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高考二三事

来源: 东山蟊贼 2017-03-13 21:34:5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0913 bytes)

四十年前高考二三事

纪念恢复高考四十周年,这本来应该是一段应景的文字。但它所开启的却是我内心最深处的情感和记忆。

收到大学老班长征文通知的早晨,清风透过开启的窗子送来啾啾鸟鸣,隐约还能听见一两声远处邻家的鸡叫和狗吠。四十年,接近半个世纪,不知不觉中一闪而过。四十年对于人类历史已经不可忽略,超过有据可考的中华文明史的百分之一。更不必说对于个人短暂人生的意义。从青年开始,这四十年几乎占据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

四十年的的风刀霜剑早已经把曾经的清葱岁月斩成了支离破碎的残片,这些记忆的碎片有些灰暗,有些斑斓。四十年前参加过那次高考的人,不管那以后的人生,曾经历了如何的艰辛或辉煌,但其中一定有与那次高考相关的点滴。

四十年前,一九七七年的初春。

我当时不满20周岁,已经在工厂学徒一年。能留在父母身边没有上山下乡是我唯一的姐姐牺牲了所有抽调回城的机会,给我谋取到的政策照顾。

还记得一次在火车站卸水泥。阳光明媚,春寒料峭。等车的空隙,刚刚还热火朝天的货场陡然变得有些冷寂。几个同期进厂的师兄弟灰头土脸地在碎石铺成的铁路路基上和衣而卧。

有人说:听说要恢复高考了。

大家都不以为意。

有人问我:“你考吗?”

我没打算。

因为我在中学的时候,同班同学大都是工人子女,而邻班同学的父母大都是大学教职员工。虽然那是一个充斥着学工、学农、拉练、复课闹革命、反击右倾翻案风等等荒唐怪诞的学生生活,但我知道我与他们之间的区别和距离。

“我考不上”。我凭心而论。

无所事事、游游逛逛的日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虽然枯燥泛味但也轻松快乐。

不久之后,工厂发生了一件让我欣喜欲狂的事情。

那个时候单位公出是人们唯一长途旅行、游山玩水的机会和借口。我学徒的工种是模具钳工,对学习技术我好像完全不在行,但我的师傅在工厂可是鼎鼎大名的高手。车间安排他去陕西宝鸡出差一个月,领导要他带一个人同去。这个人自然是他的徒弟---我啦。从我所在的城市到宝鸡两千多公里,途径北京、西安,跨黄河出函谷,仅火车就要坐三天。对于没出过远门、初中耗了整整五年、整天埋头于残破小说的我来说,这真的可以说是让我欣喜若狂啊。那种期盼和激动是不能够用今天的欧洲行、美洲行来比拟的。如果一定要比,应该类似于去亚马逊丛林或者阿拉伯、中东、土耳其。

那应该是一九七七年五月份的时候,记得在位于市中心的工厂办事处取了三天后启程的火车票。我回家的路上走热了,出了一脑门子的热汗。推门进屋,看到两年前的中学班主任老师在我家。这几乎是没有过的情况,她通常没有理由会去一个已经毕业一、两年的学生家里做客。

老师说“要恢复高考了你知道吗?”

“知道啊,”

“你考吗?”

“我考不上!”我直言相告。

“不行,能不能考上你都得报名。这是你曽叔给你抄的复习提纲。”曽叔是我老师的丈夫,他是文革前XX工学院建筑设计专业毕业的工程师。

我辩解说我后天就要出差了,回来再说吧。我把火车票给她看。

“不行,来不及了。只有六个月的时间复习,你不能去。”

老师把一寸多厚的纸张递到我手里,是那种薄得几乎透明的专用复写纸,字体隽秀细密,装订整齐。后来六个月里这成了我唯一的高考复习资料,是我的高考圣经。

第二天我心里一万个不乐意地推掉了我令我心潮澎湃、朝思慕想的公费旅游,开始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半工半读的岁月。

当时我所在的工厂位于城市郊区,号称小三线,距离我家很远。每天要乘坐一个小时的通勤车上下班。我每天早上七点出门,晚上六点到家。进门老妈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吃过晚饭,六点半准时开始在家里坐在床沿上,在兼做餐桌、书桌、茶几的一头沉办公桌上摊开我的圣经。我给自己规定的睡眠时间是十二点以后。哪管是眼前已经模糊一片、脑袋里嗡嗡作响了也绝不允许自己提早一分钟上床睡觉。

那时全国范围内,一夜之间变得洛阳纸贵。一切有关数理化的教材都成了珍稀之物。那些家里有文革以前读过高中、初中的人,仿佛突然有了值得秘不示人的宝藏。

而我,没有。

但是我比那些身处农村青年点的同学幸运不知多少倍,起码不必担心食宿、不必为如何请假回城复习而发愁。

当时市电视台还为了配合高考,适时推出了高考辅导节目。可是我白天要上班,更关键的是,我家没有电视机。

记得有一次我下班比平时早,我去楼上邻居家找人,一进门看到他家九寸屏幕的黑白电视机正在高考播辅导节目。

内容是数学,我不觉竟然看得入迷,居然坐了下来,一口气看完。我至今还记得那个老师的长相和他的名字,他就是XX市二中的数学老师,他叫张大中。

我的志愿是我同班组的一个师傅给我选的。他是文革前的老高三学生,因为家里出身不好没读成大学。

他问我打算报什么学校?

我说我报水产专科学校渔船修造。

那是什么破玩意儿?他笑我。

“我给你选一个吧,光学挺好,我上高中的时候就挺喜欢这个!”

他自作主张地把我的申请表划掉,添上了我后来入读的大学。记得这个学校还号称军工保密专业,一切要听从国家分配。

转眼六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其实即便还有再多的时间也没有什么用了。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我所在的考场是单位所在地的一所农村中学。十二月初的XX市早已经是滴水成冰的季节了。一大早,迎着晨曦穿过寒雾,我和几个伙伴是扒上隆隆作响、一路上喷云吐雾的蒸汽火车去的考场。

那天高考操场上人头攒动。

在走进低矮破旧的考场前最后的几分钟,还有人两眼泛空口中念念有词,有人抓耳挠晒烦躁不安。甚至还有人在四处询问:两点间距离公式是怎么回事?

铅印的考卷发下来时有人收到卷子看了一眼就起身走了,也有人匆忙开始奋笔疾书。开考后三十分钟内不得交卷离场的规定都是后来的事。

监考老师在过道里来回踱步,不时地停在我背后看我答题。真让我体会到了如芒在背的感觉。

考数学的时候,奇迹出现了!我第一眼扫上最后一道大题的时候我的心跳都加速了!

那居然是我在邻居电视上看到的一道例题!一百分的卷纸,那道题就值二十五分!

我所在的考场有两千多名考生。传言有一个我工厂所在地公社的考生考的不错。监考老师估计她(他)各科平均成绩能在八十分以上。我知道那不是我。

收到录取通知书很久之后,我才在整理旧物的时候在学校录取通知书的信封上看到了潦草的笔迹写下的两组阿拉伯数字。一个是我的考号,另一个是246。那是写在信封封口的胶水下面的。四科四百总分,如果单科六十分及格,我勉强达标。

后来在很多需要设定密码的时候,我的考号成了我的首选数字。而246大概就是我站在高等学府门前,需要高喊魔咒时的“芝麻开门”了。

回想四十年前发生的点点滴滴,在那个时代,国家发生剧变的时候,人们习惯了个人的命运随之发生的改变。个体卑微的人生如同滔天洪水之中的一片叶子,有顺流远去,有沉入泥沙。在人不能自主命运的时候,有人成为幸运儿飞黄腾达,也一定有无辜者身遭荼毒。我高考后的大学四年,是我的人生中最为灰暗的岁月。无论是从家庭的变故,还是从个人的心路而言。我实在不觉得当年的幸运有什么值得炫耀和自豪之处。

今天我驾车穿过数百公里的原野,途中穿过一个小镇。小镇路边有一所小学。恰逢今天是本地夏假结束后的第一天开学。

看着穿着簇新校服,天真可爱的孩子们在攀爬、追逐和嬉闹,我想到,如果人生可以选择,我希望我的童年从这里开始。无需这些需要纪念的事件,也更不要那些令人心痛的往昔。

但是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的人群现代化的历程和人类历史进步的角度上,四十年前的这场高考无疑是一个标志性的事件。作为这个事件的亲历者和受益人,不能忘怀、也无法忘怀。

回想四十年前的高考,我觉得最应该纪念和缅怀的是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人。

我应该感谢的人有很多。

他们是我读大二时撒手人寰的姐姐、我的老师夫妇、给我选报就读学校和专业的工友、那个素未谋面的电视辅导老师.....和那些所有知名、不知名的、给过我帮助的,所有人。

在我最懵懂的时候,给过我一个赞许的微笑、一个真诚的眼神,都会给我在追求自我价值和自主人生的道路上多一份希望和信心。

虽然今天我已告别了水泥丛林、逃离了灯红酒绿的城市,在乡间僻壤过着棒打袋鼠瓢舀鱼野鸭飞进柴垛里的田园生活。但正时值壮年,谈什么回首往事、感悟人生还为时过早,也显得有些矫情。

生活中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希望我也能像他们一样,在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尽我所能,不问前程。

所有跟帖: 

大赞!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感动!感谢姐姐! -章興國- 给 章興國 发送悄悄话 章興國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3/16/2017 postreply 14:38:20

这是我三十八年来不想公开谈论的话题,谢谢你的理解。 -东山蟊贼- 给 东山蟊贼 发送悄悄话 东山蟊贼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3/16/2017 postreply 20:2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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