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生在井冈山地区,老家离三湾改编之地不过十来里。据说,这里是客家人的地盘,男人一表人才,个性剽悍硬朗。我们帮父亲畅想过,如果早生几年,闹红的时候跟上咱们的队伍,建国后没准能封个将军。他说,还有一种可能:早生几年,国共两方那么相互绞杀,你的爹连命都保不住。他说得在理。就那么几年,将近一半的男子死于内战。
追随犯政治错误的父亲下放数年,重新回城,我第一次吃到冰棍,三分钱一根的那种。父母收入不高,人口多,冰棍在我家成了某种奢侈。一年之间,吃过几次屈指可数。父亲只给我们几个买,自己不吃,指着牙,说牙不好,怕冰。这一说辞,跟了我们好多年,我们一直深信不疑。他不碰冰制品,先是冰棍,后来的雪糕,再后来的冰淇淋。
九十年代初,他和母亲来美国探亲,住在我分租的房子里。一天下班,看见他们两个,一人一边,坐在小餐桌旁,有滋有味地吃着我从韩国店买的冰棍。我问母亲,爸爸的牙不是不好吗?母亲说,哪里的事,好得很,给他一块砖能咬成两半。
我的父亲,真汉子!
退回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父亲跟局里主管党务的付局长政治观点不同,每星期的政治学习成了被围攻的批斗会。他孤军一人,对方是十来号人,往好里说,他在舌战群儒,正确地说,他在打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副局长非常生气,说,只要我在,他不要想入党。那个年代,在机关,不能入党就是走错了地方。
他们的事闹到大,惊动了主管部门,一个副部长对父亲说,你只要软一点,不要硬顶,入党的事我负责做工作。父亲不听,自然入不了党。几年之后,那个副局长病危住院,给探望的人反复说,一生当中,他只佩服老 Y(父亲的姓),硬得没道理,硬的让他没话可说。
几年前,我们几个为两老的结婚纪念搞了庆祝。我们分发请帖,预计会到若干人。结果,到场的人远远超过预期,包括当年参与围攻他的人。熟知他的人评价各异,听到最多的一个评语是“硬”。说到这个字,他们都是带着钦佩,觉得能做到很不容易。
我曾经觉得他硬得过头,代价过大。
现在身为父亲,想起自己父亲的种种,我为他感到自豪。一个男人,能铸成一个自制和硬朗的声名,世俗是否成功并不重要。 我想,如果父亲知道,在我的心中,他是一条真汉子,他一样会为自己感到自豪。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