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家的祖茔位于中央门外靠近燕子矶一个叫作吉祥庵的小农庄后的望矶山上。阴宅始建于晚清年间。吕老先生的祖父母炳文公松祥、陈太孺人,父母铸卿公玉衡、朱太嬬人,两代先人均葬于此。明皓兄妹的母亲,识笙先生的夫人,姚氏也葬于此地。明皓与两位妹妹商量后决定让父亲和母亲并穴共碑,这样阴阳相隔了三十年的父母也能在九泉之下再次相守。
鉴于世道变了,明皓决定安葬仪式从简。不请吹鼓手上山,不用招魂幡,在坟地现场不进行任何仪式。
早晨八点钟刚刚过,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屋顶的积雪上,沿着瓦沟,溶化了的雪水滴滴哒哒地落下来,在雪地里顺着地势向四处散开,就像留在吕家人脸上的泪痕一样。
吕家人在众亲朋的陪伴下恭恭敬敬地将父亲的灵柩移到从殡仪馆租来的灵车上。明皓在表弟姚氏兄弟的陪同下随车扶棺。静仪、明霞带着正瑛与众亲友一起,坐着另一辆汽车沿着中华路向中央门方向驶去。
约莫十点钟,吕家一行人到了吉祥庵望矶山脚下。坟亲家大哥已经领着四位壮汉等在路口。眀皓与坟亲家大哥搭档领头,与另外四位壮汉一起,三根扁担六个男子,一声吆喝,抬着楠木大棺向山顶走去。
静仪、明蓉因身体原因留在汽车上,正瑛静静地守在静仪身边。除此之外,明霞、姚氏兄弟,寿庭夫妇与一众亲朋紧随棺椁之后。一路上,除抬棺人低低的吆喝声,没有哀乐,没有号哭,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被雪水浸透的泥泞小道上静静地向山上走去。
看着向山顶走去的送葬人群消失在视线中,静仪收目,只见明蓉无声地流着眼泪。静仪伸过右手搂过明蓉的肩膀,轻轻地说:“明蓉,爸爸过世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也难过。你大病在身,一定要保重身体。爸爸的在天之灵一定也要看到你早日康复,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是不是?”说着,自己反倒流下了眼泪。姑嫂两人泪眼相望,相互安慰着。正瑛看到了,懂事地摇着两位大人的手说:“妈妈不哭,小孃孃不哭。”看着小正瑛这么懂事可爱,两人的悲戚之情多少减去了一些。老人家在世时总是逗小毛玩。小毛坐在老先生的膝上把老人的银须编成小辨子;老先生搂着小姑娘脚尖一踮一踮,小姑娘就像骑木马一样地上下颠簸,一老一少不时传来开心的笑声。想到这些,明蓉对静仪说:“自从你嫁到我们家来,特别是生了小毛后,爸爸开心多了。想他儿孙绕膝,已过花甲之年,也算走得开开心心,走得无遗无憾。我们也是应该为他开心才对。”静仪听了心里松了一口气,说:“明蓉,你能这样想就好了,我们一起帮衬着明皓把吕家顶起来。现在你的首要任务就是好好养病。”
不知不觉,两人的话题慢慢地移到家里的生意,明蓉的病情,最后落在正瑛小毛的身上。谈话的气氛也平和开朗了许多。明蓉拉着静仪的手说:“小毛是我们吕家三十年来的第一个毛娃,我们兄妹三人只有这一孩子,用老话讲这是三房管一个。嫂子呀,你是我们吕家的大功臣呢!”
静仪听了,想了一想,应道:“明蓉你快别这么讲,我还真得谢谢你们姐妹帮我照应小毛!她这两位孃孃有时比我这个做妈的还管用呢。”
言谈中,一抬头看见明皓,坟亲家大哥,表弟善斌、善荣,寿庭夫妇及其他亲朋向山下走来。
静仪知道明皓身体并不太强壮,看着他领头抬棺的样子心里有些心疼,可又觉得那也是事到临头不可不为。眼巴巴地看着明皓走上客车,静仪连忙招手让明皓坐在自己的身边。女儿小毛也嚷着要爸爸抱,静仪顺手抱过小毛放在自己膝上,温和地说:“爸爸累了,让爸爸歇歇。”然后摸摸明皓的肩膀问道:“刚才累到了吧,爸爸在天上都会心疼你了。”明皓挺了挺胸说:“没事,我是儿子,这是我当仁不让的事。”
大家坐定后,汽车开始返程。正午时分汽车停在长乐路吕家门口。早已有人点起了稻草让大家一一从火堆上跨过。稍事歇息后大家重新上车,前往三山街路口的绍复兴菜馆用餐。一行人下车三三两两地步入大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位白衣白裤的领位先生。那领位先生看到这一群胸前别着白花,左手戴着黑纱的客人,就走上前来问道:“请问可是吕先生的客人,哪位是吕先生?”众人点头称是,明皓走上前来。在领位的带领下,刚刚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来到二楼雅座。大家依序入座,四张圆桌,四十多席位差不多都坐滿了。
不一会,随着侍者一趟一趟地跑着,桌上的菜式大都已上齐,大多是本帮京苏菜肴:冷盘有精品八味拼盘,瓢儿鸽蛋,湖熟盐水鸭、苏式熏鱼、凉拌海蜇头。热菜有松鼠鳜鱼、响油鳝糊、油爆大虾、蒜茸蒸扇贝、藤椒爆鸭掌。还有酱炒年糕蟹,海参牛腩煲、一品全家福。大多男客面前的酒杯都已斟满,不喝酒的女眷也都让侍者退去酒杯以茶代酒。明皓举起手中的酒杯起身向来宾致意道:“各位父老亲朋,家父不幸仙逝,承蒙大家垂念,明皓我感激不尽!现略备薄酒便肴,请各位慢用。在此我代表吕家三兄妹先敬大家一杯,大家请随意慢用!”说话间,明皓举杯到口边一饮而尽。大家也都纷纷起身举杯,或一饮而尽或浅尝辄止。坐定后,大家慢慢地开吃起来。寿庭走到明皓旁边耳语一番,明皓点头称是。随后明皓起身一手端杯一手拿起桌上已经开口的一瓶洋河大曲酒瓶,绕行各桌一一向大家敬酒。一巡过后,明皓手中的酒里已经所剩无几。微醺的明皓走回首席坐在静仪旁边。看到明皓坐过来,静仪连忙帮他拣了一筷子鳝糊,说忙了一个上午了,你一定饿了。还喝那么多酒,快点吃口菜吧。
待到席终人散,明皓站在绍复兴门口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出头了。心里惦记着先行回家的女眷,特别是静仪,今天一路辛劳可别出了什么事。明皓随手招了一辆三轮车,向长乐路家里赶来。
散席后,静仪、明蓉带着小毛最先离开菜馆。到家后除了有些疲乏以外还真的没有什么不适,静仪默默地感谢老人家在天之灵和上苍的眷顾。给小毛脱了外衣盖上被子,静仪侧躺在床上,一边隔着被子轻轻地拍打着一边低声唱着催眠曲。不知不觉母女二人都睡着了。
明皓回到静悄悄的家,走进自己的房间,只见静仪母女睡在床上,看到静仪和衣而卧,明皓轻轻地为妻子脱了鞋子,盖上一条毯子,轻手轻脚地离开卧房,来到父亲的书房里。坐在书桌前,明皓一本一本地查阅着父亲留下的账本和父亲一直随身携带的日志。
直到掌灯时分,明皓才大致搞清楚了永丰、源丰两家商号的业务状况和家里的经济现状。刚回来的那个下午在与卜大夫交谈后,得知妹妹是染上了肺结核病,唯一有效的治疗是吃一种叫雷米封的进口药,但是这药价格不菲。再加上看到家里的经济情况,明皓的心有如外面慢慢暗下来的天色一样,越来越阴沉。思量再三,站起身来,明皓自言自语道:无论如何,这日子还是要过,就这么办!走出书房,迎面看到妹妹明霞向他走来,明皓不动声色,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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