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思乱想了什么？”
我刚要开口，突然想到，我们是搭档盟友，一个人遇到挫折压力时，另一个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不受波及。也就是说，不论我如何努力， 都不可能百分之百成功地隔绝他发放的冷气，除非我们拆伙。搭伙的好处是在自己掉进沼泽时，盟友能搭把手拽我出来，而同时，我必须承担起被盟友拖进泥沼的风险，也要承担起尽力把盟友往外拽的责任。这是不能逃避的。明摆着的，有了盟友，就不可能像独行侠那般我行我素。那么我追求独立的大方向还对吗？依赖肯定不对，完全的独立也不可能。看来要有个度。一个在彼此依靠中相对独立的度。这个合理的度是什么呢？我晕了。以后慢慢想吧。眼下看，既然第三个环节不能成功，那只能靠第四个环节了。我胡乱猜疑的起因是不明真相。先从这里下手吧。我说：“算了，反正都是瞎想，说不说无所谓。要是我早知道特蕾莎骂你的事就不会胡思乱想了。我希望你以后心里有了不痛快都能及时告诉我。”
“这不是没捞到功夫说么。从周二开始就忙得团团转。今早开会，把前几天做的都推翻了，又得重新做。这个客户要求多，变来变去，还挺苛刻。我刚才把报告发出去，过几个小时返回来后要接着干。估计今晚又得熬夜。咱们现在回去赶快把肉做上。明天有没有时间都说不准。”
唉，没辙。看来指望他及时提供充分透明的信息，也是不现实的。别说经常没有合适的时机，就算有了时机，也不一定有那份心情。我渴望倾诉，不也有不愿意与人说的事？有时自己觉得不说心事不会影响到谁，其结果却往往不是自己所能预料到的。
既然在信息方面无法改善，那就只能靠我自己了。退一步想，只要我不胡乱猜疑，不就没事嘛。明明很简单的事，却被我弄得如此复杂。这次的事算是弄明白了，可要是以后出现类似的情况，我能免掉猜疑吗？够呛吧。我那根深蒂固的臭毛病，怕是一碰上牛角尖就会不管不顾地往里钻，什么经验啊教训啊全忘脑后去了。
“说说你吧。你这周怎么样？”他打断了我的思路。
“老样子。艾米丽说她要搬家。艾文过俩月也要回英国。他们都烦莱斯利。莱斯利那种人，谁会喜欢才怪。动不动就对人指手画脚，横挑鼻子竖挑眼，什么用完洗手池后没有把台子擦干，什么盘子放进洗碗机的位置不对，什么锅没倒扣着晾干。要是好好说也行，她还偏要把她的大苦瓜脸拉成三尺长，好像谁欠了她八百吊钱一样。”
“她指责你时，你难受不？”
“怎么会不难受？谁愿意被人跟在屁股后面挑刺？”
“你现在倒是真能忍。以前我稍微说你一句，你就炸庙。”
“忍气吞声，忍气吞声，这几年我学的最好的功课就是忍耐。我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要心甘情愿地去忍耐。难。说服不了时，只好硬生生地受着。不忍怎么办？我没钱自己单住。跟人合住总有不方便不顺心的地方，还不就得忍耐。莱斯利是比较难处，可换个地方就一定会好吗？找房子时见过的几家房主都有问题。再搬也好不到哪儿去。忍下去吧，我可不想再折腾了。”
“你下个学期打算做助教吗？”
“没有。我们系要求最少做一个学期，我已经达到要求了。我fellowship的钱还没用完。想下两个学期集中精力写论文。”
“那就搬过来跟我住吧。你看咱们在一起多好。”
我惊讶不已。这个提议突兀不说，他的感受怎么跟我差出十里地呀。我这周想了多少次跟他分手，他却觉得我俩挺好。他忘了昨夜我揪着他的手打他的脸了？哦，他准说他不知道。想起我捉弄他时他傻乎乎的样子，我扑哧笑了。
“怎么样？我的主意好吧？”他得意地说，“你这学期一完，就搬过来。还可以省了房租。下个学期偶尔去次学校，坐公车就行，要不买辆车。”
我忍不住憧憬家的模样。搬来后，我们买些家具把房间布置起来。我可以穿着睡裙四仰八叉躺在自己的沙发上看书，可以天天坐到浴缸里泡澡，从早泡到晚，睡在里面都没人管，房内肉香缭绕，买来一堆杂七杂八的食品，往冰箱里放，往柜子里放，还要多买几个锅，焖锅、炒锅、煎锅 ……我猛然意识到我有多么渴望这种平凡安定的家居生活。可是，硬币总有另一面。
“我现在要忍耐莱斯利，搬过来还不是得忍耐你。”
“我总比她强吧？”
“那可不见得。你个刺猬，上周见我时，抖擞精神，认真地藏好了刺，我还以为抱到了个温柔可爱的大熊猫。可这周，翘着一身刺就往我身上扑，扎了我一身窟窿眼。”
“我这不是不把你当外人嘛。”他做出讨好的鬼脸。
“是啊，反正已经是囊中之物，不用再费力气去藏刺了。”
“一家人，藏来藏去像什么话。你不是主张坦诚相待嘛。”
“你！”我一时语塞。
“对领导意图我领会到位吧，而且落实到行动中，也是相当地到位。还不表扬？你看咱俩在一起多好，就算冷不丁有个小刺扎几下，照样能上床能搭伙能做饭能养孩子还能说到一起……话说你的要求够高的，幸好我是全能。看，全能！”他伸出双臂，做出秀肌肉的怪相。
“又吹牛！我哪有什么要求？” 话音落下，我冷不丁想起这几年熬过的日子，叹了一口气，“前几年我以为我会独身一辈子。去年看到一篇文章讲张爱玲的晚年，孤苦无依，死了好几天才被发现，屋里到处扔着快餐盒。看得我心里好难受，寻思来寻思去，觉得还是得找个伴儿，至少病了有人给送医院，死了有人给收尸。”
“你这要求也太低了。”
“要求低有要求低的好处。你不觉得吗？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
“怎么可能没有期望呢？”
是啊，怎么可能没有期望呢。又是一个矛盾。期望太多就得忍受一次次失望，可我又做不到不抱期望。该如何把握这个度呢？
他又问：“你说去年就决定找个伴儿，怎么没找？是不是在等我？”
“美的你！等什么呀？我压根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我没找是因为没的找。天天待在办公室和机房，找谁呀？我们系男生一多半都有主了，剩下的光棍一多半都比我小，我跟他们有代沟，比我大的那几个单身汉各有各的怪，看不对眼。我没时间也没心思出去找。毕业后还指不定去哪儿呢，我这会儿找不是白费力气么。我想等工作稳定下来后再找机会。反正在老了前左右得找一个。”
“什么乱七八糟的。捡到篮里就是菜？”他不满地哼了一声。
我也重重地哼了一声，“捡了什么菜吃起来都不容易。”
“吃菜不容易就吃肉呗，”他换用轻松的语调岔开话题，“你想吃什么口味的排骨？清炖、红烧还是糖醋？”
好吧，该说和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暂且先把复杂的思考收拾起来，用简单的心情跟他过个愉快的周末吧。我说：“没买排骨。我要吃红烧肉，葱爆牛肉和酱猪蹄。”
“你这一说我都饿了。咱们回去先做葱爆牛肉，吃饱了再做红烧肉和猪蹄。”
“好，我给你打下手。可惜我妈的好厨艺没传给我。小时候我压根儿没想过要学，以为永远有的吃。我妈也总说你以后干活的日子长着呢，在妈身边一日妈就不让你累着。以前你说我妈太惯我，我不服气。现在想想，是有点……不是有一点，而是被她惯出来很多毛病。她一心为了女儿好，肯定想不到她的好反倒落下了一串不好的后果。”
他伸手拍拍我的头，“没那么严重。你还是挺好的。”
“咱们在北京时总是凑合着瞎吃，也不对。我觉得还是应该学会做饭才行。自己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不用依靠别人，那感觉多爽啊。”
他呵呵笑出声来，“拜我为师吧！我的厨艺比妈还好。”
“吹吧你就。厨艺好坏我不知道，只知道你吹牛的本事蹭蹭蹭往上飘，腾云驾雾了吧？”
“带你一块儿上。两个人一起腾云驾雾，学名就叫……神仙眷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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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外话：张爱玲心高气傲，要是知道其晚年惨景被人当成反面教材，会很郁闷吧。也有可能不会？看似她在写《小团圆》时就放下了，看开了，爱恨情仇美的丑的羞于见人的会被人耻笑的咒骂的，统统都扔出来摆在那里任人观览评说，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爱怎么嘲笑就怎么嘲笑你爱怎么骂就怎么骂。这份儿洒脱劲儿着实让人钦佩。对自己下刀子的狠劲也令人咂舌。不过，后来她要求销毁手稿，可能还是有点在意的吧。即便她不在意，我也想向这一代才女致个歉，这里提起她实在是情节所需，一时又想不出更合适的典故。愿她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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