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石上流-我的父亲母亲(14)

来源: 胡小胡 2017-12-13 12:15:3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9673 bytes)

十四 潘扬事件

1955年4月和5月接连发生了两起事件,一是“潘汉年、扬帆事件”,二是“胡风事件”。这是两起重大的政治事件,又是与文化艺术界紧密相关的事件。

    潘汉年的哥哥潘梓年告诉父亲:汉年被抓了!

    1937年,父亲和叶浅予等人组织抗日漫画宣传队到南京,潘梓年也在南京,他找到父亲,说他要办《新华日报》,请父亲任美术编辑。潘家兄弟是大革命时期的老党员,《新华日报》是共产党的报纸,中共长江局的机关报。父亲当时没有答应,继续漫画宣传。撤退到武汉后,父亲对国民党那一套越来越不满意,恰好《新华日报》在武汉创刊,父亲就去了,从此参加革命。解放后潘梓年没有当官而是做学问,他是科学院社会科学学部哲学研究所所长。

    关于潘汉年的被捕,潘梓年是这样告诉父亲的:

    “汉年从上海来,住北京饭店。我到他的房间,衣服在沙发上,人不见了。后来知道是罗瑞卿亲自带人抓的。”

    公安部长罗瑞卿亲自出马,可见案情重大。潘汉年是上海市副市长,上海市公安局长扬帆也被捕了。潘汉年是中共做统战工作和敌后工作的重要领导人,依照他的资历和功绩,他不应只当副市长,也就是说,解放后他已受到冷落。他的被捕使许多人深感不安。

    事情过了不久,中央组织部派人找父亲谈话,要他停止工作,坐在家里写检查。检查什么呢?来人不告诉他。每天下班时候有人到家里来收材料,写多少交多少。不许出门,不许打电话,除了家里人,不许和外人见面。

    父亲知道这事情同潘汉年有关,也同扬帆有关。1940年从仰光到香港,父亲找的联系人是潘汉年,从上海到新四军,也由潘汉年安排。在新四军三师,文化村的村长就是扬帆,父亲在那里入党,入党介绍人是扬帆。1943年日伪军扫荡期间,组织上安排父亲回上海打埋伏,联系人还是潘汉年。但是父亲到上海后没有找到潘汉年。父亲住在爷爷那里,在剧作家柯灵的怂恿下写了一个剧本《妻》,并在卡尔登剧院演出。父亲虽然用的是化名,还是被潘汉年猜中了。潘汉年顺着这条线索找到父亲,告诉他不能再写戏,危险。一年后从上海回新四军,潘汉年亲自安排护送父亲的交通员。父亲认为这些过程没有任何问题。潘汉年早年在上海做文化工作,外号叫“小开”,上海话小老板的意思,“二流堂”的人物大多同他相识。“左翼文化联盟”成立之初,正是潘汉年找鲁迅先生谈,使他接受了“左翼”的牌子。

父亲的检查写了几十万字,父亲说,“比一部长篇小说还要长。”半年之后,“软禁”解除了。

母亲与潘汉年、扬帆也认识,特别是扬帆,母亲在83年的回忆中这样写道:

“我认识扬帆同志是在一九四二年夏天。那时军部在盐阜区的卖饭曹设立了一个‘文化村’,接待因太平洋战争由香港和上海等地撤回根据地的文化界人士。扬帆同志兼任‘文化村’村长,这是陈毅同志亲自任命的。四十年前的扬帆在人们的印象里,是一个精明能干的政治工作干部,又是一位有着怪癖的才子。从表面看,瘦骨铮铮,衣冠不整,烟不离手,有时还爱喝上点酒,遇到不顺心的人和事,以白眼视之也是有的,颇有点像鲁迅先生笔下的范爱农。”

戈扬1949年在上海

 

扬帆毕业于北京大学,抗战前在上海做文化工作,到新四军后任项英秘书。我想,毛泽东对于项英的积怨,最后落到了扬帆头上。

    唐瑜与“小开”关系最密切,他16岁刚到上海便结识了潘汉年。唐瑜参加革命,是从潘将他安排在“左联”机关料理杂务开始的。他在仰光开汽车行,也是潘叫他去的,为的是搞一个共产党的据点。唐瑜在共产党内职务不高,“潘扬事件”并没有牵连他。

    1963年,我在人民大学附中念高中。经过“反右运动”,全家都已离开北京,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的生活费是由唐叔叔提供的,开始是40元。40元真是够多的,我可以去海淀镇下馆子,也可以去魏公村的友谊宾馆买蛋糕。在人大附中,我是最阔的了。后来唐叔叔对父亲说,小孩子不能给太多,改作30元。本来唐叔叔打算送给父亲一笔钱,以解我家经济的拮据。但是他转念一想,送钱给“右派分子”不妥当,于是他叫父亲为幻灯片写说明词,幻灯片来自连环画,诸如《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名著,我每个月的生活费就是来自稿费。有一年多时间,我每个月要到北梅竹胡同去,直到我考上清华大学。

唐叔叔的家从北新华街搬到府右街,又从府右街搬到八面槽北梅竹胡同。这一年春天,我到唐叔叔家。唐叔叔的太太李德秀阿姨留我吃饭,同时吃饭的还有两位客人,潘叔叔和董阿姨,原来是潘汉年和夫人董慧。

潘汉年夫妇是从西郊过来的,他们在一家农场劳动,这一天钓了几条鱼,拿到唐瑜家。潘汉年听说我是胡考的儿子,问了几句话。他显得瘦弱,衣衫破旧。唐瑜家进门是一个狭长的小院,夏天,餐桌摆在廊子下面。我们吃面条和小菜,没有吃潘汉年钓的鱼。

唐瑜是偶然在东安市场遇到董慧的,不然的话,他们不可能接头。在潘汉年被捕的时候,唐瑜住北新华街,并不住八面槽。董慧说,她和汉年住西郊的一个农场,那里可以种花,可以钓鱼,也允许汉年进城探亲访友,但是汉年怕连累别人,一次不曾进城。

这以后潘汉年夫妇一个月进城一两次,只到唐瑜这里,这里是唯一带给他们快乐的家园。唐瑜的侠肝义胆由此可见。董慧是“一二九”时候的北大学生,就如陆璀,那时候参加革命。她是香港大银行家的贵小姐,可怜她无缘无故陪丈夫坐了好多年牢。在1963年至1966年,潘汉年夫妇获得了短短的有限的自由,除了唐瑜,还有孙师毅、孙鹤龄少数几个人见过他们。

    父亲早对我提起过潘汉年,我虽小,知道许多大人的事情。我们父子间无话不谈,就像朋友那样。潘汉年在中国革命史上的作用,从潘汉年的这一段经历即可看出:红军长征从江西出发时,潘汉年的第一个任务是同军阀陈济棠谈判,请陈济棠为红军让路。遵义会议后,潘汉年被派往莫斯科向共产国际汇报。回国后被派往南京,为安全起见,住在宋子文的公馆里。这时发生“西安事变”,张学良兵谏蒋介石。于是宋美齡跑到宋子文家,请求潘汉年设法救援。潘汉年给了宋美齡一个锦囊妙计——带美国人端纳同赴西安。此后在谈判中端纳果然起了关键作用。关于“潘扬事件”,父亲是这样说的:

    “潘汉年被抓是因为去见了汪精卫。他自己敢去见汪精卫吗?是毛主席叫他去的。”

1943年,潘汉年通过李士群在南京与汪精卫见面。1954年,狱中有人揭发此事,使潘汉年颇觉不安。于是他给中央写了一份报告,详述此事的来龙去脉,交给陈毅。率性的陈毅元帅亲自把报告交给毛泽东,以为可以了结此事。谁知毛泽东看了报告后立即叫来罗瑞卿,命令逮捕潘汉年。潘汉年在被捕8年之后,于1963年被最高法院判刑15年,罪名是叛变投敌。文化大革命两夫妇被投入秦城监狱,潘汉年改判无期徒刑。1976年毛泽东逝世,潘汉年写了一首诗赠给爱妻,这时候他们在湖南茶陵的劳改农场:

怜君犹少艾,为我困愁城。堪叹莫须有,一派贯古今。沉冤二十载,欣闻四害平。翘首望云天,何日见清明?

1977年潘汉年死于农场。死前他曾上书要求平反,没有回音。他的骨灰葬在长沙火葬场的墓地,写了他在敌后工作时的化名:“肖淑安之墓 1977年4月14日病故 妻董慧立”。两年后董慧去世,他们没有孩子,来去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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