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离开你（十七）

在ＸＸ市政厅的婚姻注册办公室，Ｙ在结婚证书上签字时，手打了个颤，她感觉好象是在签一份满是陷井的投资保险合同。

 

在签结婚证书之前的几分钟，Ｙ和Ｍ，还有来参加证婚的小Ｃ，师姐，小Ｌ，围坐在注册室里的那张椭圆大桌子前，等着登记官过来。Ｙ穿着一件紫红色的小短群子，洗过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她感觉自己不是象来结婚的新娘，倒像是早上要去办公室的小秘书。小Ｃ突然望着Ｍ，发一声沉沉的惊呼，两只眼睛定定地盯着Ｍ搁在桌边上的两只胳膊。接着，她用一种看到了鬼一样的恐惧语气，对Ｍ说，Ｍ，你怎么不把袖子上的标签拆下来啊？

 

Ｍ抬起右手，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左袖口上那条小小的长方形标签，笑而不语。Ｍ身上的ＨＵＧＯ ＢＯＳＳ西装，是婚礼前，Ｙ去ＯＵＴＬＥＴ买了送给他的，同进还为他配齐了衬衣，袖扣。

 

师姐抬头扫了小Ｃ一眼，轻蔑地说，那是名牌呀，ＨＵＧＯ ＢＯＳＳ。

 

小Ｃ哈了一声，对Ｍ说，快拆了吧！

 

Ｍ用手把那块标签捂得更紧了，说，哪能拆啊！我还得去西安结婚穿呢！

 

Ｙ听着小Ｃ和Ｍ的对话，看着Ｍ用手护着袖口标签模样，无地自容。

 

还好，登记官此时走了进来。

 

Ｙ和Ｍ在荷兰的婚礼，在那间昏暗的婚姻登记办公室，花了大约十分钟，就结束了。签完字，从市政厅出来，回家的路上，Ｙ神情落寂。Ｍ安慰Ｙ说，这里的婚礼并不重要，就是登记。我们在西安会办一场盛大的婚礼的。

 

 

当天晚上，Ｙ就问Ｍ他们要去哪里照婚纱照。

 

Ｍ不以为然地说，我大哥就是开影楼的，去他那里免费拍的。

 

Ｙ听到这样的话，很崩溃。

 

Ｍ大哥那个影楼，说明了就是一郊区照像馆，根本就不是专业婚纱摄影室。本地居民去拍个身份证登记照，或是要求不高的家长，给小孩拍个生日照啥的还行。Ｙ想，我总不能和Ｍ穿着结婚礼服，后面拉个马尔代夫的照片布景，咔嚓一声，留下永恒的纪念。Ｙ想，我的天啊，简直就是直接穿越到二十年前啊？她看过好朋友在北京ＣＤ视觉拍的婚纱照片。照片是在故宫边的角楼取景，黄昏的红日，玲珑的角楼逆光剪影，飘逸的白色婚纱，美仑美奂，浪漫蕴籍。自从看了朋友的婚纱照，她就坚定地表示，自己将来一定要照这样的婚纱照。对女人来说，这是一辈子最美丽最重要的回忆呢，怎么能随便凑和？

 

Ｍ说，反正你要照那样的，你就自己出钱，我陪你去照。我是没钱了，你看这次回北京的机票是我买的，两张机票花了快2000欧元，我真的没什么钱了。

 

Ｙ说，好吧，反正，婚纱照不能凑合。

 

Ｙ在网上预约了北京ＣＤ的婚纱照，如数付了定金。他们从荷兰到北京的第二天就去照了像。照像的过程中，Ｙ发现，Ｍ其实很享受穿着各式礼服，摆出各种姿式，在北京的各种古建筑的背景里，留下他的倩影。照完像，在摄影工作室的接待处，Ｍ笑咪咪地看着Ｙ一张一张数着钞票，付清余款。然后，两个人幸福快乐地坐着他二哥的小汽车去西安举行婚礼了。

 

Ｙ和Ｍ的婚礼举行了两次，男方家在西安，女方家在ＸＸ。

 

西安的婚礼在一家酒楼办的，酒楼是那种深受大众喜爱的平价餐馆，到了饭点儿，永远闹哄哄，油腻腻。Ｍ家订了十桌酒度，在一楼大厅的尽头，一道屏风把婚宴酒席的桌子和其他散客席隔开。一面墙上挂了一片儿粉红色的布帘，帘子上贴了一张红艳艳的双喜剪纸，帘子前面一块空地上放了一架麦克风，这里是权当作司仪台的。酒席是Ｍ的父母订的，前一天，Ｍ娘还对Ｙ说，在西安是数一数二的地方。当Ｙ穿着拖地的白婚纱走进餐厅，穿过一桌又一桌散客席时，脚上的高跟鞋不停地打滑，险些摔倒。她眼里看到的是人头攒动，耳里听到的是一片大吃大嚼的喧哗 。她走进自己婚宴的那片场地后，觉得胃里一片翻江倒海，几乎连上前走到司仪台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懊恼万分，早知道这样，真是不应该邀请父母到这里来参加婚礼，爸妈还特地从ＸＸ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过来。

 

婚礼的主持是餐厅里有专门主持婚礼的司仪，说着一口西安腔的普通话。仪式开始前，Ｍ娘一直和Ｍ叽叽咕咕地咬耳朵。

 

仪式开始后，首先是Ｍ娘和爹上到司仪台上，接受Ｍ和Ｙ行礼。Ｍ娘掏出一封红包，说，这是给Ｙ的。说着话，红包直接就递到了Ｍ的手中，他娘说，Ｍ西服有口袋，先帮你装着。接下来，Ｙ的父母上台接受小两口行李时，给两个人一人一封红包。接过红包后，Ｍ对Ｙ说，我帮你拿着吧。伸手就把Ｙ手里的红包接过去了。

 

Ｍ家族的各系亲属从省内各处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而来，听到司仪介绍那位新郎是英俊挺拔，名校毕业，博士精英，外籍华人时，笑声喊声掌声交汇成雷声雨点一片。Ｍ娘已是满面红光，红得象涂了油彩一般。老两口端着酒杯，乐颠颠地游走在各桌之间，和客人们推杯换盏，热火朝天。Ｙ的父母孤零零地坐在主人席上，象汪洋中的一块礁石上栖息的两只孤鸟。他们没有说话，远远地看着Ｙ和Ｍ在各桌敬酒。

 

 

晚上九点多，闹哄哄的婚宴总算结束了，等到最后一个客人离开后，Ｙ和Ｍ几乎要瘫倒在地了。他们两个人从婚宴还没开始时，就站在大门口迎接客人。婚宴开始后，他们一直行礼，敬酒，坐下来的时间不超过30分钟。婚宴结束后，他们又站在门口恭送客人。回到酒店，两个直接就横在床上了。Ｙ连卸妆换衣服的力气都快没了，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洞房花烛的美好浪漫完全没有体会到，连嘴都没有亲一个。

 

第二天早上，Ｙ一睁眼，Ｍ已经穿戴好了，坐在床边看着对面墙上的一幅画发愣。他看到Ｙ睡来了，就对Ｙ说，明天，我和你，你爸妈一起回你家。

 

Ｙ怔了一下，说，你爸妈不去？

 

Ｍ说，我妈心脏不好，算了，不去了。他的话说得轻描淡泻到没有商量的余地。

 

Ｙ说，不是说好了吗？我爸妈过来这里参加婚礼，你爸妈去我家参加那边的婚礼。到现在，你和我说，他们却不去了，我怎么和我爸妈说啊。

 

Ｍ说，哎呀，有什么不好说的，就是个形式。

 

Ｙ沉下了脸，愤怒的小火苗嗖嗖地直往上窜。她大声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啊？给我爸妈安排住酒店最便宜的标准间，说是大床房贵，这也就算了。现在才告诉我，你父母不去我们家参加婚礼了。

 

Ｍ狠狠地把枕头一摔，吼道：我妈那么大年纪了，坐那么久的火车，出了问题，你负得了责吗？

 

Ｙ反诘：你妈刚从北京回来，怎么不担心坐火车时间长？

 

Ｍ说，就是刚从北京回来，不能连续劳累，才不能去的！

 

Ｙ只感到头错脑胀，脑子一片混乱，整合不出反驳的话了。她气怵怵地跳下床，奔去浴室，一把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啦喷射出来，腾起一股热气。Ｙ的眼泪掉下来了，她恨自己没办法把心里憋的气象放自来水这样放出来。她洗好脸，伸手去拿毛巾的时候，踢到洗脸台下的垃圾桶，低头一看，桶里尽是撕破的红纸。她明白过来，这是包红包的纸。Ｙ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往房间里走。她走到Ｍ面前，问道：Ｍ，你把红包都拆了？

 

Ｍ点点头，说，拆了！

 

Ｙ问，那我的两个红包呢？

 

Ｍ反问，什么你的两个红包？

 

Ｙ说，你妈给我的，还有我爸妈给我的。

 

Ｍ答，不是说好了，我们这边酒席的红包，我们家收。你们那边的你收。

 

Ｙ有点儿着急，语速快了一倍：那是说亲戚们送的礼金， 不是家长给的。我爸妈给的相当是给我们的礼物。

 

Ｍ漫不经心地应道，都是红包。你知道西安的酒席多贵吗？还有酒水。这都是我们家出的钱，红包当然归我的。而且，你爸妈来吃饭，住酒店，都是我出钱的。你怎么也应该出一点钱吧，所以你妈给的红包就当出了这个钱。

 

Ｙ说，我妈给我的红包是5000，给你的也是5000。5000块钱还不够我爸妈的开销吗？我的那一个，总得给我吧？

 

Ｍ不做声，依旧坐着不动。

 

Ｙ嚷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啊？你们家办婚宴要花钱，那你去我家那边办婚宴，我们就不用出钱了吗？

 

Ｍ接过话，回敬道：去你们家，我们住你家，要花酒店钱么？你们家那种小城市，酒席能比西安贵？

 

Ｙ听罢，浑身都被愤怒的情绪点燃了，她声音真发颤儿，话说得也不连贯了：可我们家办的是50桌啊！你到我们家去，我父母怎么对你。现在我父母在这里，你们家人成天都是要搭不理的态度，连去车站接我爸妈的人都没有。你爸妈还不去参加我们家办的婚礼。你一天到晚就是钱，钱，钱！除了钱，你能不能有点儿人味儿。婚纱照的钱我出了，你的西服，你的皮鞋，都是我爸妈出钱买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荷兰订周一去登记结婚，那是因为周一注册免费！

 

Ｍ恼羞成怒，啪地一声从床上跳起来，比Ｙ的声音还要高八度，喊道：是啊，是啊，我这不好，那不好，你他妈的为什么和我结婚？

 

 

他的话音未落，外面传来敲门声。

 

Ｙ走过去打开门，看到自己的妈妈正站在门外。妈妈的眼圈微微发红，脸上浮着的全是难过，眼里跳动的全是悲伤。Ｙ内疚地看着妈妈，她知道妈妈一定是听到了他们吵架，爸妈的房间就在隔壁。妈妈对Ｙ说，你的大衣昨天落在了我们房里，我给你送过来。你们一大早，吵什么啊？这才结婚几天，有话好好说。妈妈哽咽着，急急地把手里的大衣塞给Ｙ，转身离去。关上门，Ｙ转过身，把手里大衣猛地扔到床上，自己也扑倒在床上，捂着被子大哭起来。Ｍ看她哭得凶，干脆甩头出去了。

 

哭归哭，闹归闹，婚礼还是得继续举行。Ｙ知道，家里的婚礼酒席早就订好了，贴子早就发出去了，爸爸妈妈的同事，家里的亲戚，全都知道这件事情。如果取消，爸妈的脸面要往哪里搁。毕竟结婚证都签了字，取消婚礼，难道去离婚？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婚礼只能照旧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