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我是个话不多的孩子，学习成绩平平，不太会被老师重视的那类学生。在父母眼里，我的成绩好坏无所谓。如果我考100分，我妈还是用那张没有笑容的面孔对着我，不会说出半点表扬和鼓励的话。如果我考50分，她会板着那张脸，瞪着眼珠子骂我是个笨蛋，如此而已。对于他们来说，我和姐姐去学校读书，是国家的强制义务教育，和他们似乎没有太大的关系。
在外面被其他孩子欺侮，无论是什么原因，我的父母要么骂我是惹是生非，要么骂我没用。所以，即使受了欺侮，回到家也根本不要对父母说什么。
我最惧怕上体育课，因为我没有白球鞋。我妈妈觉得球鞋是多余的，没什么必要买，她认为我是不会成为长跑运动员。每次上体育课的时候，看着同学脚上都穿着洁白干净的帆布球鞋，我却穿着一双黑色的北京布鞋，真想找个地洞钻下去。我不敢看体育老师的眼睛，他提醒我许多次，要穿白球鞋。有一次，他的心情大约不是很好，就命令我从队列里走出来，站在一边罚站。他对我说，你是故意忘记的。
初中的时候，我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同学，他的名字叫王成罡。他的个子挺高的，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他比我活泼外向得多，学习成绩也比我好，是老师眼里的尖子生。不知道什么原故，他主动和我成了好朋友。
我们的相识，是在初中开学的前几天。我参加完学校的摸底考试后，从学校出来，就去了学校附近的公共汽车站等车，准备搭公共回家。我家那个时候住在市区的一间筒子楼，离我妈妈上班的地方很近，离我以前上的小学也很近。离我现在读的初中则有点儿远，需要坐两站路的公车。
王成罡也在那里等车。他看到我后，主动走过来，对我说，嘿，我叫王成罡，刚才我们在一个教室考试，你记不记得？
我摇摇头，我真的不记得他的脸。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太擅于辩认不同人的脸部特征。而且，当时，我以为他的名字是王成刚，或是王成钢。
他咧开嘴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象个大人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们说不定会分到一个班呢！
我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我们真的分到了一个班。那个时候分班是按成绩来，每个班级都按学生摸底成绩的好，中，差搭配着分配人数。他是属于成绩好的学生，我则是中等生。
开学第一天，课间操的时候，他又跑到我面前，笑嘻嘻地对我说，我们真的分到了一个班。总觉得冥冥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我们牵到了一起，那就是缘份吧！没有理由，没有刻意设计，我们就样渐渐成了朋友。我们在一起吃午餐，放学一起坐公交车，一起去学校附近的小书店里找漫画杂志读。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的名字是王成罡。我根本不认识那个罡字，他对我说，那是天罡星的罡，是北斗七星的柄的意思。我听他解释他的名字时，心里无限羡慕，多有意思的名字。而我的名字苏志，比阿拉伯数字符号还要乏味。
这天下午放学，突然间，暴雨滂沱。学生们都挤在学校大门旁边教师楼的走廊上，等着家里人来送伞，一片嘈杂。我知道，我家里人不会来接我。因为我爷爷今天去一个很远的医院看病，这个时间肯定还没有回家。雨下得太大了，完全没有办法顶着书包冲过去。于是，我也只好和大家挤在一起等，心里盼望雨快点儿停。
隔着雨帘，王成罡望着对面的学校大门口，对我说，他的妈妈来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妈妈。
他妈妈一只手撑着一把雨伞红色碎华的自动伞，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折叠伞，步态轻盈地朝着我们款款走来。我真的没有料到他的妈妈看上去那么年青，和我们一般同学的妈妈完全不一样。他的妈妈身材纤细苗条，皮肤白白净净，曲卷的头发用一只亮亮塑料发卡束在脑后，红色的卡其布短风衣，一双黑色的长胶鞋被雨水洗得发亮。
王成罡对我说，苏志，你家里人不会来，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我只好点点头。王成罡撑着伞，我走在中间，和他在一把伞下。他的妈妈自己撑着一把，走在我的身边，她妈妈用手搭住我的肩膀，把手里的伞往我们这边靠。我嗅到他妈妈身上淡淡的香脂味道。
她妈妈细声细气地用普通话对我说，苏志。小罡在家里常常说起你。他说你是你们班上最老实的孩子呢。和我们小罡在一起，要相互帮助，好好学习……。
她的话，不过是初次见面时的一种客气话，却弄得我脸上有些发烧。我默不作声，偷偷抬眼朝他妈妈望去。在雨伞的阴影下，王成罡的妈妈脸部线条柔和干净，她的眼神特别宁静，我觉得很像我在一本圣经里看过的圣母玛丽亚的眼神。
下公共汽车的时候，王成罡把他的伞给我，他说他等下可以和妈妈共一把。他的妈妈在一旁也坚持让我把伞拿着，她说话的声音很温和。就算在闹哄哄的公共汽车上，她的声线也没有提得很高。
我的一颗心都浸在温暖里。我拿着伞下车的时候，咬着牙，用蚊子嗡嗡的声音说了声：谢谢！
我回到家的时候，我妈妈已经在家里了。她和衣躺在床上，一只脚搁在另一只弓起的腿的膝盖上。她看了我一眼，没有问我，下这么大的雨，是怎么回家的。她只是对我说，今天爷爷顺便去你姑姑家，要很晚回来。晚上，我们只能下面条吃了。
我爸爸在一旁修理他的鸟笼，嘴里骂道：这么大的东西了，什么事都做不了，只晓得张着嘴巴，等着吃。
我讨厌吃面条，我姐姐也讨厌吃面条，我们家的面条是那种清汤挂面，加点儿菜叶子。我妈会拿给爸爸一个煮好的咸蛋。他把蛋在桌子上敲个小口子，把上面的蛋壳剥掉，用筷子一点一点掏着吃，吃一点，就啜一口白酒。
时至今日，我还是认为我妈妈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奇怪女人。她对她的老公比对她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要宠爱得多。我爸爸身强力壮，天天在家里睡到十点多才起床，游手好闲，不是和邻居大妈打小麻将，就是和玩鸟的朋友一起吹牛皮。我妈妈每天下了班回来洗衣服，她觉得这完全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丝毫没有忍耐和抱怨。
我爸爸想做什么事情，找我妈要钱，比如，给他的鸟和狗买昂贵的营养品和药品，我妈妈给钱的时候都是二话不说。甚至，有一次，我爸爸心血来潮，要去学开车，说以后要去开出租车。我妈妈连哽都没打一个，就拿出积蓄给他去学车。我爸爸学车的热情很高，那段时间，他的情绪都非常好，很快活，我妈妈也跟着高兴，家里一团和气，我们两个小孩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幸福。虽然，拿了执照后，他用同样的热情去承包了一辆出租车，这次的热情超短暂，只持续了几天。早出晚归，每天都在家骂骂咧咧，骂我们都是懒骨头和包袱。后来，他干脆不去出车了。我妈妈说现在开出租车太危险了，会有被打劫的危险，她宁可爸爸待在家。我爸爸继续在家玩鸟和狗，继续睡到中午起床。我想他一定觉得还是玩鸟和狗比玩方向盘有意思吧！
我妈妈对我们却几乎可用吝啬来形容。我想要一双白球鞋，我姐姐想要一条健美裤，她说没必要。她骂我们不知道挣钱的艰苦，只知道向大人要钱。我们想要一点儿零花钱，去街口甜食店吃一盒奶油冰淇淋，她就会怒不可遏地咒骂我们是馋鬼，让我们去找爷爷要钱。爷爷每个月的工资全部都给了妈妈，老人家自己只留十几，二十块的零花钱。我妈妈除了向人炫耀每天下班回家吃现成饭以外，还会炫耀爷爷退休工资拿得很高，全都补贴给我们。那应该是一个啃老啃得光荣的年代吧！虽然我不能理解，但我妈妈觉得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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