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失去爱》_71

来源: 2016-09-25 01:12:40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7018 bytes)

长篇小说:《失去爱》

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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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医生给夏雨讲了食指的经历:

食指,原名郭路生,1948年出生在山东朝城,母亲行军途中分娩,所以给他起名路生。三年级时,他写下了第一首诗。但在初中升高中时考试失利。第二天,头上长出许多白发。在文革前,北京有好几个文学沙龙,成员多半家中有些背景,高干子弟。这些年轻人平时有一种优越感,张扬,自负,但也有一种使命感,聚在一起,读禁书,讨论文学、艺术和中国的命运。新中国国徽设计者张仃之子张郎郎曾经组织过一个,叫“太阳纵队”的文学组织,被发现后,张郎郎遭到通缉,逃跑前在李东白的本子上,匆忙写下四个歪斜的字:相信未来。食指看到后,受到很大刺激。一口气写下了他最有名的代表作,《相信未来》。拿给著名诗人贺敬之,贺看后意味深长地评价:在三十年代它是一首好诗。很快,这首诗在青年人中广为流传。结果,有一天,江青看到了这首诗,读了一遍,立刻面色阴沉,一天一语不发,晚上又禁不住再次读了一遍,然后叫来了姚文元,姚一到江立刻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说:这首诗有重大问题。相信未来就是否定现在。是否定文革。这个作者是一个危险分子,是反革命,最少是一个灰色诗人。她下令要找到这个人,对他进行彻底调查。说完这些,江仍然气得浑身发抖。当姚文元离开走到门口时,江青对着姚的背影大喊: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同时挥着一只拳头。后来食指得了精神病。虽经治疗,但一直未能痊愈。曾经和李立三之女李雅兰结婚。雅兰非常文静、美丽,但两人生活七年之后离异,原因不详。此后,食指长期住院。有一天,医院里来了一个陌生女人探望食指,告诉他,她叫乐寒,喜欢他的诗歌。是特别地喜欢。食指问:哪一首?乐寒说:每一首。从此,她定期来看望食指,从不间断。每次都为他带来食品、烟、水果和书籍。食指为她写下诗歌。两年之后的一天,乐寒牵起食指的手,对他说:我们走吧,回家。那年,食指42岁,乐寒比他小10岁。乐寒15岁时,只身从河南来北京当兵,后来经历过转业,找工作,换工作,成家,生了一个女儿,又离异,单身带着自己的孩子,但一直喜爱文学,从来没有改变,是一种虔诚的喜爱。现在,两个人生活在远郊一处偏僻的,只有50年居住权的两居室中。食指代表了中国真正意义上现代诗歌的第一次复兴。他是开创一代诗风的先驱。北岛曾说,当年对他影响最大的诗人就是食指。(北岛,夏雨当然知道。他是中国最著名的现代诗人。曾经一度音迹皆无,后来才知道去了美国。这让夏雨非常失望。一个英国诗人去了美国仍然可以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一个法国人或者一个俄国人也凑合吧,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但是一个中国人,是不可能的。你不能想象杜甫去了美国还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

夏雨告诉医生,他在过去是从来不看文革期间的诗歌的。医生却说,现在的孩子们已经完全不知道文革了。也不知道曾经有过六四。两个人沉默了很久。然后,医生又说:恰恰是在那段最窒息的时间,新诗歌运动在青年人中悄悄地兴起了。他给夏雨背诵了一首根子的诗《三月与末日》。夏雨从来没有听说过根子。

三月与末日

 

三月是末日。

这个时辰

世袭的大地的妖冶的嫁娘

--春天,裹卷着滚烫的粉色的灰沙

第无数次地狡黠而来,躲闪着

没有声响,我

看见过足足十九个一模一样的春天

一样血腥假笑,一样的

都在三月来临。这一次

是她第二十次把大地--我仅有的同胞

从我的脚下轻易地掳去,想要

让我第二十次领略失败和嫉妒

而且恫吓我∶原则

你飞吧,象云那样。"

我是人,没有翅膀,却

使春天第一次失败了。因为

这大地的婚宴,这一年一度的灾难

肯定地,会酷似过去的十九次

伴随着春天这娼妓的经期,它

将会在,二月以后

将在三月到来

 

夏雨听完,非常震惊。

 

*

回去后没有几天,夏雨就迫不及待约医生来喝酒。医生爽快答应,如约而至。两人一醉方休。医生那天就睡在了夏雨的小书店里。夏雨让他和他回家,家里有地儿住。但是医生说不,他就要睡在这间小书店。这几乎就是他的梦想了。

 

*

然后,医生请夏雨去他家。而在医生家里,夏雨又一次感到了那种异样的宁静。

屋子不大,家具少而简陋,客厅一角有一架老钢琴,旧得厉害,全身的漆都快掉光了,让人很难相信它还能发出准确的声音。可以看出精神科医生并不赚钱。医生从一打开门时,动作就突然变得很轻,蹑手蹑脚的,屋子里十分安静,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夏雨一进到这间屋子就紧张。这时,忽然一个女人出现在客厅。医生介绍说:这是小亭,我老婆。这就是夏雨,我对你说过的。小亭看着夏雨,甜甜一笑,但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很文静地请他坐。夏雨怔怔看着小亭,感觉刚才她的那个动作有说不出的特别,她的样子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静,踌躇着想是否应该寒暄,或者……,小亭却已经转身无声地消失了。夏雨一下子坐下来,医生也坐下,没有再说话。沉默间,夏雨一抬头,看见小亭又出现在客厅里,双手捧着果盘,同时右手还夹了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放果盘时,刀子不慎掉在了茶几的玻璃板上发出巨响,夏雨慌忙伸手抓刀,脱口说:小心!自己却险些一把抓住刀刃,小亭也微微一惊,张了张嘴,但没有叫出声来,随即恢复平静向夏雨歉意地笑笑,又顽皮地很轻微的耸了耸肩,(但夏雨觉得那可能是他的错觉,)然后,她接过夏雨递过的刀开始削苹果。夏雨这才发现手中的刀已经没有了。医生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切,若有所思,但什么也没有说。夏雨看见刀锋锐利地推进,将果肉与果皮切割开裂,他听见刀子切开苹果皮连贯又不时顿挫的声音,感觉那声音巨大而清晰,这时他注意到小亭的两只手,手指细长,皮肤白皙,她的双手非常优雅,动作极其轻盈灵活,简直令人着迷。她削好两个苹果,又麻利地切成小块,在每一块上面插上牙签,手指一连串的动作,看得夏雨眼花缭乱。但这时小亭的手突然停住,夏雨忙抬头,看见小亭再次向他微笑,示意他吃苹果,夏雨感觉她想对自己说什么,刚摒息要听,这时医生却突然像清醒过来似的开口,说:吃啊,吃啊,别客气,来吃苹果。夏雨也如同从梦中被一把推醒,立刻拿起一块苹果,塞进嘴里,“咔咔”地嚼着, 然后,吞咽下满口的汁水,又拿起一只塞进嘴里,吃完一抬眼,客厅里却已经没有了亭亭。医生没有动苹果,开始和夏雨闲谈。但医生说话的声音很轻,仿佛屋子里还住着一个身患重病的人,医生和小亭都轻手轻脚生怕惊动他。夏雨想真见鬼。浑身不自在。他觉得这个家和这间屋子都太可怕了,这个家里有着说不出的奇怪,医生和小亭之间也有说不出的奇怪,自从夏雨走进这个家,医生和小亭彼此间没有说过一句话。寂静无声的夫妻关系啊,夏雨想。他感觉这屋子里的宁静,快让他无法忍受了。他开始考虑,一个精神病科的医生,邀请他来到他的家中意味着什么?精神病科医生的家,和精神病科医生,和与生活在一起的精神病科医生的妻子,……,这太可怕了。眼前仍然晃动着小亭那十根洁白细长仿佛带着邪气的手指,但这时亭亭再次出现在客厅,还是没有说话,只对夏雨笑笑,然后转向医生,不笑了,但也不和他说话,而是一扭头指指墙上的挂钟。医生则点点头,这时才非常轻柔地说出一句:快去吧。那声音轻柔得像邪教组织里的教父在对教徒催眠一般。小亭走了。没有脚步声,没有出声的笑过,但一直在无声微笑,从始至终在这个家里没有说一句话,夏雨想着,听到大门打开了,声音震耳,然后,铁门猛烈撞击,又关上,随后,屋子再次落入沉寂,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夏雨终于如释重负,靠进了沙发,仍然不能适应这种安静。

小亭走后,医生才告诉夏雨,她是去接女儿了。小亭家是印尼华侨,祖辈在印尼经商。她的爷爷和奶奶当年是爱国青年,新中国成立后,抛弃家业回到祖国。医生解释说小亭因为做过手术不能说话,无法发出声音。夏雨这才长出一口气,一切变得合情合理,不再诡异了。医生和小亭的夫妻关系也没有问题。他想问是什么手术?为什么要手术?但又想既然医生没有说自己也就不应该打听。想问:小亭有多大?因为看上去比医生小很多。这才想起还不知道医生有多大。应该与自己年龄相仿,可能稍长一两岁,但显的老得多,或者说,是显得疲惫,或者,抑郁,或者,有什么难言的心事,或者,心里隐藏了一个很大的秘密。医生这时留他吃晚饭,但夏雨想马上离开,一刻也不想在这间过于安静的屋子里呆下去了。夏雨喜欢静,但这间屋子里的宁静,让他坐立不安。他起身告辞,说家中有事。医生也不挽留,送他到楼下。这让夏雨觉得医生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终于感觉精神病科医生太可怕了,比精神病人可怕;精神病医生的家,比精神病人的医院可怕。等到夏雨终于坐进自己的车里时,才松了一口气。他没有马上发动车子,而是坐在里面回想着刚才在医生家中的奇怪情景。虽然已经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但那光景仍然感觉非常非常的奇怪。

 

*

晚上夏雨没有回家,坐在书店里。现在,小雨被夏雷夫妇抢走了,成了弟弟的儿子。夫妇俩对于小雨喜欢得不得了。夏雨此时一人坐在书店里,回想着白天的一幕,然后陷入了一种飘忽的思绪里,禁不住想象就在现在,在这个夜晚医生的家里,医生此时坐在家中的沙发里看书,小亭无声地走着四处整理家务,她的身影出现在屋子里每一个角落,没有声音,没有对话,岁月年复一年地过去。他忘记了点烟,沉浸在遐想里。而这遐想让今夜,他对这间书店里的孤寂感到难以适应。他想有些声音,然后又想写诗了。

 

有时候,来不及说再见

 

一个婴儿

在吃力地

向外爬

他已经看见了

洞口的光。

 

许多年以后

才意识到

自己从一开始就在

走向死亡。

 

一次偶然

 

你偶然

读到了

这首诗,

不久便会

把它忘记。

 

所以,我现在

就对

你说:

再见。

 

*

第二天,夏雨去买来一台12寸黑白电视,放在书店里。打开调好之后看了几眼,就关掉了声音。从此,这台电视在夏雨的书店里就一直开着。无论书店里有人或是没有人。即便夏雨走了,书店的门上了锁,里面的灯关了,电视仍然还开着,里面的节目在一直无声播放,从黎明到夜晚。

 

*

星期六快中午时,夏雨突然接到医生电话问他想不想去见见食指。夏雨一愣,心想奇怪,医生怎么会找到了食指?然后才醒悟,此食指非彼食指。但这样夏雨就蓦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么,那天下午他在疯人院里看到的被他误认为是食指的疯子是谁?他现在已经知道那个疯子哪个食指都不是。但他是否也是一个诗人?夏雨当时觉得他的样子,神态,气质,都太像一个思想者,诗人,或者哲学家了,那目光,那举止,……他是谁?难道谁也不是,就是一个疯子?

 

*

夏雨开车到医生家楼下,没有上去,直接让医生坐进他的车 。医生打电话给食指告诉他,他要带一个朋友去看他,问他是否可以。夏雨说:这么仓促不礼貌吧?医生说:因为食指的病。提前告诉了,他就会反复思考,睡不着觉,弄不好就会犯病。那他到底是好了还是没好呢?夏雨问。现在是稳定了。但还需要服药。还有能治精神病的药?当然了。什么药都有。很多药物可以影响人的精神状态。那有没有能让人成为诗人的药?夏雨启动车子。医生笑了,然后,告诉夏雨:有很多科学家在研究能提高人的记忆力的药。美国已经开发可以让人连续几天不睡觉还精力旺盛的药,已经上市现在被很多学生用来考试前突击。以后还会有让人更聪明的药。但愿不要有让人浪漫的药。夏雨笑着评论,然后说,我还以为药都是骗人的呢。医生笑而不答,夏雨把车开出了小区,突然想起,问医生:“食指”的含义是什么?医生说:意为在别人背后的指指点点绝损伤不了一个人格健全的诗人。夏雨听后大为失望,他觉得这样的含义是琐碎的。他想他认识的那个食指的含义是什么呢,他自己竟然一直都不知道。不过可能不知道更好。夏雨已经读了一些关于食指的介绍和他在文革以前的诗歌,但不喜欢。太工整了,像格律诗,可夏雨不喜欢格律诗啊。而且,食指的诗歌太热烈,也是夏雨不喜欢的。路上,医生又告诉夏雨:食指为人非常低调,从不以大师自居,现在名气很大了,但仍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非常朴素。夏雨问:他发病时会是什么样子?医生说:会出现各种幻视、幻听,然后突然狂躁。又说,发病时的模样非常恐怖,没有见过是难以想象的。医生感慨人的精神世界的神奇。奇诡、神异、绚丽、难以想象、神秘莫测、混沌、过度的清晰、可怕、美丽、丑陋、圣洁、肮脏、迷幻……医生来了精神一连串说出了好多形容词。疯癫。最后夏雨补充了一个。痴迷。车开了一会儿,医生又说了一个。过了一会儿,夏雨又说出一个。然后,又过一会儿医生又说出一个。就这样,一直到最后医生说:到了。

 

*

食指的家简陋得让夏雨心酸。但食指的样子看着很怪。哪里怪呢?夏雨并不了解精神分裂症,可食指的样子一看就像是个精神分裂症的患者。自从认识医生以后,夏雨看谁都感觉不正常,越看越觉得有问题。食指个子很高,虽然瘦长,但样子很有劲儿,手非常大,手指很长,骨结结实,脸也奇长,鼻子又大又长,喉结非常突出,像一颗瘤子,短发,头发很硬,一片花白,嘴里的牙没剩几颗了。

介绍完毕,夏雨还有些拘谨。但刚一坐定,食指就侃侃而谈。他告诉夏雨:他住院时,有一次正在打水洗脸,一个老头,照他后脑勺就是一棒子,一根棒子打折了一截,他当时就晕过去了。大家都沉默了,片刻食指又突然突兀地说道:

“我想谈谈时尚的问题。”

他说:时尚的问题一定要引起注意。这牵涉到了一个民族的文化。时尚是短期的,泡沫的,是带有商业色彩的一种表面的东西,不是内在的。

食指非常健谈,而且记忆力惊人,对自己和别人的诗作随口吟来滔滔不绝。一边说话,一边一直在抽烟,夏雨也抽烟,但抽得慢,食指抽得快,医生不抽烟,食指一根烟抽到头时续上另一个根,说话和吸烟嘴都漏风,牙不全了。当然他们谈的更多的还是诗歌。食指非常推崇苏联诗人。他说,他在读叶甫图申科的《没有意义的孩子》时受到震撼:“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在这残酷年代,我曾经歌颂过自由。人们说我多大胆,不是我大胆,在这严酷的年代,普普通通的诚实便被称为大胆。”

“语言漂亮极了。”

(夏雨对食指背的这几句印象很深。但回去后查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叶甫图申科曾写过这首《没有意义的孩子》。他怀疑这是食指在发病时的幻觉中自己写的。)

食指又说到马雅可夫斯基。说马雅可夫斯基是大师,真正是一种大气魄,粗野,原始,有生命力。马雅可夫斯基比惠特曼要粗野许多。

“粗野是一种力量。我认为一个民族需要一些粗野。不能全是粗野的文化,但也不能一点没有。马雅可夫斯基有一种滔滔如汪洋江河的东西,而我们的诗歌里没有。”

夏雨问他对当今中国诗坛有什么看法?食指说:

“诗歌的力量就在于直击人心。诗歌一定是要有感情的。写诗,激情是最重要的,但不是那种为赋新词强说愁,要真的感情冲撞,是矛盾的焦点。”

他开始背诵他的《相信未来》。这首诗夏雨并不太喜欢。然后,他又大声背诵了《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接着他说:

“国外的诗歌是从一些不同的观念、角度上去讲道理。中国的诗歌讲究的是平仄,有音乐的韵律感,靠的是直觉,非理性的东西很多。毛泽东原来讲过‘中国气派’ , 我一直不理解,后来邓小平说的‘中国特色’,让我进步了一大块,正是这种‘特色’的东西代表了‘中国气派’。所以,我觉得大家经常讲的‘后现代’并不是我们诗歌发展的方向。当今这个社会,诗歌变得不要脸了,太不要脸了,诗歌已经苍白了。”

夏雨喜欢的恰恰是后现代的风格。他不喜欢食指诗歌中的情绪的饱满,像浸泡在酒精里的补药。他觉得中国的文人总是停留在过去的乡土,缺乏现代意识。但时代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他一点儿也不喜欢食指的这番议论,可也不便和他争论。食指这时又说:人们评价我的诗歌时,总说六十年代的那些,这么做我非常不满意。我疯了以后,七、八十年代写的那些诗更有价值。说完,他背诵了一首近作:

在精神病院

为写诗我情愿搜尽枯肠
可喧闹的病房怎苦思冥想
开粗俗的玩笑,妙语如珠
提起笔竟写不出一句诗行

有时止不住想发泄愤怒
可那后果却不堪设想……
天呵,为何一次又一次地
让我在疯人院消磨时光!

当惊涛骇浪从心头退去
心底只剩下空旷与凄凉……
怕别人看见噙泪的双眼
我低头踱步 无事一样

他告诉夏雨这首诗是他在1991年5月12日至21日写完的。和早期的诗歌相比,夏雨更喜欢这首。但仍然觉得自己不是很喜欢食指的诗歌,还是像格律诗,那感觉总是像夹在现代中文和格律诗之间,是像是不工整的格律诗。

后来,他们又说到音乐。医生从包里取出两盘CD送给食指。一盘是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食指喜爱贝多芬。夏雨看到CD是进口的。封面上是一个中国人,但他不认识。那气质和穿着既不像成人也不像孩子,既不像是钢琴大师也不像是娱乐明星,可也不像知识分子。总之非常奇怪。夏雨再次感到那个小伙子的眼神也不正常,太亮了,是一种病理性的精神焕发,咄咄逼人,过于自信,这是精神问题。另一张CD上面写着“黄河”两字,还是这个小伙子和同样怪异的,甚至是更怪异的年长的一男一女,(奇怪的组合啊!夏雨想,)在黄河边上,一起扯着一面红旗,看了更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像黄河来了例假。食指先谈起了贝多芬。食指的谈话有一种滔滔不绝的气势。说到最后,他说贝多芬晚年的奏鸣曲很辉煌,很痛苦,也很超然。然后翻着看了看CD,说:他不喜欢郎朗。但是郎朗是现在的世界级的大师了。他说他看过三联对郎朗的采访,也看过BBC的采访。但他又说:郎朗就是今天中国的一个象征。夏雨问是什么象征。食指说:

“一个疯狂追求成功的民族;一个为了成功不惜一切的民族;一个只能成功、必须成功的民族。”

后来谈话中,食指突然表情异样,目露凶光,可怕之极。乐寒马上过来给他服了药,并安慰他。夏雨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一直忽略了乐寒。她其实一直默默守候着食指。乐寒非常安静、温柔,让夏雨想起了医生的小亭。用药后不久,食指恢复了正常。医生和夏雨起身告辞。

 

*

从食指家回来,时间还早。医生看看表说小亭马上回来,让夏雨上去一起吃晚饭,夏雨推辞了,但发现自己已经下了车和医生走到了医生家的楼门口。在这里医生再次邀夏雨上去坐坐,但夏雨还是推辞了。于是,两人道别。医生走进楼里,夏雨转身走向他的轿车。但当重新坐进沃尔沃后,突然感觉大脑一阵缺血,身体动不了了,他无法抬起手打着车。就在这时,夏雨看见亭亭牵着一个小女孩走来了。夏雨想趴下,但仍然无法挪动身体,手里拿着钥匙,眼前一片空白,幸好亭亭没有向这边看。带着女儿径直走过去了。然后,在夏雨的眼中看见,一条空旷无人的小区里的街道。在夏雨的视野之外,亭亭带着女儿正走进医生家的大楼,消失在医生家楼道黑暗的入口。夏雨这时才回想起来刚才看着亭亭在他的视野里,带着她的小女儿,匀速地走过去时的情景,两个人谁也没有扭头向这里看,也没有人说话,或者彼此间对视一下。夏雨感到她走在路上时的样子都显得那么安静,这才明白可能是她长期不能发出声音,使她具有了一种宁静的气质。在这个喧嚣的时代。那宁静是让人无法忘怀的,像写在一张小纸条里的一个谜,密封在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这个喧嚣的时代。

 

*

快到家时,夏雨在附近一家麦当劳吃晚饭。座位旁有一对年轻人,一看就是进城打工的,可能高中刚刚毕业。两人桌上只有一份薯条,轮流嘬一杯可乐。女孩打开一个鞋盒,拿出一双崭新的耐克鞋,让男孩换上,然后,又拿出一件新买的耐克衬衫让他穿。男孩不好意思,但还是穿上了,想傻笑,但使劲憋着。夏雨一直看着他俩,想这一定是那个女孩子省吃俭用攒下的钱,给小男友买下这些大勾子。那样子一点也不好看,肯定是打折的。两个人还像是孩子,但就来北京打工,讨生活了。像他们这样在北京生活一定会很难吧。但有多难,他也不知道。他们干嘛要来这里,北京,他们相信北京的梦,就像人们曾经相信美国的梦,纽约的梦,以为那里什么奇迹都可以发生,一个看起来到处是财富的城市,但是真的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吗?他们以为这里有希望,有他们的未来?两个愚蠢的孩子。这时,女孩让男孩站起来给她看,男孩红着脸,低头站起,很快又局促地坐下,想换下来,女孩不让,叫他穿着,表情极为甜蜜,说话时低着头,一边把男孩儿换下的鞋和衣服收了起来。夏雨起身要走,却停住对那个男孩说:你女朋友对你真好。以后你有钱了,可别把她忘了。男孩只会傻笑,什么也说不出来。女孩低着头,脸绯红。夏雨走了。心想:真幸福啊。但又想:这个男孩笨头笨脑,他们俩注定一辈子也不会发达。几乎是肯定的。他敢打任何的赌。有些人的生活是没有悬念的。不,是很多人的生活都没有悬念。奇迹,在他们的世界里永远不会发生。他们俩的智商,能力,家庭背景,身高,长相,就决定了他们一辈子要过这种寒酸、窘迫、贫贱的生活。渐渐麻木,渐渐安于现状,接受现实,失去所有的梦想,可能他们从来也没有过一个像点样的梦想,连一点非分之想都没有,没有任何可以炫耀的东西,一直到死,连孤独和伤感可能都不会感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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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说中的诗开始让我有点喜欢梨花体了。 -凝凝- 给 凝凝 发送悄悄话 凝凝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9/25/2016 postreply 05:14:31

你会越来越喜欢的。我挺喜欢赵丽华的诗。但她的诗的问题是 -- 给 立 发送悄悄话 立 的博客首页 (1813 bytes) () 09/25/2016 postreply 13:3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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