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毫无悬念地着陆，停稳。
我走出机舱。
从纽约到旧金山已经飞过好几次了。
商务旅行，每次都有客户来接，而且常常是年轻漂亮的妞，像咖啡一样把你唤醒，进入工作状态。
这次是私人旅行，一切都是未知。
如果真有人来接，大概也会是个女人，也许不再年轻，但应该依然让人心醉。
假装不经意地把视线内的每个亚裔女人都和记忆中的玲子对照了一下，我的目光停在不远处椅子上坐着的一个女人身上。
熟悉的身影，但不是玲子。
玲子高大靓丽，会吸引许多人的眼神。
这个女人瘦小平凡，只点亮了我的目光。
女人显然也看到了我，眼角笑着，慢慢站起，向我走来。
我迎上去。
女人伸出手：Clo，你一点没变。
我握住她的手，小小的，柔若无骨。
斜阳，怎么是你？我脱口而出。
她叫谢阳。
正式见她是在当年老刁抢走玲子之后不久。
那天我和阿白打网球，一个球没接好，飞出了球场的围网。
一个路过的瘦小平凡的女孩把球捡起来，眼角笑着走到围网边上，拿着球站在那里。
我跑过去对她道了谢，示意她把球扔进来。
她还是笑，说：谢谢就行了吗？
我问：那......还要怎么办呢？
她说：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我说：我......不知道呀。
她说：我提示你一下，我住在玲子的隔壁。
这下我想起来了，她是玲子的中学同学，比玲子低一级，在玲子的宿舍里侃大山的时候见过她。
我笑笑说：我知道你是谁了，可我还是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说：我叫谢阳，感谢的谢，朝阳的阳。叫我斜阳也行。
再次见面的时候，是个周末的晚上。
那天我照例去舞会晃荡，看见谢阳一个人坐在角落里。
我知道她一定看见我了，因为她老往我这边瞟。
可我不想过去请她跳舞，因为玲子和老刁也在这儿晃荡呢，我只想请比玲子还漂亮的女生一起跳。
但人算不如天算，我算不如她算。
一不留神，谢阳已经站在我的面前，眼角笑着，问：你怎么装着没看见我呀？
我忙说：没有没有，我真没看见你！
谢阳说：那你现在看见我了吧？
我点头。
谢阳说：那你能请我跳个舞吗？
那晚我和谢阳一直跳到舞会散场，因为我很快发现，她虽然貌不惊人，悟性却惊人，舞步和我如影随形。
我一直带着她在场上飞，时不时在玲子和老刁面前做点夸张的高难动作，显摆一下。
从那以后，我和谢阳铁定了舞伴关系，差不多每个周末都聚一下。
后来谢阳混进了我的乐队，成了我们的经纪人，把我们推上了前台。
现在想想，我和谢阳的交集前后不到一年，但那是我大学时一段异常珍贵的经历。
我俩的相处总是很愉快，有一种莫名的默契。
只是我知道谢阳在老家已有男友，我的内心又装满了玲子，所以我俩之间从没爆发过火花。
唯一的一次接近临界状态，是谢阳过二十岁生日的晚上。
那天我搞到两张舞票，约了谢阳去跳舞，可阿白把票抢走了，要去讨好他新交的女友。
我只好交待阿白进去之后把哪哪哪儿的那扇窗户从里边打开，在下边放把椅子等着我。
然后我就带着谢阳去了。
到了门口我说票找不着了，请谢阳和我从后边的窗户爬进去。
大礼堂的窗户很高，但谢阳二话不说就踩着我的肩膀上去了。
我就惨了，得先从旁边的下水管往上爬，然后勉强摸着窗台，费了半天劲儿才进去。
这么丢人又危险的事儿，我这辈子好像只干过那么一回。
那晚舞会结束后，我请谢阳去教工食堂吃宵夜，顺便喝了点儿酒为她祝寿。
谢阳只喝了一小杯就软了，眼神也开始迷离。
我不敢送她回宿舍，怕看门的老太太不让进，就扶着她来到校园湖畔找了个长椅坐下醒酒。
等她的酒劲儿过去了，我才把她送回宿舍。
那是我和谢阳最后一次单独在一起。
第二天玲子和老刁掰了，我的生活也改变了。
谢阳告诉我她都在这儿等了我快一个小时了。
我问她怎么知道我会来？
她笑着说是玲子说的呀。
我再问她是从哪儿飞过来的？
她说波士顿。
我问谢阳大学毕业后这些年都干了些啥，她轻描淡写地说：大学一毕业就来了美国，和玲子同一个学校，混了个MBA，然后在曼哈顿一家投行干了五年，赶在三十岁之前结了婚搬到波士顿，现在在一家商行工作。
我想起她大学时在老家的那个男朋友，就问：嫁的是不是那个小马？
谢阳说：是。
我说：恭喜了，你的马拉松恋圆满成功了。
谢阳笑笑说：你怎么样？
我说：还好吧，我改行学了法律，大概是个正确的选择，因为我挺适合做律师的，不过有时候特忙。
谢阳说：听玲子讲你还单着呢。有没有女朋友啊？
我说：肯定有了。
谢阳问：那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呀？
我笑笑说：谁知道呢，改天呗。
谢阳打趣道：你现在也老大不小的了，再不抓紧，花季可就要过了。
我说：我也不想错过花季呀，只是好象一直没找到过北。
谢阳说：你和玲子好好的怎么就分了呢？
我想了想说：感情这种事儿，谁又能说清呢。
走出候机楼的时候，一只导盲犬领着一个妇人进来，一只金毛猎犬。
我扭头问谢阳养过狗没有。
谢阳说养过，从四周大的时候就抱回家，现在快八岁了，金毛猎犬，就象那边那只。
我想起七年前的一天，我和同事汉娜躲在中央公园的一角研习一个案例。
那边一个女孩儿在跑步，一个瘦小平凡有点儿像谢阳的女人从远处跑过来，再从我眼前不远的地方跑过去。
一只金毛猎犬跟在女人身边......
在酒店大堂登了记，请服务生把行李送到客房，我就和谢阳直奔顶层的会议室。
一进门就看见了玲子，长发剪短了，略微有些波浪，少了清纯，多了妩媚。
还有老刁，阿白，欧阳，阿华，大龙......一干人等。
玲子先和谢阳抱在一起，姊妹情长。
我和老刁寒暄了几句，然后和大伙儿握手打招呼。
玲子和谢阳忙活完了，转过身，把手伸给我：你好！
我伸出手和她轻轻握了一下：你好！
然后玲子说：Clo，你一点没变。
我不禁失笑。一个小时前谢阳说过同样的话。
其实我从上法学院的时候就开始留胡子了，为了显得老成持重。
只有象玲子、谢阳这样的熟人才能透过胡子看到过去的我。
我说：玲子，你也一点儿没变，还是那么光彩照人。
玲子无声的笑了，说：你也学会撒谎了。
我说：也许吧，十年学会了很多新东西。
玲子停顿了片刻，说：九年十一个月。
老友们很够意思，给了我和玲子足够的时间，坐在屋子一角，无人打扰。
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玲子在说话，一浪接一浪，几乎没给我插嘴的机会。
玲子讲述了她做教授的辛苦，做博士后的悠闲，做博士生的快乐。
她还拿出几张照片给我看：她和学生们在实验室，她在伦敦国际会议上发言，她接受当地电视台采访，她和Fred在温哥华滑雪......
看着她滑雪的照片，我想起十年前那个多雪的冬天，那个周一早上我跌跌撞撞的开车回校，上完课在楼道里撞见玲子......
玲子的嘴终于停了，定定的看了我一两秒钟，说：Clo，你现在的样子好严肃。
她拿出一个小小的素描本：别动，我给你画个像。
我很惊讶：你从来没说过会画画呀。
玲子说：你从来没问过。
我无言以对。
或许这就是这个女人的魅力，总有些东西等你来发现，也总有些东西让你发现不了。
服务生开始上饭了，还有酒。
玲子停住笔，把素描本合上，递给我：我给你的礼物。
我们站起来，走过去加入大家。
大伙儿的酒量都有长进，连谢阳都干了好几杯，竟然面不改色。
更震撼的是突然发现这十年的隐遁让自己少了很多见识。
大学时情场上屡战屡败的阿白，现在因为经常回国督察子公司，在国内有一大把铁杆相好。
书呆子欧阳，现在是上海著名青年企业家，这次专门从国内赶来助兴，一张嘴就是：靠，盖茨这孙子。
大龙一直暗恋阿华，百折不挠的追出国，终结连理。
还有小叶，青青，三刀......都有各自的故事。
吃完饭，玲子对大家道了谢，简单说了说明天婚礼的安排就告辞了。
我自告奋勇要送她下去。
在电梯里，我忍不住开口：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玲子想也没想回了一个词儿：No。
沉默，一直到下了楼，穿过大堂，服务生开来玲子的车，玲子转过身来说再见。
那一刻我俩离得很近，我不知不觉已经将她轻轻拥在怀里。
玲子静静的站着，没有进，也没有退。
我的脸贴着她的头发，闻着她陌生的香水味，重新回到现实。
我松开手：Good night！
玲子很快坐进车里。
我轻轻的挥手。
车消失在夜幕中。
回到电梯里，我拿出玲子的那个素描本，打开，里边只有两幅肖像。
第一页是长发飘飘的玲子，第二页是没有胡子的我。
那是年轻的我们。
上了楼，有人已经接上卡拉OK。
明天的婚礼是在下午，大家尽可在这儿闹个通宵。
我试了一嗓子齐秦的《悬崖》，发现这些年没练，高音竟然上不去了。
阿华和大龙开始唱《请跟我来》，老刁起身拉了青青跳舞。
过了十几年，老刁依然踩不上拍子，逗得大伙儿一个劲儿的起哄。
我看了看谢阳，她也在看我，显然有那个意思，我就站起来准备请她。
这时手机响了。
没有意外，是玲子的声音，只是屋里太吵，我只听到她说的谢阳两个字。
我说你等一下，我听不见。
等来到阳台上，我对玲子说：你说吧。
玲子说大学的时候谢阳对她讲过好几次，很喜欢我。
大四的时候她们还因此吵过架，谢阳说过要追到美国来。
玲子说谢阳本来是个很随便的人，但每次见我都会精心打扮。
她说她只是想让我知道这些我早就该知道的事，虽然也许为时过晚。
我下意识地为谢阳辩解，说我俩是君子之交，从来没说过超出友情的话。
玲子说她不知道谢阳和我说过什么话，但她看到过谢阳和我做的事。
我很意外，说啥事儿呀？
玲子说就是谢阳二十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她看到我和谢阳挤在校园湖畔的长椅上。
她说那天让她明白，她要是再不站出来，我就是谢阳的了。
我说那天谢阳喝了点儿酒，有点晕乎，我只是陪她在那儿醒醒酒而已。
玲子问我那天谢阳喝了多少？
我说一小杯红酒。
玲子说你今天看到谢阳的酒量了吗？她那天只是专门搭了个桥给你。
我不想同意玲子的话，可又不得不同意。
可气的是那天好好的一座桥，我傻得楞是没过。
而那种桥和那种心境，大概此生不会再有了。
沉默了几秒，玲子说她其实也知道我喜欢谢阳。
她说她那天看到我偷偷吻谢阳了。
我无言以对。
那次谢阳醉酒，靠在我身上。
在一个瞬间，我的确转过头想吻她。
不过，看到她闭着的双眼，我终于没敢碰她的唇。
但除了我和谢阳，恐怕任何其他的人都会觉得我吻了谢阳。
因为在那一刻，我俩的嘴离得实在太近了。
放下电话，才感到旧金山七月的傍晚竟然很凉。
站在这三十九层的阳台上，面对不远处太平洋跳动的浪花闪烁在夕阳最后一抹余辉中，不明白为何这样一幅绝美的画卷，会在这个时候不经意地展现在无心的我的眼前。
就像十二年前，那个没有完成的吻，那个不经意的瞬间，不仅永远印在我过往人生的路上，而且还在悄无声息的继续敲击着我剩余的人生。
一个人悄然站到我的身旁。
是谢阳，拿了一瓶红酒和两个杯子。
眼角笑着，这谜一般的女人不知在想什么。
而我的思绪，又回到生命的另一个瞬间。
那个夜晚，在地球的另一面，一个瘦小平凡的女孩儿对一个纯朴愚钝的男孩儿说：你怎么装着没看见我呀？
现在我已经不再纯朴，或许我还是愚钝。
我不在乎，因为我无法在乎。
我拿过谢阳的酒瓶和杯子，放到旁边的桌子上：斜阳，我能请你跳个舞吗？
谢阳怔了一下，眼角笑着，把左手搭在我的肩上，再举起右手让我握住。
我扶着那陌生而熟悉的小腰，在静寂中寻找着我俩的舞点儿。
夜幕渐浓，终于完全遮蔽了眼前的大海。
可我知道海还在那里，浪花还在一如既往的跳动。
我知道那浪花其实是源于海，又归于海。
浪花之吻，短暂而永恒。
那一刻，我想我该写下这个故事，就叫《浪花之吻》。
然后我听到谢阳说：哎，你知道吗？
我问：啥？
谢阳说：我一直在想，七年前在纽约中央公园，我好像见过你。
我明知故问：是吗？
谢阳没理我，自顾自地说：你旁边还有个洋妞，那是谁呀？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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