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而珍贵的水

来源: 亮水珠 2017-06-21 13:34:54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6260 bytes)

      水,普通而平常,无处不在,万物不离。水, 是生命之源,人体中据说百分之七十是水。人可以很多天不吃饭,可是若是离开了水,没人能就撑得了几天。在我们周围,水是那样平凡,从随手可拿来的饮水,到打开水龙头就哗哗流出可以洗漱冲澡洗衣的水;默默无闻的水,渗透在我们每时每刻的日常生活之中。而水,又是文人墨客,诗词戏剧的重要题材,从奔腾咆哮的江河,到浩瀚无际的大海汪洋;从烟雨飘渺的水乡,到晶莹洁白的冰雪高原,高雅的诗词,优美的歌舞都和水息息相关。

      而当我闲暇时端着水杯,看着杯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清澈透明的水,有时不禁回想起我与水的故事。

 

      当年我在陕北延安下乡插队的时候,是在偏远的一个只有十三户人家的小村庄。那个村子是坐落在塬上。浩瀚的黄土高原是类似于华北平原的一马平川,千万年来被数不清的河流在上面冲刷出很深的沟壑。于是,有的村庄安在了塬上,有的则住在了沟里。塬上的村子,地平,适于耕种,粮食产量高。但由于河流和泉水都在沟里,塬上村最大的问题就是缺水。庄稼的收成是靠天吃饭,人的生活用水则是需要从沟里取水。

      我们来延安以前,根据我们以前在学校去农村劳动的经历,设想过各种各样的困难,就是没有想到在延安的农村缺少了最平常的水。

      我们村的水源是大沟里的一眼泉水井。清澈的像小拇指粗细的山泉从沟底一处岩石缝隙中流出来,聚集在一米见方,两尺深的石头井里。村里每天会用驴驮水给村里的每户人家。由于从村里到沟底的水井有三里多地,几乎都是上下坡的山路,队里的驴又有限,供水是严格控制的。我们八个大小伙子,每天只有两桶水。对,就是比现在矿泉水机上的水桶还小的两桶水。我们每天吃饭,洗菜,蒸馍,喝水都靠这两桶水了。

      我们一到村里就发现,原来在北京,随手打开水龙头就可以哗哗流出的再平常不过的水,在这里变成了稀缺的水,滴水贵如油的水。要在这里长期生活下去,就得接受并适应这个现实。于是,大汗淋漓地从地里收工回家,敞开豪饮是被控制的;洗菜的水被留下来洗碗;蒸锅水则用来做粥;最后刷锅洗碗的水加上些磨面剩下的麸子,送给早已饥渴难忍的鸡和猪。

      等做饭喂饱了肚子,两桶水早已耗费一空。在北京日常生活中的刷牙,洗脸,洗澡,洗衣服等等,由于缺少了最为关键的水,统统都没有办法做了。我们那时正是年轻,又是可以什么都不顾的男生,再加上初来乍到,干一天农活下来,又累又困,不刷牙,不洗脸,正和吾意。吃完晚饭,把碗一推,倒头便睡,岂不快活。

      就这样,我在陕北农村几年没刷牙,嘴里牙后形成的结石连成一片。当我若干年后,在美国去洁牙,一张嘴,医生惊叫起来,“我的上帝!”他叫来诊所里其他的医生,都来观赏我嘴巴里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牙结石。等到医生把那罕见的牙结石搞碎,再一块块费尽周折地取出来,我的牙齿下部才终于见了天日。我当时还保留了一块绿豆大小的牙结石,那是含有陕北玉米和小米,在嘴里保留了二十多年少有的纪念品。

      洗脸,洗澡相对简单。我们干农活的时候,经常是出一身透汗。我们学着老乡的样子,趁着大汗淋漓,解下头上盘的羊肚子毛巾,在脸上身上一通乱搓,再掸去搓下的泥卷,就像洗了个汗澡。陕北的汉子都在头上围着白色的羊肚子毛巾,不但好看,原来还有这个作用。陕北的女子结婚以后,头上都戴一顶像纺织女工那样的无沿布帽,看起来很好看。听说也是因为无法洗头,剪发又不方便,只好戴帽子把头发遮起来。

      在北京的时候,我们每星期都被爸爸妈妈逼着洗澡洗衣服。那时根本没有洗衣机,只是用搓衣板肥皂洗衣粉来洗。特别是洗被子,要瞅准天气好,一大早拆了被子,紧忙着在搓衣板上洗衣盆里洗出来,拉绳子把被里被面晒干,再穿针引线地缝回去。这要整整忙上一大天。到了陕北,没有了水,被子自然是不用洗了。衣服呢,穿脏了一件,往边上一扔,再从箱子里拿件新的换上。没过多久,新的衣服都穿光了。那就从脏衣服堆里挑件相对比较干净的衣服换上。我们管这叫衣服筛选法。

      而时间长了,衣服都太脏了,这种脏衣服筛选法实在无法找出可以穿出去的衣服了。我们终于决定采取一次重大行动,下沟去洗次衣服。大家选了个好天,挑着装满脏衣服的担子,下到村旁的深沟里,在沟底的小河边,各自选了个地方,架好搓衣板,洗起衣服来。那时是初春,天气还不暖和,沟里的河水冰冷刺骨。我们的双手在水里洗衣服,冻得脸上鼻涕眼泪呼呼地往下流。实在冻得不行,拣来柴火生火取暖,烤一会儿火,洗一会儿衣服。眼看日斜,只好把衣服匆匆在水里涮涮,急急忙忙地回家去了。这次行动从此打消了我们洗衣服的念头。于是在我们回北京的行李中,塞满了脏被子和脏衣服。

      当天下雨的时候,山路陡峭难行,驴就不能下山驮水。这难不倒咱们。这雨水不也是水吗。我们把桶,脸盆,瓦罐,凡是能盛水的东西都摆在院子里接水。还在浅的脸盆里铺上毛巾或报纸,免得水溅出去。陕北塬上的有的村修有水窖,把路上的雨水引入水窖存起来。由于窖水里有路上冲来的驴粪,牛粪,很脏,不能洗衣,更不能饮用,只能用来浇地。

     冬天要是下了雪,驴也不能下沟里驮水。如果雪很厚,我们可以到田里取来雪,在锅里化成水,做饭吃。可是化雪为水很费柴火,满满冒尖的一锅雪,烧了很多柴,才化出小半锅水来。而打柴也是很辛苦的事,要到十多里外地大山里去砍。于是,我们组成了挑水突击队,一个人用撅头在前开路,在泥泞的山路上掏出一个个脚窝。后面的人担着水桶小心翼翼地踩着前面的脚窝往前走。下山还好,难在上山时,由于全是坡路,担水的人根本不能放下担子歇息,要一口气担回村里才行。

      我做过一段耕牛的饲养员。为了让牛能多饮些水,我除了牛耕完地之后在沟里放牛,让它们吃饱喝好,每天在赶牛回村的时候,我还担上一担水,给牛晚上加料时饮用。耕牛都吃饱了,慢慢悠悠地往塬上走,一边嘴里反刍着,一边摇摇摆摆往前晃。天色已黑,星星在墨黑的夜空中眨着眼睛,一轮弯月挂在天边,微风摇着路边的树林哗哗地响。牛铃咚咚,伴随着虫鸣鸟啼,一幅满有诗意的景象。可肩上沉甸甸的水担使我无法欣赏这夜色和美景,由于山路崎岖不平,一旦放下水桶,就会流掉不少辛苦担来的水。我只好大声地吆喝着牛群,担着水桶,顶着满天繁星,慢慢腾腾地跟着牛群向塬上的村子晃去。

在陕北的时候,我经常想,要是在口渴的时候能举杯畅饮,身上脏了能痛痛快快地洗个澡,衣服被子能随时洗干净,那将是多么好的生活呀。

 

     水少了,滴水如油。水多了呢,也不行。我后来在石油勘探队参加江苏油田会战,就尝到了水多的滋味。

      我们是从陕北的长庆油田调到江苏北部去参加石油会战的。听说要去江苏了,大家都很兴奋。江苏是鱼米之乡,物产丰富。当时吃饭有定量,买饭要粮票。我们小伙子常常不够吃。而到了江苏买饭可以有议价粮,只要多付点儿钱,不用粮票,也可以饱饱地吃上一顿。再加上淮扬菜是中国名菜系列之一,有狮子头,大煮干丝,松鼠鳜鱼、梁溪脆鳝等名菜。我们的的确确是大饱了口福,享受了美食,也长胖了不少。

     江苏民间还是人才济济,藏龙卧虎之地。我们刚到江苏的时候,住在运货的大木船上。我的船东是位四十出头,面色黝黑,两眼有神的精干汉子。听其他船民说他的象棋下得很好,我们队上的象棋冠军就去找他挑战。于是,我们一群热情的臭棋篓子们在船头摆开棋盘,而船东稳坐在看不见我们的船尾,与我们下盲棋。他那十岁的小女儿晃着两只小辫在船上来回跑,给他爸爸传送每步棋的移动。只见棋盘上兵来将往,马跳车行,为下一步棋我们常常争论得面红耳赤,而小女孩把我们的走棋传去之后,总是很快地传回船东的走棋。尽管这么多的眼睛紧盯着棋盘,眼看我方的形势越来越不妙,可又争论不出什么高招,最后,小女孩传来船东的走棋-将军的指令,并说,你们输了。我们虽然心中不服, 可仔细看看,的确没有了回天之力。我们这些毛头小伙子们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摆盘再战,还是输。事后一打听,船东原来是扬州地区的象棋亚军,我们则是有眼不识泰山。从此甘拜下风,老老实实地向他学棋。

 

      我们遇到了江苏这般好,那般好,就是没有想到,对我们来说,那里的水太多了。

      水多了,可以开怀畅饮了吧?且慢,虽然江苏北部到处都是河流,但河里的水可不是像北方的井水那样清澈透明,而都是黄色的浑水。在村边的河旁,有老乡在河这边淘米洗菜,打水做饭;在河那边不远,就有老乡在水里洗衣服,涮拖把;我们住的大木船,船尾住的是船东一家人。早上,能听到船东从船尾一侧的窗户往河里倒马桶的声音,然后又从船的另一侧打水上来做饭。我好奇地问过老乡,这水如此浑浊,怎么能用来做饭吃呢。他们告诉我,这浑水才养人呢。他们世世代代都是吃这浑水长大的。而我们根本不能适应这养人的水,只好用明矾将河水沉淀之后,再煮开饮用。

    苏北平原到处河流交错,是典型的南方水乡。村落农田之间是密密麻麻的河网,离了船,寸步难行。苏北又是寸土寸金,石油队不可能找到搭帐篷的落脚之地。于是,石油勘探队在运货的大木船上打起芦席棚子。我们就像当年赤壁之战的曹军,在船上安了家。

      住在船上,周围到处是水,首先的好处是游泳太方便了。拉开席棚门,跳进河里,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游游泳。还有就是洗衣服可省事了,衣服脏了,稍微湿一下,打上肥皂,用绳子拴住,挂在船边的河里。第二天取上来,衣服被河水冲得干干净净的。当然了,勤快的人需要把衣服在清水里涮去浑浊的河水

     而北方来的我们还是不太适应船上的生活。我们的船一般停在航道的河流里,来来往往的船队很多,卷起的波浪晃得我们在船上的家东摇西摆。白天还好说,到了晚上,则难以入眠。另外,我们不可能在船上用马桶,于是把厕所安在了岸上。而从船上去岸上如厕,是要走过长长的一脚宽的船板。刚来时,白天走船板还摇摇晃晃,到夜里睡得迷迷糊糊去解手,就很难走稳了。那一段时间,不时听到半夜有人在河中呼叫,那就是有人去上厕所时从船板上掉到河里了。

    苏北的绵绵细雨不像北方的雨那样豪爽,干脆利落,北方的雨连成条条雨线,从天而降,伴着狂风,呼啸而来,施展了一阵威风之后,又裹着乌云,呼啸而去,留下天边的彩虹,雨后清新的气息,和被雨洗涤一新的万物。而苏北的雨季阴雨连绵,常常一下就是好几天。那雨似下非下,清柔的雨丝慢慢地从天上飘落,给周围的一切都裹上了一层细纱。你身在雨中,看不清雨滴,只是感到丝丝细雨落在脸上的清凉。河面上飘浮着雨雾,那雾随着船的移动而慢慢地舞着。远处村落里的灰砖白墙在雨雾里时隐时现,似乎仙境一般。

      可不要小瞧苏北的雨,我们在野外施工,半天下来就浑身湿透了,里面是汗水,外面是雨水。稍微休息一下,冷风一吹,冻得直打哆嗦。由于我们是冬季施工,去工地要坐船,而在工地上也要靠船穿过那条条小河。由于天冷,在船板上常常有层薄薄的冰,稍不小心就会滑落而掉下河。

     我在施工中曾不慎掉下河里数次。刚刚掉下到河里,由于身上穿着棉工装,里面的空气使棉工装像个救生圈,人靠它是浮在水面上的。趁水还没浸透棉工装,人需要马上爬上船或岸上。如果船开远了,而又离岸较远,则需要尽快脱掉棉工装,否则等棉衣裤浸满了水,就成了大水砣,会把人往水底拉。而河道里船来船往,人一落水,要立即游离航道,避免被其他船撞上。等我落汤鸡般地爬上船,很快就在冷风中冻得发抖。于是只好跑步回家换衣服。苏北的冬天虽然不像北方的冬天那样寒风凛冽,可也是冷风刺骨,河面结了薄冰。我穿着浸满了水的棉衣棉裤在田间跑着。不一会儿,棉工装外面的水就结上了冰,我每跑一步,就浑身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使我觉得自己像是个穿了盔甲的武士。

 

     时光真快,一晃多少年过去了。我们一起插队的朋友多次回陕北看望,为村里的建设做了很多好事。据他们说,村里已经引水上塬了,家里用水方便了很多。陕北农村弃耕还林,种上了大片的苹果树。村里通了公路,老乡们种的富士苹果已经卖到北京了。他们的生活也自然好了很多。苏北的石油勘探队很早就住上了宽敞的宿舍船。据说那些船民们也上岸安了家,卫生条件好了很多。

      往事如烟,过去的几十年,我们周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像一颗颗水珠,我们在变化的潮流中翻滚,跳跃,或随波逐流,或奋力破浪。只有到了闲暇时遇景生情,那些往事才会从记忆的深处慢慢地浮出来。而知道并了解这些记忆的人多半是我们的同龄人。抚今追昔,我们只是深感现在的好日子来之不易,觉着要好好珍惜才是。就像我们要珍惜杯中这平常而珍贵的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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