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的时候，我交往了一个叫慧的女人。认识慧，是在千禧夜的晚上。
那天黄昏，在学校开完联欢会后。刘航说要领我去见见世面。他领着我去了一家名字叫八八八城堡的迪吧。我一走进去，心就一沉，整个人仿佛掉进了一片阴暗混浊的深海里，幽暗的灯光闪闪烁烁，仿佛要故意把这个清晰的世界模糊起来。振耳欲聋的音乐刺进耳膜，汹涌得几乎要把灵魂挤出肉体。衣着光鲜的男人和性感的女人，被空洞巨响的音乐驱使着，疯狂地甩动头发，扭动身体，大声嘶喊。空气里浮动着酒精和脂粉混合的味道，有一股潜伏着情欲和颓废的暗流。
刘航领着我坐到吧台边的高脚椅子上，旁边坐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其中一个就是慧。当时，在幽暗中，我看不清楚她们面目，只是偶尔闪过的灯光，映出她们闪闪亮亮的眼皮和鲜红的嘴唇。这两个女人手里握着啤酒瓶，身子轻轻随着节奏晃动，头也不住地摇摆。强劲的音乐过后，播放慢歌的时候，刘航就凑过去和两个女人搭讪。起初，两个女人态度冷淡，刘航为她们点了啤酒和爆米花，殷勤周到得有点儿厚脸皮。他和她们渐渐搭上话了，后面就越说越热络了。到了新年钟声响起来的时候，刘航和她们仿佛已经是老熟人了，他们一起尖声喊叫着相互祝福的话，并且拥抱。快离开酒吧的时候，我们知道了这两个女人的名字，一个叫慧，一个叫琳。
我们四个人从阴暗喧闹的迪吧出来，清冷的空气朴面袭来，我打了个寒颤，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只是，我的耳朵依然发闷，嗡嗡作响，好象耳鸣一样，脑子有点儿发麻。凌晨的街道空空荡荡，弥漫着潮湿的雾气，偶尔有一辆出租汽车驶过。淡黄的路灯灯光里，我看到慧脸上的脂粉零落，眼神忧郁。
慧说，我饿了。于是，刘航领着我们穿过大街，走进一条背街小巷子里。冷寂的巷子狭长笔直，沿路两三家小吃店还开着门在等生意。 小吃店门脸上悬挂的招牌油渍斑斑，在清冷的路灯下寂寞而凋零。坐在门边，等着客人上门的店主人，昏昏欲睡，疲倦憔悴。刘航领着我们走进一家牛杂小吃店，对我说，这是他老乡开的店。
我们选了一张桌子坐下来。刘航点了一个牛杂锅仔，一个羊肉锅仔，一盘酸菜炒饭，一盘炒面。锅仔是一种很小的火锅，当下，在Ｗ城正流行的吃食。慧对店老板说，来四瓶啤酒！
小小的店里只有四五张四方的木头桌子。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管发射出单调苍白的光线，照亮了墙壁上斑驳的污痕，地砖上黏黏的油腻。走来走去的店主人皱纹纵横的脸庞上浮着刻意的笑容，他用骨节粗大的手握着炒勺，在门口汽油桶改造的煤炉上炒着面条。打工的小姑娘围着花围群，从另一个大铁锅里捞起牛杂碎，放到小铁锅里，为我们上菜。我们围坐的那张落了漆的木桌上，架上了酒精炉子，搁上小铁锅。锅里的肉汤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红通通的一层浮油上铺满了碧绿的香菜末。此时，我觉出嗡嗡的耳鸣消失了，头脑清醒了，心里充满了回到真实世界的踏实感觉。隔着锅里冒出来的热气，我看到慧的眼里似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就象外面空气里弥漫的雾气一样，有些寒冷。
琳和刘航一直说个不停。慧用一次性的塑料杯子，闷闷地喝啤酒，大口地嚼着炒面。我喝着漂浮着香菜末的牛肉汤，身上渐渐暖起来。从琳和刘航的谈话里，我知道，慧和琳比我们大一，两岁，都是Ｗ市本地人，两个人中专毕业后，都在一家日资手机厂的销售部工作。刘航和琳于是一直讨论各种牌子手机的最新款，比较摩托罗拉和爱立信哪一个牛。
从小吃店出来，刘航让我送慧回家，他送琳回家。他和琳说说笑笑地上了一辆出租车，疾驰而去。留下我和慧在空寂无人的街上，雾气越来越浓重。
慧说，我不想回家
我有点儿无奈，也只得陪着她。我们顺着沿江大道，静静地走着。
慧的个子不矮，并不修长，是那种壮实丰满的身材。她穿着黑色羊毛裙，外面披着一件深绿色的呢子短大衣。大衣下面露出裹着黑色裤袜的小腿，混圆结实。
她突然对我说，谢谢，这么晚，拖着你。
我笑了笑，问，你不开心？
她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挽住我的胳膊，上半身紧紧地靠着我。她说，借你的胳膊用用吧，我好冷……，真冷……
我触到她冰冷的指尖，不自觉地就握紧了她的手。她把头靠到我的肩头，我们这样依偎着向着走去，象一对正在热恋的情侣。我们遇到一辆靠在路边的警车，车里的警察贴着车窗，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们一眼，就继续打盹去了。
走到江关码头的一个小宾馆门口，慧停下来，她仰起脸，说，我累了。我们在这里开个房间吧！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我的意思是休息一下。
我有点儿畏缩，在这样的深夜，几个小时前才结识的一对男女，在宾馆开房过夜，是虚构小说才有的情节吧！
慧用哀求的口气说，陪陪我吧！
我们用慧的身份证开了一间标准间，并且在收银台又买了几罐啤酒。这家小宾馆所谓的标准间，只是一间狭小的房间，里面有两把简单的椅子。一个放电视机的柜子，两张又窄又硬的单人床，浴室简陋破旧。我们各自坐在一张床上，喝着啤酒。
慧很快喝光了一罐，又开了一罐
我说，你的酒量真好。
慧抛给我一个苦涩的笑容，说，我天生酒量就好，才能做销售啊！
她喝着喝着，突然哭起来
我吓了一跳，手足无措，不知道要怎么办。她放下手里的啤酒罐，扑到我的身上，抱住我，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好烦，我真的好烦！我男朋友上个星期被判了。十一年啊。现在每个人都恨我，他父母，我父母，还有同事们。
我轻轻搂住她的背，感到她的身体强烈的颤抖。她渐渐收起哭声，挣脱开我的手臂，坐直了身体。
她继续说道，我男朋友和我是中专的同班同学，我们十六岁起就在一起。我毕业后，我家在市委的亲戚，把我们两个人安排到ＮＧＲ日资通信公司工作。我在制造间工作，他在仓库工作。他是个工作能力很强的人，工作了两年，就开始负责货物的收发的管理。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大量出货的时候，他开始把一些手机零件以出货的名义，发到一个私人地址，一个不是公司客户的地址。然后，自已去收货，和一个卖手机的家伙把这些零件装成成品，再拿到店里去卖。他一开始这么做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
慧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抹着不停往下掉的泪水，睫毛膏被泪水浸润开来，把眼圈全染成了淡黑色。
我静静地听着。
她起身去浴室拿了一卷卫生纸出来，用它来擦眼泪。她说，我只知道他的工资没涨多少，但花钱越来越大方。给我买新款的手机，皮衣，还有贵得吓人的化妆品，鞋子，一到周末就泡吧。他，真的是对我很好。后来，我知道了这件事情，挺怕的。但他说这事情做得非常秘密，没人查得到。我也就安心了，毕竟，手头宽裕，过得也快活些……。是的，我贪图虚荣，贪图享受，但我真没想害他啊。他小姨骂我是害人精，说都是我害他去偷东西……。我爸妈也恨我，觉得我男朋友出了这种事情，丢人现眼，天天骂我。他爸妈虽然没说什么，那副样子……，很明白了。只是，他们得求着我家里的亲戚帮忙捞人，才不好意思把话挑明了。
说着说着，她又泣不成声了。她说道，他是个好人。进去了，也没有说出来，我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不然，我就会成为共犯了。我知道他爱我。其实，我现在每天还得去公司上班，同事们背后肯定都议论，表面不说什么，眼神是不一样的。我也得受着。我爸妈不准我去看他了，我爸说，我男朋友这辈子就算是废了，过个十一年出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了。
她的眼泪渐渐干了：“是的，我也爱他。但是，我没办法等他十一年啊。我能怎么样呢？我得结婚，我得生孩子，我得活下去呢！” 她说着，看了我一眼，有些心虚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
我想到了我的姐姐。姐姐和眼前的慧都是被卷进同一条时代大河的人，她们原本只想安安稳稳地读完中专，分配一个正式的工作，然后，上班，下班，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养孩子，退休……。可是生活这条河，逆返了一贯循规蹈矩的流向，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们一个一个被抛进了不同的旋涡，只能挣扎着生存下去。
我抱住她，充满怜惜地对她说，人，得选择最好的方式活下去，是不是？
她看着我，醉眼朦胧，掉光了脂粉后的脸颊，皮肤有点儿黑，但光滑紧实。我们抱在一起，开始吻对方。那是我的初吻，并不热烈。我们只是想在亲吻里搜寻着一种温暖。直到后来回想起来，仍然觉得那个吻并没有半点激情四射，是一个略有尝试性的平静的吻，安抚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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