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周末读工程大二、忙得不可开交的大儿子终于回家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和我一起去农场砍棵圣诞树，他知道弟弟已经等不及了。圣诞老人的礼物给他准备好了吗？上了车他就问我。我说藏后备箱里呢，是艘乐高航天飞机，我偷偷看见他写信要的。儿子哈哈笑起来，说那时自己真傻，从来都没有丝毫怀疑过。
“咱以前那棵树还在吗？”
一
他问的是他小时候那棵树，我们的第一棵圣诞树。那是在来加后第二年的圣诞夜从沃尔玛买的。塑料仿真的，组合起来有一米七、八的高度。虽然不便宜，但妻子说过节还是要有棵树的，何况来年还可以接着用。也真是神奇，一棵树——不管真假，竟能让狭小的房间立刻精神起来，立刻粘上圣诞节的喜气。儿子跟我欢天喜地地忙活起来，挂彩灯，系彩球，铺盖毯，摆礼物……“别忘了留出位置给圣诞老人的！”儿子小心提醒我，那年他四岁。他老早就写信告诉圣诞老人自己想要的了，也在热切的期盼中惊喜地收到了他老人家一封让人心暖的回信，信封上还盖着“北极 ，Ho Ho Ho ” 的邮戳呢。儿子兴奋地把信显摆给所有人看，晚上则放在自己枕边，临睡前也不忘再看一眼。我猜有她在，梦——那个白色的、充满神奇的梦就不远。
谁没有梦呢？入乡随俗。作为移民，华人来到这儿随的最快的一个习俗恐怕就是过圣诞节、装点圣诞树了。因为这是节日，这里最重要的节日，就像我们的春节，过大年。无时无处不在的圣诞歌声、圣诞灯饰，商店里的长龙，行色匆匆的、提着、抱着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礼品袋的人们 ——还有他们脸上难掩的喜悦和笑容…...置身这一切不由你不融入节日的氛围，不热情洋溢地投入到她的怀抱。至于节日背后的宗教含义反而不那么重要了。什么是生活最本质的东西？过得好些！在哪儿、对谁都一样。
最高兴的当然是孩子了。在孩子的小心灵里，节日永远占据着很大的位置。小时候盼过年，盼好吃的，盼放鞭炮，盼挂起那几盏红锦灯笼..….永远都记得大年初一穿上母亲一早准备好的新棉衣、新棉鞋的感觉，还有炉子上煮饺子那口大锅的腾腾热气，那热气在结着霜的窗玻璃上罩起一层白雾，让严冬也变得模糊起来…….过节是多么的不同！
在儿子充满欣喜、好奇的眼神里，圣诞节也一定是。去超市采购，坐在小推车上，他比你还急，“买点儿韭菜，还有肉馅儿……别忘了鸭子….....” 他知道妈妈把人家的习俗稍稍做了改良：火鸡太柴，不香，又贼老大，妈妈说咱还是招呼咱自己的北京烤鸭。圣诞夜从厨房传过来的烤鸭、烙饼的味道香啊，几乎让人难以把持，而忙活了一下午布置的圣诞树此刻正静静地立于一隅，忽闪着调皮的眼睛……….第一个圣诞夜，圣诞树配北京烤鸭，儿子和Santa好像都没意见。
二
妻子喜欢改良，天地下的女人在家估计都这样。买圣诞礼物，实用第一，不来那夸张的、带演戏成分的惊叫、惊喜。先搞清楚谁谁都缺点啥，价格合适就早早备上，找彩纸包起来搁树下，等圣诞节再拆。不浪漫？浪漫还得能当饭吃才行，尤其是日子还紧紧巴巴的时候。
刚来的时候谁不是紧巴巴的？还记得我那张磨得掉了漆的小书桌，那还是半夜和妻子一块从街上捡回来的，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生怕熟人瞧见。 搬回来放阳台上，拿消毒水擦呀洗呀，还得再晒几天。旧可以，但得干净，学医的卫生历来比浪漫更重要。小书桌跟了我好多年，读书写字，在狭小的客厅里占据着一角，却每每陪着我走进丰富、宽广、快乐和自由的精神天地。只是儿子问起的时候，我总轻描淡写地对他说是别人送的。那时家里别人这样“送”的东西有好几件呢。
可儿子的玩具，却从来都是新的，妻子说童年不能委屈。不过这么说倒也不妨碍她四处搜寻好的deal，老早买下藏起来。不像我，从不知盘算为何物。记得那次给儿子买回来一大桶搭房子的木玩具，各种长短的木棍做成原木形状，自由组合，可以搭成大大小小的小木屋。儿子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在地毯上热火朝天，房屋、马廊、牧场、铁路……仿佛一处真正的西部Frontier 聚居地。只可惜木头总是捉襟见肘不够用，拆东墙补西墙的游戏更让人沮丧。我点点新发的工钱，二话不说就跑去玩具城再拎回一套。妻子见我大手大脚，自然少不了几句叨叨，但从她的眼睛里我却看见了笑。孩子高兴，谁还会不呢？！
那棵新买的圣诞树带给他怎样的快乐啊！圣诞节那天大清早，我听见他醒来叫了一声“爸爸”，没等我应就一轱辘爬起来，衣服也不穿径直跑到客厅里。我假装接着睡，耳朵却竖起来，静待着那屋的动静。一声尖叫，儿子抱着一大盒崭新的乐高玩具飞奔到我的床前。
“是飞机！Santa 给的！” 他高兴得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
“昨晚他真来了，你看上面的字……我给他留的牛奶他喝了一半呢…..”
望着他黑黑的眼睛，我看见闪烁着的光芒，那是无限的欣喜、满足，是发自心底的对美好世界的爱和赞美！孩子的世界不就该这样吗？
三
时光飞逝，儿子一天天长大了，家也从城里搬到了郊外。几次搬家扔了不少旧家具，我的小书桌却始终舍不得丢。圣诞节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再用那棵假树了，也学着人家专门去农场砍一棵真正的冷杉。大小、形状自己挑，借农场的锯子齐根锯倒，绑车顶上拉回来。回家把树固定在专门的座盘上，让树干下面沁在水里，树枝、针叶则静静地散发出阵阵清香 ——那是来自大自然的气息，来自皑皑雪原、森林河谷的气息…....猫猫（家里的新成员）高兴极了，那儿是她的丛林，也一定是她多少次梦见的家。她喜欢在树旁树下扑来窜去藏猫猫，把树上挂的彩球、雪人当老鼠玩扑鼠游戏……
小儿子（家里的另一个新成员）当然是最兴奋的一个，每年和我一起重复哥哥当年的把戏。给Santa的信寄去了，也回了， 每天盼着；鸭子也还是没变成火鸡，换过一次，在众人的强烈反对之下，又换了回去，都抱怨说不肥；圣诞装饰复杂了许多，除了树上的彩灯彩球，屋前、房檐的灯饰也得跟上……..妻子依然负责各人的礼物，几个月前就开始张罗，兴致勃勃、乐此不疲…..
“哦对了，妈说这次的树砍棵大点儿的。” 大儿子见我默不作声，又掀起话碴。
“要那么大干什么？”
“妈说在网上订了台跑步机给你。”
“So？”
“得包起来搁树下。”
“…….？！”
“谁让你总不锻炼，竟长肉呢？”儿子瞅准机会开始挤兑我。
“那…..那还真得多买几张彩纸…...你妈的馊主意……”
那天的树没砍那么大的，妻子说那就把订单包起来充数吧，只要搁树下就行。
2016年12 月于多伦多
首载美国《桥报》2017年12月26刊，“文学时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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