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人

来源: 加拿大雁王于 2017-04-21 08:29:01 [档案]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次 (20366 bytes)

一

“我的名字叫Joe, 我是加拿大人，
嘿，我不是个伐木工或者皮毛商，
我不住印第安人的小雪房子，也没有狗拉雪橇，
……
我们有一位总理而不是总统，
我们说英语、法语而不是美语，
我说“about”的时候不发成“a-boot”,
我可以很自豪地把国旗缝在自己的背包上
…...

也许人们还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莫森.加拿大人牌儿啤酒这则风靡一时的电视广告：演员杰夫.道格拉斯扮演一个普通加拿大人Joe, 站在剧院的舞台中央，面对观众激情演讲，陈述什么是真正的加拿大，什么不是，他身后的宽大银幕上则同时打出与演讲内容相应的加拿大典型形象。广告中随着渐强的背景音乐烘托起愈来愈强烈的现场气氛，Joe的演讲也进入了高潮，当他最后以近乎声嘶力竭的嗓音喊出“我是加拿大人”这句标签试的广告词时，加拿大人牌儿啤酒美丽动人的形象占据了整个画面。

这是一段不太寻常的商业广告，演讲像是认真的，又想在开玩笑，像辩解又好像在宣告，慷慨激昂的赤诚表白与呼之欲出、冰凉爽人的鲜活啤酒形成强烈对比……看完了让人会心一笑也难免热血沸腾，然后生出不可抗拒的购买欲望…..反响巨大。

这里多少掺杂了点儿民族主义的噱头。为什么不呢？加拿大人爱自己的国家，爱上帝赐予他们的这片和平、宁静的土地。辽阔的幅员，丰厚的自然资源，从太平洋到大西洋再到北冰洋三面环绕的海岸线，与近邻分享的全世界最大的淡水资源（五大湖），壮丽的落基山，雄浑大气的森林草原，白雪黑土、冰原湖泊……这一切仅仅由三千八百万人口分享 ——还不及中国一个大省的一半，比北京上海重庆的几乎多不出多少。怨不得中国移民初来乍到，都跟从春运火车上冲出来似的，长长地舒一口气，然后尽情忘我地投入她宽广、朴实、带着野性又从不缺温暖的怀抱：远足、野营、漂流、海钓、观鲸观三文鱼，裹着毯子看极光….. 当然还不忘买房子买地…..然后每天在微信上晒，晒自己身心的舒展和惬意，晒一份采菊东篱、悠见南山的从容…….再然后呢？这里好山好水可是好寂寞啊，boring! 国内好脏好乱不是好好玩吗？新鲜劲儿一过，改作空中飞人了！中国人真的啥都不想落下。

加拿大人不这样，也许是环境、气候使然。原始丰厚的自然大地滋养了这里人性情里的温厚、从容、和淡定。就像一个慢悠悠的巨人，好心情伴着每一步，哪怕走进冰天雪地的严冬。冬天是长了点儿，雪多 ——有时恨不能把整个国家都埋里头呢——可加拿大人会耸耸肩说，我这儿没地震、没飓风龙卷风火山爆发啊？一边把滑雪板绑车顶上。在国内的时候常听南方人挤兑东北人：懒！每年种一季就歇了浪费大好时光……可人家的土地你不能比，东北大米就跟东北的黑土地一样肥的出油，还有渔猎，林子里打点儿、踩点儿什么不够吃上十天半月的？！加拿大更甚，一块地可能连一季都中不上呢，轮种！人需要喘口气，土地不也需要修养生息吗？不知道是不是休养太多、让人不忿的缘故，南边芳邻同样喜欢嘲笑隔壁的乡巴佬：说什么结尾都加个“eh”（It’s good, eh?），还不是和圣诞老人一块儿住Igloo、乘狗拉雪橇？

二

谁能和你美国人比呢？有这么个灼灼逼人的带头大哥做邻居，有时真不知是福还是祸。不是总有人问美国是不是天堂吗？墨西哥人挺幽默：墨西哥的悲剧就在于和美国太近，离天堂太远！加拿大人呢？还真不好说。没错，最大的贸易伙伴，共同的基本价值观，同宗同源同信仰，相近的生活方式……美加美加，哥俩几乎就是一家的。

虽然历史上不是。要说历史上美国让谁很揍过，还就加拿大了（当然了，那时候算英国的）。在1812年战争中（注1）英国人和加拿大民团着伙，巧入敌后，攻陷华盛顿，把白宫都一把火烧了。干嘛叫白宫知道吗？烧黑了涂白的。不知为什么，每次想起这段历史我心里都会生出几分幸灾乐祸，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一夜的刀光火影，伴随着耳畔宏大深情的《1812序曲》（注2），特别是结尾部分的隆隆炮声。尽管那段儿是老柴写俄国人打拿破仑的。

那都是陈年旧事啦！现如今美国老大如日中天，一言九鼎，连当年的英国宗主都成小兄弟了，更何况加拿大民团呢？——还敢南下叫板的也就剩下蛮横的加拿大鹅（Canadian Geese）了。不过小弟在大哥耀眼的光环照耀下，难免落寞自卑，只有老实干活、本分活着，好比本（Ben Affleck）的弟弟凯西（Casey Affleck）（注释3）, 直到有一天大放异彩。

三

加拿大人倒不奢望大放异彩——尽管一直也都没闲着：多少次获评全球最宜居国家，最佳声誉国家，教育、医疗、就业、环境、安全感、幸福指数……各项指标从来都位居世界前列——加拿大人只想安静地享受时光，不被隔壁强人左右。你整天牛逼哄哄的，今儿骂这个明天打那个，你累不累啊？打谁我还得跟着！打伊拉克就没去，弄得小布什不高兴：噢，需要你了你不在那儿，以后有事儿甭求我……给进口木材加税！当年制裁古巴，加拿大不是也没跟着？特鲁多总理（现总理小土豆他爸）在美国眼皮子底下跑去和卡斯特罗握手，然后几届政府和古巴眉来眼去多少年，就连克林顿签署那个疯狂的“赫尔姆斯.伯顿法案”的时候也没停过。结果就是一到冬天加拿大人都跑古巴晒太阳去了，海滩上百分之七八十是自己人，随便问问您哪儿的？密西沙加！哪条街？…….噢，就我隔壁…….那感觉滋润！不是吗？冰天雪地的，美国是不是天堂不好说，反正古巴是。古巴天堂加拿大人平趟。

记得老毛曾经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我想“动力”在这儿，可以看作是人们交流交往的天然欲望吧。这不刚才美国人还因为菲尔.卡斯特罗为特鲁多总理扶灵（2000年）窝火呢，这会儿奥巴马总统和劳尔.卡斯特罗的双手已经紧紧地握在了一起（2016年）。这回不爽的该是加拿大人了，美国人要来了，美国人到哪儿哪儿乱。就听一个朋友亲口说过，我可不想海滩上坐我边上的是美国人。她说这话的时候，浑身一哆嗦，好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四

可美国人就在你边上，你躲不掉！你嫌人家烦，人家又有谁在乎你呢？你跟那儿嘟囔：不满意、不公平、不正义、不道德、没联合国授权，嘿！我有我的原则、自主性…..人家呢？除非听到你说喜欢普京（Poutine, 加拿大美食，发音和俄总统名字相似），否则也就当是屁股上刚出个粉刺，痒，讨厌，抓两把也就不再当回事，然后继续跟你布置收拾那几个混混的方针大计。不过不在乎之后，就是对你的无知与误解了——反正美国老冒一向是无知、自大的——开篇那则啤酒广告里Joe不是在大声辩白吗？“我不是…..我们没有……” Rick Mercer采访美国人的节目看着也好玩儿，半真半假地拿美国人开涮，让人家狼狈不堪甚至丢人现眼，可说完了、笑完了，发现和那广告一样，创作者的潜意识里好像都藏着几分不自信。

忘不了温哥华冬奥会上加拿大男女冰球队分别击败美国对手登上冠军宝座的情景。那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时刻，人们自发地走上街头，不管相识与不相识，每个人、每一辆过往的车辆都在相互招手，欢呼鸣笛。不光是捍卫了国球的荣誉，还有，嘿嘿，打败了美国佬！虽然老多加拿大冰球明星都在美国的俱乐部打球发财。其实何止冰球，加拿大多少优秀人才在隔壁那个光怪陆离、精力充沛、有点霸道然而从不缺活力和热情的土豪邻居家大展宏图！体育、演艺巨星，医生护士、科技人才，Mike Myers、Shania Twain 、Ryan Gosling、Steve Nash、Peter Jennings….这个名单可以很长。全世界人不都往哪儿跑吗？

倒也常听说美国人要往这边跑，特别是一有风吹草动的时候。2000年总统大选，戈尔落败，就有蓝州选民嚷嚷着闹分裂，说要把蓝州圈一块儿，和加拿大合并成立Unite States of Canada ; 去年11月川普大胜那晚，据说加拿大移民局网站又给挤瘫了。这事儿其实是有历史的，想当年北美十三州闹独立，不少保皇党不就跑过来了吗？加拿大现在依然是“保皇党”，没总统，有总督，入籍要向英女王宣誓，作为新移民别说还真有点儿不习惯。有好事者做过调查，怎么看加拿大和美国合并？据说大多数加拿大人都说不乐意。

五

往这边跑的还有别人。前些日子看到一个报道，说美国新总统移民政策收紧，有非法移民冒着零下三十度的极寒沿美加边界徒步非法越境到加拿大，得到加拿大皇家骑警的善待。一边是把人追的屁滚尿流，另一侧则伸出了温暖的大手，那画面让人感动。我把这个报道在微信里转了，并附言说，先不论加拿大到底该采取什么样的难民政策，只想在这儿说加拿大人心地善良。

笑话里不是说加拿大人走路撞树上都先说对不起吗？！冬天去古巴，订票时旅行社都喜欢建议你带几件不穿的衣服、孩子不玩儿的玩具送给当地还不富裕的服务人员，献一份爱心，也赢得一份尊重。谁会不尊重爱心呢？上班赶路飙车，要是看见对面来车朝你“眨么眼”（闪高灯），千万别不当回事或以为谁在向你示爱，那是好心人在提醒你前面有劫道的——狡猾狡猾的悍警正埋伏着呐！

不过警察也不是坏蛋。记得那年夏天带家人去休伦湖边度假，漆黑的夜里在人生地不熟的在乡间公路上颠簸，正战战兢兢，后面的警灯就亮了。急忙靠边停车，摇下车窗，一个中年警官出现在眼前：“你好，从多伦多来度假的吧？你的车前大灯有一个不亮了，在这样的路上不安全，这几天就尽快去修吧。”他和气地对我们说，像是无意地朝车里扫一眼， “没别的，只想提醒一下，祝你们旅途安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我高声说谢谢！不光嘴上，更在心里。小城里几年前还发生了一件事，年仅33 岁的年轻警官在对一个酒驾少年执法时，被对方猛然冲撞而殉职，抛下痛苦的妻子和两个幼子。近万人参加了他的葬礼……..真的，人民的爱戴不是平白无故的。

要说来加拿大快二十年了，回想当初第一次携全家登陆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正值移民高峰，飞机上90%是和我一样的三口移民之家。飞机降落那一刻，我脑子里突然想起那艘著名的5月花号。我们不为逃避什么，我们只梦想一个新的生活。下了飞机在机场等行李的时候，警察的大狗凑过来，对着4岁儿子的背包闻了又闻。警察大叔友好地问儿子能不能把背包打开看看，儿子点点头，拉开拉链儿，取出奶奶给做的睡觉时抱着的“臭枕头”举给他看。警官一脸狐疑然后弯下腰对儿子说谢谢，再认真地问大狗，你是想要这个吗？孩子和动物有时真是相通的！不过那一刻，站在一块儿的几个角色却构成了一个可爱、动人的画面，让人忍俊不禁。在我眼里，可爱的还有这个国家。

六

这里是一个移民的大家庭。当年英国人法国人远渡重洋，来到这片原住民（据说是三万三千多年前从东亚迁徙过来的）的土地上，定居、争执、几经流血冲突终于和平共处，建立联邦，效忠女王，并在以后的一百五十年时间里，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不同民族、不同肤色、不同宗教信仰的人们在这里汇聚。出门旅行你可能偶然经过一个波兰裔小城或被一个德国风情小镇吸引，虽然里面都是加拿大人；世界杯或奥运会的时候，你可能会被路上私家车或你邻居窗户上的形形色色国旗搞晕，弄不清自己究竟在哪儿！这里崇尚文化分享（Potluck），仿佛一次野外聚餐，你带一份你家特色菜，我带一份自己拿手的，他自有他的绝活…….大家聚在一起，体味不同，共享丰盛。这就是加拿大意义上的、也是加拿大人引以自豪的多远文化吧！她和美国式的“熔炉”（Melting Pot）不同，这儿没有一锅“乱炖”，却有一个让你兴奋，让你欣喜，让你毫不犹豫去奉献的大拼盘。

一直都记得刚来加拿大时和移民服务中心文化指导的一次谈话。他问我的名字，我告诉他自己的英文名，我解释说这样大家容易叫。他微笑着说可以理解，很多人都这样做，虽然不一定有必要。你的名字，代表你自己，有你的文化属性，这里尊重每一个人特有的文化属性。别人不会说可以学，你不是每天也学着称呼那么多人？…….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他说话时的诚恳表情，也一直以沿用自己的本名为荣。每当有陌生人试探着发我名字的音，同时看着我的眼睛、期待我的确认至少鼓励的时候，我都会报以一个最真诚的微笑。这片天地是大家的，包容，尊重，丰富和色彩斑斓，人们不介意这里的天寒地冻，因为在冰天雪地里，你可以有一个温暖的家。

不过也有人嘲笑这里是“大家拿”，说的是福利养懒。也不是没有道理，丰厚的社会福利，源于高税收 ——辛勤工作的劳动者的税收。然而当一个国家的弱势群体能够得到基本保障的时候，我们说这个国家至少是人性的。虽然也需要一个平衡。就像地理上夹在欧洲和美国之间一样，加拿大的社会制度、生活方式也好像刚好介于两者的平衡点。不那么社会主义，也不那么资本主义，没像美国佬那样随时都上紧发条，也不像欧洲人没事就躺海滩上……

这里还有一个既让人羡慕又让人诟病的全民医疗保健计划。简单来说，就是看病、检查不花钱，住院全免，对任何人。那效率呢？当然可以更高，医疗资源从来都是有限的，而社会的医疗需求却是无限的！常听到人抱怨，慢，等候时间太长，有的甚至要一年半载。其实也不全对，朋友年检因为有家族病史又到了一定年纪，医生建议做内窥镜检查，结果一排，要一年。可当体检中又发现他有一定程度的便血之后，肠镜检查立刻调整到两周以后。谁先谁后其实不是一成不变的，除了排队更根据轻重缓急。加拿大医生Danielle Martin 2014年就本国健康保健制度向美国国会作证的时候，曾被问到，是否知道加拿大每年有多少人因为等候时间过长而失去治疗时机最终导致死亡的？Danielle回答说，不知道，但我知道在美国每年有45000人因为没有任何医疗保险而只能等死。也许这就是加拿大全民医保计划的重要意义所在。 2004年加拿大广播公司举办的“最伟大的加拿大人”评选活动中，加拿大全民医疗保健的最初倡导者、被誉为加拿大全民医保之父的Tommy Douglas毫无悬念地当选。我想这个结果非常客观地反应了这一保障制度在老百姓心中的位置。另外，Tommy Douglas是一位苏格兰移民。

七

有保障，才有安全，也就有了幸福的前提。但要付出代价。这不，天一转暖，通往美加边境的QEW高速公路又繁忙起来，人们又兴致勃勃地加入到南下购物的大军，那边儿税低，东西便宜。还有一支大军则行进在链接多伦多和北边湖区度假胜地的400号公路上，温暖的阳光就好像一声号角，呼唤着憋了一冬急不可待的人们。打开小木屋，掀开帆船的罩布，解封的湖面仿佛正张开热情的双臂。这时候，人们开启的不仅仅是一座座小屋，更是一个度假模式：从开春一直到晚秋。周末一问去哪儿？拖家带口到北方去！到祖国最需要人气的地方去！车顶上绑着皮筏，车后的架子上搭上自行车，冰盒子里更备足了烤肉和啤酒。包括加拿大人牌啤酒，尽管品牌已经悄悄易手——给美国人拿去了，又是美国人！—— 当年慷慨激昂的爱国广告也早就偃旗息鼓、悄没了声息。这多少让人心烦、失落。

烦心事儿还多着呢，这几年加拿大怎么了？！全球油价下跌，自然资源价格持续低迷，加币贬值（与自然资源挂钩），制造业乏力，还有朝野左右争执不休、尖锐对立的难民移民政策、环保政策、性别认同、大麻合法…….一向和气的大家庭好像正在被撕裂，族裔的间隙更需要加倍关注、设法弥合…….

还有要命的房价，高不胜寒，已激起民怨，怪炒家，更怪外国炒家，最怪中国炒家，怪政府无能无作为…….然而几家欢乐几家愁，没房的人骂骂咧咧，早前捡着便宜的梦里都在笑，梦见房价接着涨、涨上了天。巧舌如簧的地产经纪又出来说话了，又有了新的解释：多伦多、温哥华的房价其实并不高，只是在向世界一流大城市靠拢，更何况加拿大是这么一个和平、安宁的国家，哪儿的热钱不愿意往咱这儿凑呢？

听着也好像在理，也挺积极正面鼓舞人心。只是，在这个动荡的、更为狭小的、彼此也更加紧密甚至一体的世界里，加拿大还是原来的加拿大吗？还能一直这样优哉游哉、特立独行吗？

2017年3月于多伦多

注释
1，1812—1815又称第二次美国独立战争
2，柴可夫斯基管弦乐作品，为纪念1812年库图佐夫带领俄国人民击退拿破仑大军入侵、赢得俄法战争的胜利而作。作品以结尾部分的火炮声闻名。
3 Casey Affleck, 第89届美国奥斯卡奖最佳男演员。其兄 Ben Affleck 是著名演员和导演、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