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她在深山隐居

来源: 鲜榨时光_CA2017 2017-08-18 13:37:5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1383 bytes)

 

二十年来,我常想起她。那时她三十出头吧?鹅蛋脸,模样古典,常穿件对襟小袄,黑布鞋,照说该是雅致的,偏又邋遢,大襟上总印块油渍,亮亮一片。 

 

她的眼神我至今记得。很深,很远,像从一光年外射来,清冷漠然。这一生我曾邂逅多少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眼神多如小溪,清浅见底,泛着笑意,唯独她的,深远莫测,仿佛不是眼神,而是古老年代里散发着檀香味的木窗棂,叫你情不自禁就静定,生出漠漠寂寥之感,好像深秋的早晨,枯叶轻轻滚过脚畔。

 

她叫张梅,是我大学英语听力老师。听力一周一节,在光线黯淡的教室进行。讲台前尤暗,终年不见阳光,她就弓背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课本摊在膝头,声音波澜不惊,淡然一如眼神。

  

我们都觉她是位奇人,私下议论她,猜测她是不是感情上受过重创,以致整个人都有种说不出的苍凉。但尽管她外表邋遢,拒人千里,我却从不怕她,笑她,轻看她。甚至,还有一点点喜欢,为她的特立独行,她的敢把油渍带到大学讲堂的神勇。在我那年轻的头脑里,这样的她,似乎才正是北大精神的代表——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爱谁谁。

  

人生中一件有趣的事是,多少人洪水猛兽般驰骋过我们生命的原野,到最后只留下淡淡的痕迹,甚至一丝痕迹不留。而有些人轻手轻脚不动声色地经过,却从此刻上我们心版,让我们一生铭记在心。

 

对我来说,张梅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二十年来,我常想起她,无缘无故地想起她。想起她淡漠的眼神,衣襟上的油污。我常轻快地猜测,现在的她在哪里?还那么不修边幅吗?过得快乐吗?和她并无交情,对她的记挂,想来是因我们的同质性——我们都在某种层面上活在这世界的边缘。我们都不是很合时宜的人:不会掩饰,不会迎合,不会虚与委蛇。倘使她过得好,我就可以安心些,为这样的一类人也不乏幸福的能力。

 

最近终于听说了她的消息:她和她的夫君,我的83级师兄王青松,多年来在深山隐居。这位逃出象牙塔、隐逸深山的师兄,我早有耳闻,却从不知张梅就是他的妻。

 

但这似乎又不是最新动态。

  

关于他们,百度这样介绍:1994年,搬到北京与河北交界附近的山区,那里有座岳父的老房子,租地10亩。去北大上一次课要坐5个多小时公交车,耕地也无人照管,于是妻子张梅在1998年毅然辞职,而他则在2000年后脱离北大,承包荒山2500亩,从此与世隔绝。 

 

1998,也就是我大学毕业那年,他们也离开了北大,开始了不被世人理解的隐居生涯。

  

他们在深山里种玉米,种高粱,种小米,种大豆,种芹菜,种白菜,还种桃树,杏树,枣树,苹果树……他们养猪,养骡,养几十头黄牛,数百只黑山羊……牛羊为土地施肥,骡子耕地,鸡下蛋,他们只吃一点羊肉和野鸡。他们不用肥皂牙膏洗衣粉,而用草木灰、皂荚代替。他们用自制桑葚汁玉米饼充饥,筷子是秸秆制的一次性筷子,吃饭就在屋外石磨边的平台上。

  

在深山里,张梅创下拉磨最快的纪录,而王青松挑担比工人还快。夫妇二人将身体运用到极点,“用10年践行斯巴达克式的人生实验。”

 

2011年,儿子7岁时,张梅拿“人大版”小学一年级课本教他,每天三节课:语文,数学,英语。半耕半读,上午学习,下午放羊,让孩子大量背诵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幼学琼林……

 

一去十多年。

  

在百度图片里搜“张梅,王青松”,立刻跳出张梅熟悉的面孔。她在笑盈盈地拉磨,笑得很好看。她穿蓝棉袄红棉裤,在乡间小路上大步走着。她看来与农妇无异,朴素而壮实。

  

再追到王青松新浪博客,最后的博文写于2013年11月1日,标题是“吃萝卜杂谈”。整个博客没几篇文章,但仅有的几篇描述了深山生活的种种,比如,他在池塘边看见8只野鸭,为不打扰它们宁静的生活,他驻足2.5个小时。他常看到獾从山上草丛中下来喝水。草地睡梦中,他被一只小羊吮脚趾,醒过来。——打那以后,就再无更新。网上说,为儿子发展计,他们决意于2011年4月回归社会。关于这次回归,唯一线索是博客中一篇名为“教务员”的文章,里面提到,“早上驱车150公里前往北大,晚上摸黑遁逃森山”。那么也就是说,他已重获北大教职,得以边上课,边继续农场岁月。 

 

我再一次陷入猜想。 

 

好像,他们的农场是赔本买卖。离外界太远,物资需人力一担担运进运出。萝卜种在泉水叮咚的深山,玉米完全不打农药,不用化肥。原本一个人一天可以做完的事,因为不惜费时费力地纯有机栽培,要花上十倍的人力。要修路,修水库,买铁丝网,一年付工人近三十万工钱。对环境的呵护也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工人晚上不能住在里面,烟蒂要装在自己口袋,食品包装袋、洗碗水、洗手洗脸的水、吃剩的菜都处理在山门外指定地点,以保证农场的清洁。 

 

十多年间,他们花掉近350万,来源有张梅讲GRE的报酬,编教材的收入,王青松在社会上讲课的积蓄等。而到2011年,没有收入,只有支出。 

 

如今他们已回归了社会,重新在社会丛林中打拼。王青松说,回归,是为了将来更好地隐居。我相信这话的诚意。当年他们放弃北大教师的职位,远走深山,是出于对新鲜空气的渴望,或许还有对自由的向往。他们的有机农场并非成功的经营,他们的产品却是高端的产品,倾注了心血和良心。若是他们肯稍稍妥协,降低标准,或许经济效益也会好得多。但他们偏不。他们偏要以最高的水准培育每一棵玉米每一根萝卜。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们又是成功的。他们在远离尘嚣的山野,落实了一个梦想,打造了一种品质。他们的尝试本身就是壮举,就是传奇。从他们开始,十多年来,定居乡野已渐成一种生活方式,越来越多的白领离开都市,归园田居。 

 

不管此时,他们人在何方,在做什么,或清贫,或富有,都已是一个标杆,一对探路者。这世界因有这样的人在,格外鲜活,格外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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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中一件有趣的事是,多少人洪水猛兽般驰骋过我们生命的原野,到最后只留下淡淡的痕迹,甚至一丝痕迹不留。而有些人轻手轻脚不动声色地 -老幺六六- 给 老幺六六 发送悄悄话 老幺六六 的博客首页 (17 bytes) () 08/18/2017 postreply 19:10:50

喜欢你的文字, 其实是喜欢你的人生态度. -ppddll- 给 ppddll 发送悄悄话 ppddll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8/21/2017 postreply 00:1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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