄走父亲所有文稿、书信,其中文稿约100万字,包括长篇小说《思想列传》的初稿、定稿,长篇小说《上海滩》的第一、第二部。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默念的方式坚持创作,这是何等的悲哀啊!这是何等严酷的环境啊!这又是何等顽强的艺术生命力!为了不把这长诗忘记,父亲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把全诗默诵一遍。他知道长诗是不能发表的,也许在他生前不能发表。

《梨花恨事》可以说是“长诗”,也可以说是“组词”,它是由“减字木兰花”、“浣溪纱”、“采桑子”、“鹧鸪天”、“虞美人”等五个词牌组成,描写女演员梨花从学艺到成名到她的三次恋情和最后沦落的悲惨遭遇。

《梨花恨事》的第一个特点,是独创了组词的格式,同时又发挥了中国诗歌凝练、简约、严整、明亮的传统。

中国的叙事诗,在唐以前,多为五言诗,受民间文学影响较多。至唐白居易写出《琵琶行》、《长恨歌》,成为成熟的文人诗,树立了汉文学叙事诗的最高典范。《梨花恨事》,一改白诗七言古诗格式,独创组词格式,使长诗活泼多变,音韵铿锵,如泣如诉,面貌一新。

汉文学的叙事诗历来有凝练、简约、严整、明亮的传统,《梨花恨事》正是这一传统的继承和发扬。《梨花恨事》的五个词牌皆为小令,以“减字木兰花”为情节线,其它几个词牌不交代情节,只是阶段情景和主人公心理的渲染。经过作者的精心编织,凝练、严整的长诗展现在读者面前,表现出纯正的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这些词是整体的一部分,单独拿出又是一首完整的词。比如一首《鹧鸪天》:

六曲栏杆谁与凭?相思滋味最关情。一声低唤楼头月,两手轻扶水面星。 如梦里,却分明。庭芜湿漉雨初晴。酸眸子对梨花落,怎不叫人泪暗零!

这里写的是一个失恋的女孩,独自在一处江南园林中徘徊,春月挂在楼头,梨花刚刚开过,水面星光点点,女孩在这里恰是完成一曲《春江花月夜》的独舞。

《梨花恨事》的第二个特点,即情景交融,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诗中写梨花的成长,往往一句诗写出她成长的一个阶段,这个阶段也就是一幅画。比如写梨花13岁:“一枝偷绽,转过回栏金玉槛”;比如写梨花初上舞台的艳丽风姿:“才上红毡,晓日风迎江上帆”;比如写梨花18岁长大了:“细雨濛濛,万顷荷香无点尘”,“月暗银河,天上亮星只一颗”,“无限从容,芍药花开彻底红”。这些描写,联想到作者擅长的水墨画,有浓墨重彩,有烟雨濛濛,使读者浮想连翩。写梨花的第一次失恋的心情是一首《鹧鸪天》:

一掬红英随手捻,春余多少怎能掂?凄离惨别生生受,旧恨新愁细细添。 流水岸,小桥边,江南虽好雨绵绵。奈何燕子飞来去,舔破夕阳半梭烟。

梨花是生活在江南水乡的女演员,这里写出了如画的场景和如泣如诉的心态,用了几个传神的动词,“捻”,“掂”,“舔”,使女主人公变成从画中走下的美女!

《梨花恨事》的第三个特点,是把性格描写和情节描写融于诗词之中,即把“小说手法”运用到诗词中,这是没有人尝试过的。

《梨花恨事》对于人物心理的刻画,没有停留在感悟性的喜怒哀乐上,没有停留在传统诗词的“愁”字上,而是深入到复杂多样的层面中。比如写梨花15岁:“学解风情,未解风情更动人。”这是极精彩的心理描写,使女主人公的美艳和纯情跃然纸上。又比如写梨花长到16岁:“青衣花旦,佳丽还须姝丽扮。扮作风流,演到羞时真个羞。”读者看到这里,自然会拍案叫绝了。“真个羞”是一句口语,少女的仪容情态活脱而出!诗人在这里把人物情感的真实描摩、心理的嬗递变化融合为一体。写到梨娘嫁到豪门作小,后因色衰被出,流落街头:“寒鸦数点寒枝暮,隐隐梨园鼓。见人不肯道真名,为怕觉来原是那红伶!”用梨园鼓来敲击主人公的心,用当年的“红伶”来对比如今的天涯沦落人。在爱情描写中,“小说手法”时时表现出来。比如她第一次失恋:“心有余恨,人带辛酸行步穏。艺带辛酸,撩拨人心邀彩声。”“行步穏”,这是伤心的神态,惟妙惟肖。再比如写梨花第三次恋爱,一首《减字木兰花》:

眉间唇侧,学戏女儿奁开合。小别三夕,慌将闲风当信息。  等人不到,险与刘郎成计较。打断飞丝,情在无端别扭时。

这首词写恋人的约会,梨花独坐闺房,“奁开合”,即不停地打开关上梳妆匣,不停地修饰打扮;“慌将闲风当信息”,她的心情好不急切,好不紧张!情人(刘郎)来了,她反而要耍脾气,使小性子。“情在无端别扭时”,无缘无故闹别扭,反而衬托出真情。情节、性格、心理在呈现,在波动,在发展,这是小说手法与诗歌合而为一的独特之作。

《梨花恨事》代表了作者的追求、感奋、失望和痛苦。“梨花一枝春带雨”,这是催花的雨,也是作者的泪。从某种意义上说,《梨花恨事》是那个时代的“血泪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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