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孤独

 

一

每年夏天都喜欢和家人一起到安省北部的湖区住几天。租间小木屋，白天懒洋洋地躺在码头上漆成红色的穆斯科卡木椅里晒太阳，晚上一早吃过饭，和孩子一道在湖滩的礁石间跳来跳去看日落，看愈来愈大、愈来愈红的夕阳一点点沉到水里，把天和湖染红.......那一刻的红色是动人的、娇羞的，又是从容的，尤其在滚滚来袭的的黑夜面前。

…….夜，孩子们都睡了，一个人临窗夜读，听风声、水声……

那几天是属于自然的。还有宁静，如果不是太静。最近的邻居也要在百米开外，彼此间又有着密不透风的树林作屏障，有时在水中或者晚间散步的时候碰见，挥挥手，打声招呼，走近了聊几句，没几天也就熟络了。记得那年与我们相邻的是一对有着一头银发的老夫妇。退了休，老人卖了城里的房子（孩子们早飞走了），几年前来到这里安家。冬天冷、大雪封门，飞去佛罗里达或者加勒比海住几个月，天暖了再回来，享受一夏天的凉爽、清静。有时孩子们也会带着孙辈儿过来度假，热闹一阵子，小屋又重归平静。

“这儿没什么人，但有挺多事可做，也有的是自己的时间。“ 忘不了老人说话时悠然的语调和神态。

他们喜欢游泳，每天一大早我们还嫌水凉的时候就出来了，一前一后游到离岸差不多两百米样子的一块大礁石旁，歇一会，再游回来，一连几次。那儿水应该挺深了，再向远望去，无边的休伦湖连着天际。

不知为什么，我总忘不掉那对老人，虽然好几年没回去了，但心理上总觉得和他们挨得很近，甚至有缘，有时还在梦里看见他们，带着泳帽，高高地向我挥手，“我们回来了…..”

二
其实我也是属于那种比较“独”的，喜欢独来独往，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也就是不合群。在人多的地方每次都不会呆太久，一来经常走神，人家嫌我无趣，二来忙于应酬而不能做自己的事，也会浑身不自在。当然，也一定不是很会说话，别说拍马屁 （肯定拍不出彩来），哪句把人得罪了自己都不知道。朋友？当然有朋友，但那是需要时间的，没耐心就算了，狐朋狗友自然多不了，但有限的几个都够“瓷”，即使联系不多彼此照样在心里记挂着。时间！要命的时间！不过讨老婆例外，那事儿上别信时间，时间是搅屎棍，不知什么时候就让它给搅黄了，不信就瞧一眼你墙上挂着的那张曾经光彩夺目的婚纱照。相信爱情，电闪雷鸣遭了雷击的感觉或者干柴烈火一点就着烧着别人也灼伤自己至少三度植皮的那种最好，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疗伤。不疗伤干什么去呀？那些白头偕老的，都是治了一辈子的。

一直都崇拜福赛斯笔下智慧而意志坚强的“独狼”，独，哪怕休息也以独自漫步苏格兰高地为乐 。崇拜要么是因为你看到了别人身上你不曾有、但梦寐以求的东西，或者正相反，你看到了自己。你看到英雄身上也有你、微不足道的你的影子，——那影子曾经多少次让你犹疑。

记得刚来北美的时候，好多人问我，为什么来这儿？每次我都回答说因为这里人少。看着人家将信将疑的表情，我还会补充一句：“不为别的。” 虽然那时一家人挤在老城拥挤陈旧的公寓里。幸好在安大略湖边，凭栏远眺，心也每每变得宽广。后来随着生活慢慢稳定下来，又换过几次住处，先是转移郊区，再到卫星小城，愈搬愈远。仿佛在逃离什么，从故土到新大陆，从城市到乡间，——我不介意荒凉和寂寞。

可能因为我享受这份“寂寞”吧（就像那对老人）！先是有书和音乐陪伴，后来又有了车和互联网，我知道我是自由的，它们会把我带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时间的每个角落，遇见形形色色的人，看不同的风景。曾经交过一个忘年的大朋友，他是我的邻居，一个执着而忘我的教师，也是一个疯狂的艺术爱好者。他一个人过，永远的蓝布中山装、座位拔得老高的破自行车，当然，还有清水挂面，每一顿。有一个周末我去拜访他，深陷在他客厅里那张露弹簧的破沙发里和他聊天，天南地北，绘画、音乐……也聊生活，包括他的个人生活（他太太带着孩子离开他了）。我刚想问他会不会有时感到寂寞，他正好站起身，说要放一段什么给我听，边说边把音响打开，然后拉开下面组合柜的一个大抽屉。他驼着背认真找寻的样子和那满满一整抽屉的古典音乐卡带让我至今都难以忘怀，——那些音乐是按时期、按作者按作品编号、同一作品的不同演绎着…….整整齐齐分门别类的，我知道他不凑合，更不寂寞。那天我什么都没问。

三

谁没有过孤独的时候呢？——哪怕那感觉一闪而过 ——那一刻自己好像被这世界抛弃或者遗忘了。人都是需要交流的，不管你多独。只是，你可以有你的方式，哪怕是间接的甚至虚拟的方式。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你甚至可以穿越呢：  聆听肖邦夜色中的歌吟，在梵高的蓝色星空下冥想、和庄周的大鸟一起飞翔……你的世界是安静的，又是丰富的，你沉浸在你的世界里享受这份富足、宁静，而不被打扰。

然而时代在变， 飞速发展的现代科技正一天天模糊着虚拟与现实的界限，也渐渐让往昔的寂寞难再单纯。就在不久前，Facebook 安静地突破了二十亿用户大关，而让我们又爱又恨的微信也已超过10亿注册数，虽然只有华人一家在用；与此同时谷歌的日搜索量攀上了创纪录的35亿次，而以革命性智能手机开启移动新时代的软硬件龙头苹果公司正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接近万亿市值的公司！类似的数字还可以列举很多很多……

信息的暴风雨通过互联网无所不在的纤细触角向每个人袭来，人与人也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走到了一起。你无法抗拒你的好奇心，时时刻刻沉迷于无休止的、光怪陆离的碎片信息当中；你更无法抵御来自四面八方的召唤以及你骨子深处社会型生物的本能。众里寻他千百度，可找到了你！泪眼相看银屏，你他乡遇故知！或者，茫茫人海，芸芸众生，网上江湖让你们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心灵的碰撞仿佛遇到了前世知己！欣喜若狂，多少话要说……..远的、近的，新的、旧的，……群，这个当今世界上最性感的词儿正让你手忙脚乱，目不暇给。当然还有朋友圈，带给你一辈子也不敢想像的这么多朋友！你仔细辨识，奋力招架，热情洋溢地分享他人也分享自己，然后当然是乐此不疲地赞！赞！赞！？无论是“鸡汤”，财富，还是从里到外包都包不住的幸福、才华，或者没事偷着乐又不想偷着乐的、欲言又止让人一头雾水愈发好奇的感叹…….你只有点赞的份，直到手软，仿佛春晚台下拍红了巴掌、笑背过气去、声嘶力竭地喊“好”的、永远亢奋的观众！你不能停，你听见导演说不能停！

你从没像现在这样被人关注过，更不曾如此细致地关注、研究过他人。拿放大镜看，拿铁镐深掘，你的发现无论是让你自得自满还是沮丧失落，偷窥的兴奋与心惊都让你无眠。你甚至惊奇地发现了距离，一个拥挤不堪的世界里彼此间渐行渐远的距离。那是一个让人悲伤的距离。 

弥足珍贵的是，你还发现了时空让人暖心的善意。时空不仅让曾经的美变得更美——在你柔软的心中，在你情不自禁的梦中——，还让昔日的不美随风飘散…….不是连战争的血腥都能让岁月蒸发得一干二净吗？然而实打实的现实却没这般厚道，仿佛iPhone  X拍出的照片，无情的高清，记录下你的美丽，还有皱纹。

她（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她（他），你们话不投机半句多；或者，他（她），其实还是原来的他（她），重逢的激动过后你在心里苦笑：还一德行，无论过了多少年！群，从兴起到冷落、甚至腐烂竟是这般短暂。什么都是有有效期的，曾经的盛宴是属于曾经的、记忆的，在风干的现实里味道难在…..

忽然想到了逃离，再一次逃离。

四

人真的需要如此接近吗？不是说“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无关”吗？古代的智者也早提醒过了，“君子之交淡如水……” ，我不想提下一句。然而当代的智者却好像看法不同，除了忙着在虚拟世界里逢山开路，更没忘记在现实生活中遇水搭桥，反正死活也要让你们腻在一块儿才对。高铁的成就不用说了，最近还有一则消息在微信上疯传——历经八年建设的、链接香港、澳门和大陆珠海的港澳珠大桥即将竣工！细数工程的投入，工程的难度，工程的宏伟壮观…….无不让人惊叹、自豪、震撼！而工程即将发挥的巨大经济效益更加令人期待。这让我不禁想起了另一座大桥，那是多年前我在加拿大海洋省旅行时亲临过的：连接新布然什维克和爱德华王子岛的过海大桥。工程规模虽远不及港澳珠，但蓝色的大海上画出的这条白色曲线同样神奇优美让人遐想。记得当时导游告诉我们，大桥的建设曾遭遇过不少岛民的强烈反对，说是担忧大桥破坏王子岛的原生态与宁静——那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一种独有的生活方式，人们选择居住的理由。当然，当地人终究没能抵御住迷人的“经济效益”的诱惑，王子岛也因此永远地被改变。然而独步夏咯特城芒特爱德华大街，如织的游人及街头首尾相连五颜六色的旅游大巴却让我有些黯然，不为我眼前看到的，更为海岛、岛民们永远失去的…….

我们的“港澳珠”又将给港澳珠带来什么呢？这里遇到了一个悖论，现代科技一方面让世界变得狭小、让曾经的宁静充满喧嚣，另一方面又让每个人的世界变大，让他（她）有机会随着脚步还有心路在现实或虚拟中延伸而远离拥挤和嘈杂，享受一份孤独的美丽！

其实，追寻一份孤独和自我，全在你自己！

 

五

非常喜欢电影“费城故事”里，主人公安迪的一段独白。汤姆汉克斯扮演的身患艾滋病并一直为自身权利斗争的主人公在一次具有告别意义的聚会之后，正要与自己的辩护律师（也是朋友）演练第二天庭审的相关问题，突然被音响里播放的乔尔达诺的歌剧《安德烈.谢尼埃》中的玛德莱娜咏叹调” la mamma morta” 吸引，而完全沉浸在女高音充满悲情的音乐里。他拖着输液的吊瓶独自徘徊，喃喃自语，逐字逐句地讲述剧情和咏叹调的唱词，又仿佛在说自己，

I bring sorrow to those who love me, it was during that sorrow that love came to me……it said,live still, I am life, heaven is in your eyes……..I’am the God, that come down from the heavens to the earth and make of the earth a heaven…….. I’am love! I’am love！

讲爱，信念和勇气，红色的灯光里，他动情地紧闭双眼，泪流满面…….他深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内心的不舍与巨大孤独在悲情的音乐推动下变得如此震撼，催人泪下。

也常常想起李商隐的那首著名的《巴山夜雨》，特别是秋雨绵绵的时候，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喜欢诗的字里行间里传递的那份感觉，也常尝试着设想诗人写作时的情景、心境。远隔千里的思念，在寂静清冷的雨夜里无法躲藏。那份孤独和思念是痛苦的，更是美丽、刻骨铭心的。那时不方便，没有别的联系方式，没有电话微信。思念写在纸上，更写在心里。信是走心的。

盼信又何尝不是？年轻的时候都经历过。应该到了…….又没到，怎么会？！……多少次热切的眼睛看到的却是收发室大爷的一脸无奈，心一下子沉入深深的谷底……还有明天！

回想起来，那又是怎样的一份美丽的内心体验。美，很多时候源自内心的孤独。

六

那天我做了一个梦，又梦见了多年前在湖边相遇的那对老人。他们在游泳，游啊，游啊，却怎么也游不到那块大礁石，他们彩色的泳帽却变得愈来愈小……..我焦急地冲着他们喊，——别游太远了，快回来呀！却总也不见他们回头……..“游吧，接着游，回家喽！”  谁在说话？那声音怎么听着熟悉？是我，我自己，是我在游，游向大湖深处，温暖的湖水拥抱着我，我知道我在回家…….

我醒了，漆黑的夜如往常一样安静，身旁熟睡的妻子正发出均匀的鼾声。我感觉后背汗津津的，心有余悸。起身打开百叶窗，昏黄的路灯里，雪，或许是梦在洋洋洒洒地飘着……

或许有一天，这将是我的归宿？走了，没人知道，不需要人知道，安静自我地活一辈子，然后安安静静地离去，不是挺好吗？人都会走的。

 

 

2017年12月于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