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之若仪（二十七）

一九四七年八月底，台湾基隆港。前往青岛的重庆号海轮发出一声长笛，缓缓地驶离港口。高高的桅杆上中华民国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迎着海风高高飘扬。甲板扶弦旁站满了人。他们竟相向送行的亲友挥手致意。

 

二等仓的餐厅里空空荡荡的，沿着圆形窗口端坐着一位中年男子。只见他上穿一件白色短袖翻领府绸衬衫，下穿浅灰色华达呢西裤，顺着架起的二郎腿看到他脚穿一双黑色硬底皮鞋，一只半旧的小号棕色皮箱静静地立在座位旁，一顶麻纱礼帽随便地放在桌上。礼帽旁放着一个打火机和一包骆驼牌香烟，一只牛眼酒杯紧靠着一只二两五的彭祖曲小酒瓶。服务员端上一小盘海南油鸡，那先生谢过后并没有开吃。二八开的发式梳得一丝不苟。一副玳瑁眼镜架在鼻梁上。一双深邃的眼睛看着渐渐远去的海岸。

 

这位是离家十年的吕家大公子，明皓。三七年十月，二十二岁的明皓在日本人兵临城下的紧要关头，在老父的怒骂下上了父亲的老友的卡车，开始了逃难的生涯。十年的背井离乡，十年的亡命天涯。

 

随着抗战的胜利，客居重庆的明皓几经周折终于与南京的老父取得了联系。老父十二道令牌催明皓返乡。六月，尊父命明皓挥别好友、变卖身家，提着装着十二根金条的皮箱只身踏上了返乡的旅途。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回乡之路，一样难于上青天！抗战胜利了，原本以为可以过上太平日子了。可是国共两党糊弄舆论媒体，明谈暗打。在美国驻华大使的周旋下，由蒋先生领导下的国民政府与毛先生领导下的中国共产党于八月二十九日至十月十日在重庆进行了长达月余的一次谈判。其公开的目的是避免内战、和平建国，共同推动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以及与其他政党合作组建多党制民主联合政府。

 

可是事实上谈判双方均无诚意。自日本投降之后，国共军队争夺受降权和受降区的斗争空前激烈。日本投降第二天，蒋先生命令国军积极推进，共军原地驻防且日军不得向共军部队投降。同日毛也电令各地中共军队迅速扩大解放区。第二天毛又电告华中局，交涉日本占领军和汪政府，只能向中共投降；同时毛命令“江南力量就地向四周发展，夺取广大乡村及许多县城，准备内战战场。

 

谈判期间，蒋介石秘密发布抗战前的《剿匪手册》，调运部队欲进驻华北，打开通往东北的道路。共产党方面，在毛的直接领导下，刘邓部队发起上党战役，歼灭进入晋东南地区接受日军投降的国军阎锡山部队十个师，攻占长治地区。

 

重庆谈判签署双十协议之后，中共华北军队仍在归绥，包头等地围攻傅作义军队达两个月之久，直到十二月入冬久攻不克被迫撤围。四六年一月，无党派人士在政治协商会议上发问：“双十协定第二条就是避免冲突，可是两个多月了内战仍然在打，国人应该看清楚了，究竟谁在制造内战？”

 

 

眼见战火重燃，无奈归心似箭。多番思量后明皓决定取道昆明、越南河内、海防，跨海到台湾基隆然后走水路回家。此行的目的地是山东青岛，然后再从陆路回宁。一路转辗奔波，渐渐地明皓随身的皮箱变得越来越轻了，金条已经所剩无几了。十载游子归巢，回家的路是那样的漫长。两手空空无行囊，敌不过一家团聚的盼望。

 

想着这不堪回首的十年往事，想着这艰难曲折的返乡之路，虽然体会当年老父逼其“跑反”的苦心，可事到如今明皓仍然为年轻力壮的自己丢下老父小妹一人离家而不能原谅自己。一步一步地走近故乡，思乡之情越来越浓。从父亲的来信中得知自从光复后父亲与朋友联手创办益源银号并任总经理，两位妹妹尚好。“家中一切尚好，为父已经年逾花甲，妹妹待字闺阁，唯盼皓儿早日归家，继承家业。切切！”在重庆时收到父亲的最后一封信里是这样写的。

 

端午节时，邻家小妹送来一包鲜肉粽子，说是她妈妈包多了让他也尝几个。面对那位四川小妹含情脉脉，暗送秋波，已过而立之年的明皓怎会不知道，怎会不动心。知道邻家姑娘世居西南，如若入赘邻家，明皓就别想重返江南了。老父言辞凿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如若不归，愧对老父。明皓知道他一定要做一个决定，去还是留。如若此时不走，怕是就要落地生根了。思量再三，明皓不声不响地预付了一个月的租金退了房，留下了所有邻家可用的物件，卖掉了最心爱的伙伴-一福特卡车。趁着天还没亮，明皓把一封夹有房子钥匙的信封留在在邻家的门槛前，拎着那只形影相随的小皮箱踏上了回乡之旅。从开始动身到现在己经四个多月了。南京家里怎么样了，老父后来有没有再写信呀。写的话邻家会收下。想到邻家，那姑娘楚楚动人的大眼睛老在眼前晃来晃去。想了半天，明皓告诉自己：算了吧，不要去想她了，不会有结果的。这样没开始就结束最好。

 

海船渐渐远离海岸。转眼快到晚餐时间了，原来在甲板上与亲友告别的旅客纷纷来到餐厅。空无一人的餐厅转眼已经是摩肩接踵了。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明皓仿佛看到了三八年十月二十五日夜汉口通往岳阳的国道上撤退的国军部队和逃难的人流……

 

 

三七年十月，从南京出发明皓一直给师傅做下手，师傅开着一辆卢作孚的长江运输公司属下的货车。此行是经合肥，汉口，把一车货物运到长沙。可是行至合肥，人、车、货一道被陈诚的二十七集团军一零六师征用了。货物充作军需物资，师徒二人被发了两套军装就成了运输兵。卡车被用作运兵车沿着国道与一眼看不见的车队一道把从徐州会战撤出的部队向汉口方向撤防……

 

三八年十月，历时四个月的武汉会战结束。国军在重创侵犯日军主力后，主动、有序地撤离战场。军用卡车在被数不尽的流浪平民占据的国道上缓缓前行。车喇叭声、驴马的嘶叫声、大人小孩的吵闹声连成一片。

 

文字编辑：Ell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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