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母亲已经满头白发了。我欣慰的是她的身体还很敏健。我想如果当初勉强母亲和我在一起,母亲必不会这样快乐而健康。
有时候距离真的是一件好东西。
我并未告诉母亲我的病情,母亲还是看出我的气色很不好。
“你需要好好休息。不要再写作了。你就是做什么都不要命的那种。”母亲的抱怨听起来不再显得啰嗦,而是让我由衷地感觉到温暖。她一直都担忧我的身体甚于担忧她自己的。我以前总觉得母亲这种担忧是多余,我还这么年轻。
我请求母亲陪我一起去看看父亲。我们一家人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了。
在父亲坟前,我轻声问母亲那个心底里存放了很多年的问题,她是否怨恨我当初哀求她不要离婚。
“没有。那时你是小孩子,怎么会懂大人的事情。不过也幸亏你阻拦,我才没有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到了我这年纪就会明白,人一辈子,谁都想为自己活。可是有了孩子,就必须把孩子放在第一位。一代代都是这样过来的。这是自然的法则。”
那时站在昔日的青山之上,环望故乡的山山水水,我在心里咀嚼着母亲的话“这是自然的法则”。或许我永远也不能真正明白这古老的秩序循环运行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过我已经懂得,一个平凡个体的追求与梦想,欢乐与痛苦,终究淹没在人类生生不息地滚滚洪流中,连浪花都来不及激起。
我想那一刻,我终于完全彻底地放下了自己。
我的灵魂再次毫无羁绊地轻飏直上,它有一双透明而轻盈的翅膀。
“像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仰望故乡的蓝天我仿佛看到在之上飞翔的自己,想起赫曼第一次见到我说的话。
浮浮沉沉之后,我想我的灵魂大概还是七岁。只不过它可以飞得更高了。
那次我依旧没有去见宗瑞。之前宗瑞从朋友那里打听到我的微信号码,他两度请求加我为好友。我看着他的名字万分感慨,但是最终没有给予任何回复。往事已然隔世,再续前缘的话,我几乎可以看到美好的毁灭。我想给自己的灵魂留一个最洁白的角落。
我何尝不想看看曾经的少年沧海桑田之后的模样。不过我想命运自有它的打算。不然为何十八岁那年一别,我和宗瑞近在咫尺也再无相见。
我曾经一再揣摩过命运的意图,最终知道一切都是枉然。我只能向着它交付出自己,在它给予我的暴风雪中坚持自己,虽然只有我知道这种坚持有多么艰难。
我跟丹尼尔彻底分手后回到杰森身边的一切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变得更好。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杰森的温情只在我温顺地听从他的时候才会显现。要是我没有我自己多好。
杰森对感情的纯粹并不代表他是完人,他的那些在我眼里恶劣的习性与教养并不因为他原谅我就变得美好。我知道他在改正自己,不过在生活的细节上我们的差距是那么遥远。
杰森依然会固守着他的那些生活理念,那些在我看来自私腐朽的生活理念。他依然会因为我对外捐助一点钱而恼怒,即使我们现在已经很有钱了,我总要花费大量口舌去说服他。他依然会对已经长成少年的马修颐指气使,稍不合他的意就毫无尊重地大声指责和发脾气,以致马修有一次对我说,“妈妈,为什么我的爸爸是这样?”
我无言以对。
那些时候我会想念丹尼尔。想念他分担我的痛苦的那些时候。我想这是我错付了感情之外的收获。丹尼尔的存在一度是我的情绪排解渠道,他扶持着我,走过很多现实生活的泥泞。
当我把丹尼尔永远地拒绝于我的灵魂的世界之外,我是多么孤独。而我又是多么需要倾诉那些生活蛮横地加诸于我的不得不忍耐下来的委屈。
42,
在母亲身边的那几天,我平生第一次陪母亲一同迈入她常去的教堂。之前母亲曾邀请我很多次,我都找理由拒绝了。我尊重母亲的信仰,也一直希望母亲可以尊重我的选择。
坐在那个宁静简陋的教堂里,手风琴伴奏的赞美诗像含着水气的微风在空中盘桓,又仿佛天使温柔而怜悯的手轻轻抚慰众生的灵魂。那些一脸虔诚地将自己交托给上帝领受祝福的人们,不怀疑,不追问,只是相信,我觉得他们真幸福。而我知道,我不可能像他们那样虔诚。我的心里总有无数问号在叩击命运的琴键。
这一次母亲前所未有地没有勉强我去相信。
我想或许我什么都不说,母亲也会看出我的满腹心事。虽然母亲什么都没有问,我的独自回国在母亲眼里本身就不同寻常。我和杰森的婚姻母亲一开始就不看好,她觉得杰森和我并不般配。而我年轻的时候是那么叛逆,凡是母亲反对的,我总想去试一试证明她也会错。
母亲当初是对的吗?我依旧不知道答案。也许在每一个母亲心里,自己的孩子都是最好的,无人能够匹配。
“你是我一手带大。你是什么样子我比谁都清楚。我相信你即使什么都不相信,也会有老天爷保佑你平平安安。因为你有一颗端正的心。”母亲从没有如此柔和地告诉过我她的心里话。
母亲的话让我记起父亲临终前的教诲,“你太天真了,性格又太过耿直,这样的人难以见容于世。不过你有一颗善良端正的心,这是一个人最好的护身符。我也就放心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我的心还是端正的吗?
假如没有跟丹尼尔纠缠过,我自问是端正的。之后呢?之后还是吗?
有时候我觉得,我的病也许是一切发生的事向我寻来的报应。
丹尼尔最后质问我,“你对我做了一切你可以做的事之后再把我抛弃,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不顾一切公开了我们的关系,让很多女人离开了他。不过依然有女人甘心在暗地里做他的情人。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那些陷入网恋的女人,你以为她们的爱情都是一对一的吗?她们不介意你为什么这么介意。何况你的丈夫并不真的在乎你是否网恋,他认为网络上的都是假的。他都不介意你有什么好介意的。” 丹尼尔以此希望说服我能够跟他继续来往。
我介意。就像我介意丹尼尔不能一心一意爱我一样。我也介意我的灵魂的模样。
那时我已经再次发现丹尼尔在跟女网友暗中往来。即使我已经公开和丹尼尔的关系,仍然有女网友丝毫不介意分享。而我,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那种低进土里的爱情。
苏曾经对我说过一段话,那是她对着我痛骂那个破坏了她的婚姻的女子的时候,我为那个女子做辩护。我一向不喜欢以恶意去揣摩他人,尤其是女人。在我眼里,女人始终是善良的弱者。所以每每读到两个或多个女人为一个男人争打得不可开交的新闻我总是不忍卒读。在我看来,女人之间该相怜相惜,而不是为了不值得的男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苏说,“茉莉你怎么还这么天真。你以为每个女人都像你,不是自己的就绝不会去碰。时代变了。现在的女孩可跟我们不一样了。只要她们想要,她们就要不择手段得到。她们才不在乎那个男人是不是已婚,更不在乎会不会伤害这个男人背后的女人和孩子,甚至她们会以打败你为荣。”
我记得我当时是极力反对苏这个观点的。后来我在网络里看到很多这样的女人,我终于理解,不是那些女孩没有道德,她们只是太容易被男人牵引了,而这种牵引的后果就是把一切丑陋的人性像根系上的粘土一样给一同牵连出来。
至今我不知道,如果当时丹尼尔真的一心一意只爱我,决定跟我共度余生,我会不会离开得那么决绝。我毕竟是爱他的。
“你会后悔的。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真的只爱你一个人。”这是我收到的丹尼尔的最后一封邮件。
我把我和丹尼尔往来几年上百万字的交流一同删除,并对他的邮箱地址进行了骚扰拦截设置,从此再也没有打开那个邮箱。
如果说我和丹尼尔之间有过某种类似信义的承诺,无论他怎样挽留哀求,最终我还是背弃诺言抛弃了他。
我不知道这于我而言,是不是也算一种罪过。
43,
我想如果没有死亡的身影时时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我们的灵魂该多么麻木与混沌。死亡的消息像一阵凛冽的劲风,从灵魂里看似冷漠实则温情地吹过,吹去日常堆积的灰尘,给人瞬间刺骨的清醒,让灵魂从活着的琐碎里张开眼睛,看清楚自己万般挣扎也逃不过的飞蛾的命运。
那时候顺从是最好的选择。
我没有想到我的病情发展得那么迅速,医生建议我如果可以最好做心脏移植手术。他同时告知这种手术会有很大风险,即使手术成功,也不能保证一定醒过来。即使醒过来也不能保证不会发生排异反应。他询问我是否愿意做手术。
我没有选择。我需要活下去,马修和邦妮需要我。马修刚刚进入叛逆期,对杰森的粗暴言行开始强烈反叛。而邦妮刚满七岁,正是开始需要母亲引导的年纪。即使我可以抛开世上一切,毫不眷恋,我抛不开我的孩子。为了他们,只要有一点机会我都会去争取。
杰森开始极力反对,他担心万一手术失败。我安慰杰森手术一定会成功。我在世上受的苦还没有够呢,命运哪能那么轻易放我走。
我想我是幸运的。就在两天前,我的医生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与我的心脏配型成功的供体,对方是一位刚满二十五岁的年轻男子,因车祸造成脑死亡。
手术时间就定在下星期。我即将入院做术前各种准备。
当把我的生命完全交给命运之后,回顾我的一生,我忽然无比想念丹尼尔。
自从离开丹尼尔,我专心致力于写作,以此消除丹尼尔在我灵魂中的印记。
我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发表到网络上,被一位出版社的社长看中,他给予我的小说极高赞誉。他认为这部小说意识超前,思想深刻,展现的是当代女子的爱情追求,非常具有现实意义。他一手操办帮助我将小说付梓出版,并且热情邀请我去他管辖的文学网站做总编辑兼专栏作家,报酬还算优厚。
我婉拒了他的邀请。我并不需要钱。我需要的是写作的自由。只要是为了钱写作,文字将不得不听从钱的指挥。这是中国当下的现实,也是我最不愿意做的,那无异于出卖我的灵魂。
那天我很想去和丹尼尔相识的那个网站看看,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跟丹尼尔分手后,我再也没有浏览过它的网页。丹尼尔曾劝我重新注册一个网名,以避开那些对我怀有恶意的人。
“很多人都这样。他们换个网名重新回到网络世界里。就好像重生了一样,一切从头开始。你为什么这么固执?”
我想我的倔犟真的曾经让丹尼尔伤透脑筋。
那个网站的一切好像很熟悉,也好像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我在我的网站信箱里看到了来自丹尼尔的一封未读信件,从日期看发自前不久。
我的灵魂还在犹豫要不要点开时,我的手指已经先行动作了。
“亲爱的茉莉,我看到你的书出版了。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闪耀的。但是我想说的不止这个,我想说我还爱着你,茉莉。
我知道我欠你一个真相。你的直觉是对的,我是这家网站的技术主管。我们几个朋友一同创立了这家网站,已经快二十年了。这是我们的理想,也是我们为之努力的现实。
你所有的猜测也是对的。我们是在制造虚幻的爱情迷雾,不过不是为了我们自身的贪欲,而是为了让大家可以写出自己的心声。
我知道你一直不耻这种行为。但是你也知道没有什么比文字更靠近灵魂,就像没有什么比爱情更能发挥一个人的潜能。
比如你茉莉,你难道不觉得自己跟当初完全不一样了吗?无论我是否真的爱你,你都收获了你写下的那些文字。它们实实在在,一点都不虚幻。它们记录了你的灵魂成长的轨迹,让你成为更好的自己。
当然,即便如此,我还是要代我的朋友一并向你说声对不起。你写的那些揭露网恋真相的小说破坏了我们的计划,让网站的声誉急剧下降。我们不得不采取各种手段打压你。
我无意渲染我们做的是有意义的事,而不是你以为的情感欺骗。这世上有一种爱叫大爱。我知道看到这里你一定会面带不屑。不过这是真的,迟早你会理解。
无论如何,我还欠你我的忏悔。我的确对你说过很多谎言。我最开始是把你当作那些普通女人来勾引的,我以为你像她们一样。但是你的真挚和纯粹深深打动了我。虽然我曾经给自己立下规矩,绝不破坏他人的婚姻,可是后来我是真的爱上你了,茉莉。所以我才会跟你说你丈夫的坏话,我希望你有勇气离婚,我希望你能完完全全地属于我。原谅我的自私。
我知道我伤透了你的心。但是你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知道你也是爱我的。
请求你,茉莉。你知道我是多么想念你。我是多么爱你。
等你的回复。”
尾声,
我已经很久没有那么痛哭了。原来我所有的猜测都是对的。只是这份爱来得太迟了。
我没有给丹尼尔任何回复就退出网站。
我和丹尼尔之间曾经有过一个约定,只要我还爱着他就会给他回复。我希望丹尼尔认为我已经移情别恋了。我不想告诉丹尼尔我的病情,他会担心又自责。
我认为我的不予回复是对丹尼尔最有利的决定。丹尼尔需要保持住他那永不满足的劲头,他需要不停寻找,并且永远都找不到,这样的过程对一个诗人的生命而言更有意义。
此刻窗外阳光明媚,我忽然想出去走走。
几朵白云在天空悠悠地飘着,天蓝得像块干净的玻璃。初春的风轻柔地吹拂我的长发,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生命生长的清甜气息。小松鼠们欢快地穿过马路,草儿们则伸展着绿色的腰肢。这一切是那么安宁而美好。
赫曼家的杏树即将爆出新蕊。我习惯了把它称作赫曼家的杏树。我想起几年前初遇赫曼的情形,历历如在昨日。我仿佛还能看到一身仙风道骨的赫曼在杏花纷落的疏影里冲我打招呼:“嗨,你看起来像一首诗。”他优雅的声音回旋在我的耳边。
我是在赫曼离开之后开始读他的小说的。我几乎确信他写的都是自己的故事。我记得赫曼说过,“假如世界充斥的都是虚伪掩饰的文字,那么读书还有什么意义呢?只有那些诚实真挚的文字可以给饥渴的灵魂滋养。我们都需要它。”
我喜爱赫曼小说里这样的一段话:“男人在追逐女人的时候开始学会说谎,慢慢地变成习惯,久而久之,连自己都会一起欺骗了,最终我们过着谎言的人生却甘之如饴。”
还有一段,“对男人来说,也许最初迷恋的是一个女人的美好肉体,而最终,他热爱的一定是那颗纯洁而高贵的灵魂。因为当去见上帝的时候,我们能够携带的只有灵魂,那些灵魂芬芳的女人会让我们的灵魂变得洁净。”
难怪赫曼第一次见到我评论的是我的灵魂。
我想一个人的灵魂果真是藏在他的文字里的。即使我们死去,文字还在向这个世界呈现我们自己。
我曾经想叮嘱杰森,万一手术失败,就在我的墓碑上写这样一句话:“这个女人活着时一直追求爱与自由。而她一直都拥有。”
不过转念又想,命运应当不会这么容易放过我的,我还没有向它完成关于我自己的叙述。
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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