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风雨桃源》第十四章(简体)下

来源: 舒啸翁 2016-07-20 15:24:2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6558 bytes)

 

第十四章(续前)

已经进入了九月中旬,桃源师院的“反右”斗争仍在继续。学校党委接到了上级通知,要努力完成尚未达到的指标。学校党委立即召开了包括各系总支书记参加的党委扩大会。霍书记在讲话中强调各系要认真排查,绝不漏掉一个“右派”。他指着魏忠权说:“魏书记,党委讨论过,你们的余明达主任在党员干部‘鸣放’会上的发言问题严重,丧失党性,党委已经把他定了‘右派’,正在考虑如何处分他。你们中文系是个大系,文人聚集的地方,怎么能就这么几个‘右派’?大小‘右派’都要排查,你们超过百分之十也可以嘛,要抓紧完成任务啊!”魏书记听了连连点头。

魏忠权回到系里马上召集总支和行政班子会议,洪砚阁因是“右派”未参加会。魏忠权说:“我首先宣布学校党委的一个决定,我系余明达同志因在党员干部‘鸣放’会上发言有严重问题,丧失党性,被定为‘右派’,等候处理。”在座的人都大为震惊,目光一下子投向坐在魏忠权身旁的余明达身上。只见余明达脸色煞白,闭着双眼,嘴角绷得紧紧的。小会议室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人们只是面面相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死一样地寂静……余明达虽然心里一阵紧缩,却还是和往常一样,优雅地站起身来,面向魏忠权,语气平和地说道:“魏书记,那我就不参加会了。”魏忠权默默地点点头。余明达走后,魏忠权说道:“我们今天就是研究继续排查‘右派’的问题。党委指示我们,根据我系实际,我们还有很大的空间。所以,请大家来,就是研究一下,还有哪些人可以定为‘右派’。下面大家就发表意见吧。”可能还没有从惊恐中舒缓过来,好大一会儿没有人发言。苏文轩心里一团乱麻,在想着余明达的事,心情烦乱得有些坐不住。魏忠权看他那不安的样子,便说:“苏教授,你要说说吗?”“不,不,我没什么说的。就是……”苏文轩有些吞吞吐吐。“说嘛,有话就说嘛,”魏忠权鼓励道。

苏文轩极力压制住内心的苦痛与不安,还是想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余主任在系里没发表什么激烈的言论啊。凭余主任的为人和性格,他也不可能说些激烈的话。怎么就……”

“苏教授,看来你是为余明达鸣不平,是吧?”魏忠权的话带有相当的威慑力量,“你没听到他在党员干部‘鸣放’会上的讲话。他讲话的语气的确听起来挺平和,但是绵里藏针啊,句句都是攻击党的领导……”

“对,对,‘绵里藏针’这个词儿用得好!有些人就爱绵里藏针,”肖莹莹抢着说,“我看刘亦可和欧阳玉荷也可以定为‘右派’。”

“我同意,”袁华附和着说。

“有没有不同意见?”魏忠权问道。

无人作声。

“那就全体通过啦?”魏忠权用眼扫视了所有的人。

“不,不,”苏文轩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我觉得欧阳老师的发言只是个人的体会,好像没有什么攻击党的言论……”

肖莹莹立即反驳:“不要忘了魏书记说的‘绵里藏针’!欧阳玉荷表面看起来很柔弱,没准儿心里藏把刀呢。”

会议在无声中散了。人们走出会议室时,心里像压住一块大石头,寻思着不知什么时候‘右派’的‘帽子’会扣在自己的头上。苏文轩的心像被刀子扎了一样,疼痛难忍,额头渗出汗珠……

 

“妈妈,妈妈——” 

宗立本刚刚把孩子从幼儿园接回来。“彤彤回来了?”夏露在公共厨房里,一边炒菜一边和她的女儿打着招呼,“立本,快把她抱进屋里吧,饭马上就好。”

夏露和宗立本自结婚以来,一直住在青年教师宿舍。这里住单身的越来越少,大多数寝室都被新结婚的教师占领。三四楼住着本校教师及其家属,现在每层都开辟了两个寝室做公共厨房。每当做饭时间,各家的煤油炉发出呛人的气味。宗立本抱着彤彤,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匆匆走到自己的房间,唯恐油烟熏着她。夏露把饭菜端进来,一家三口围坐在唯一一个书桌兼饭桌的前面用餐。宗立本给孩子带上围嘴,正要拿奶杯,却发现桌上没有奶。

“孩子的奶呢?”

“晚餐就不喝奶了,”夏露说道。

“为什么?”

“还用问我吗?你爸妈那边都告急了,连下锅的米都要断了,我们还能顿顿让孩子喝奶吗?”

“那也不能缺了孩子的!孩子正在长身体,营养不够怎么能行?”

“我们得攒些钱给你爸妈寄去买粮嘛。”

“谢谢你,夏露。你总是想着我爸爸妈妈,我们牵累你了。”

“什么话!我们是一家人嘛,就应该同甘共苦。”

“是啊,但不能委屈了孩子啊。这样吧,从下个月开始,不要再给我买《文艺理论》这个刊物了,多少能省一点。”

“那怎么行?你不是要搞研究吗?那是你最需要的东西啊。”

“吃饭要紧,哪能顾那么多?”

“那好,从下个月开始,我也不搽雪花膏了。”

“我妻子这么漂亮,不搽雪花膏,脸蛋会变难看的。”

“难看就难看,反正我也不找对象了。”

“那可没准儿!” 

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挺开心,也算苦中取乐。不过说说逗逗也只能有片刻的快乐。突然孩子把吃进的大米粥吐了出来。宗立本赶紧拿起毛巾给她擦。“这孩子怎么回事?最近总爱吐?”夏露不安地摸了摸彤彤的头。“不热啊,不像发烧。是不是胃有什么毛病啊?”

宗立本把孩子抱在床上,小声说:“彤彤,你先躺一会儿。一会儿饿了,爸爸再给你吃,好吗?”小彤彤张着小嘴儿只是喊“爸爸,妈妈,”还不会说别的话。

“这孩子真乖!从来不闹,”夏露眼里带着泪花说,“可惜我们没能力给孩子最好的条件,孩子也跟着受苦……”

“以后会好的,”宗立本说,“这要看和谁比。我姐姐家的三个孩子连粥都喝不饱啊。合作化以前,自己家还有点地,打的粮还能够吃。去年办‘高级社’,家里什么都充公了,就靠社里分点粮。可是今年大旱,几乎颗粒不收。我们家那里是高坡地,就怕旱。我姐来信说,村里有不少带孩子出去要饭。有的还被抓回来批判,说是给社会主义合作化抹黑。我姐原来也想带孩子出去要饭,又怕被抓,就没敢出去。我爸我妈一天就吃一顿饭,省下来给孩子。”宗立本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立本,不要难过。我妈给我留下几件首饰,要不我去把它卖了,给你爹妈寄些钱买粮?”

“不,不!”宗立本急着说,“那是你妈妈留给你应急的,不能随便动!我外边还有两篇文章要发表,也许能拿到稿费。七凑八凑总能凑点钱,‘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夏露心里酸酸的,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只是强忍着没有把它掉下来。心想,他的可爱的丈夫怎么会那么傻,还期盼着文章能发表。哪家杂志社敢发表“右派”的文章啊!

“夏露在家吗?”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夏露开门,见是苏文轩,略感吃惊,心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宗立本则高兴地开着玩笑说:“领导亲临寒舍,有失远迎。快请进,快请进!”边说边拉着苏文轩坐下。苏文轩也半开玩笑地说道:“好啊,正赶上‘晚宴’,我还挺有口福呢。”

夏露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哪里是什么‘晚宴’,您看,今天的饭菜是不是太寒酸了?”

“嗯——是有点寒酸。要给宗立本加强营养啊!你看他最近瘦了不少,是不是?”

宗立本说:“瘦是瘦了点,可我的肌肉很壮,身体结实着呢。没问题,苏教授!”

“那就好啊!”苏文轩弯着腰看着床上睡了的彤彤,说道:“对了,你的小天使怎么这么早就睡了?我给她带来点吃的。”苏文轩说着把手提的一包东西递给夏露。“一些奶粉、白糖、小蛋糕之类的东西,不知道她是不是爱吃。”

夏露接过东西,说道:“苏教授,您太客气了!来看看我们就感激不尽啦,还让您破费。”

正说着话,孩子就醒了。夏露把她抱起来,指着苏文轩对孩子说:“叫苏爷爷!”

“苏——苏——!”彤彤只能说个“苏”字,把苏文轩逗得哈哈地笑了起来,说道:“真乖,真乖!你看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头发还有点蜷曲,真像个洋娃娃!”

夏露对彤彤说:“苏爷爷给你带来了好吃的,谢谢苏爷爷。说‘谢谢’。”

彤彤张张嘴没有说出来,只是咧着小嘴儿笑,笑得那样的天真,那样的可爱。宗立本拿出苏文轩带来的小蛋糕给彤彤,说:“彤彤,好吃吗?这是苏爷爷给你的。”彤彤吃得很香,哪里还顾得上说话。苏文轩看着笑个不止。

夏露把彤彤放在床上,对苏文轩说:“苏教授,您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苏文轩沉吟了片刻,神色变得有些忧郁。“你们知道吗?我们的系主任也被定成‘右派’,还有欧阳玉荷和刘亦可。”

“啊?天哪!连我们的系主任都成了‘右派’!”夏露张着嘴,一脸吃惊的样子。

“我又多了个伙伴,”宗立本脱口而出。

苏文轩说:“我刚从欧阳玉荷家里回来,我怕她没有精神准备,一旦宣布,她会受不了。”

“我当‘右派’那是没说的,有言论,虽然我不承认我攻击党。可是欧阳玉荷太冤枉啦,她也没说什么啊,怎么成了‘右派’?”宗立本也感到不可思议。

夏露说:“玉荷肯定接受不了!如果是我,我也不能接受啊。玉荷从来少言寡语,不出头露面,就在‘鸣放’会上说了那么几句,成了‘右派’?”

“现在很多事都不可思议,”宗立本气嘟嘟地说,“反右,反右,到现在我也弄不清,到底什么是‘右派’。什么是‘左’?什么是‘右’?怎么划分?由谁来划分?这些政治概念怎么炮制出来的?完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嘛!”

“现在生气也没有用,我们是无法改变现实的。只能尽量想办法减少他们的心理压力,再不要出现温教授那样的事。”

“苏教授,您说的对。我明天去看看玉荷,让她放宽心,别想不开。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右派’这事?”

苏文轩说:“我告诉她了,因为明天就宣布了,让她先有个精神准备。我和她谈了一阵,她心情很沉重,担心将来会牵连她母亲的生活。我劝她有这么多同事和朋友,不用担心她妈妈的生活,要坦然对待面前的一切。”

“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也学会了坦然对待,”宗立本十分感慨地说道,“苏教授,尤其是您给了我许多开导,我想人不能往死胡同里钻。就是灾难来临,也不用怕,怕也没用。正像萧伯纳说的,‘对于害怕危险的人,这个世界上总是危险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坦然面对。”

苏文轩高兴地说:“这就对啦,立本!你也是越来越成熟了。人哪有不经历磨难的?就说春秋时期的大诗人屈原吧,出身楚国贵族家庭,二十多岁时就备受楚怀王的重用,官居左徒。‘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少年得志,何等的威风啊!可是到了二十六岁的时候,就因小人进谗,被贬为三闾大夫。从此以后屡屡不得志,处境每况愈下。三十六岁流浪汉北,随后又被放逐江南,六十二岁时,竟怀石自沉于汨罗江而死。人生岂能一帆风顺?唐代大诗人李白也是一样,一生中只有不到两年时间供奉翰林,后来一直在逆境中挣扎,直到六十一岁客死他乡,一直没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因此他发出‘天地者,万物之逆旅’,‘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的感叹。人生多坎坷是免不了的,关键是怎样对待。身处逆境的滋味当然不会好受,肉体上、精神上的痛苦是难以想象的,这时候,你尤其不能垮,要顶得住,要把压力变成动力,坚韧不拔地为理想目标奋斗,也可能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您说得很有道理,苏教授!我这一辈子很可能一直在逆境中挣扎,但我会坚韧不拔地为理想目标奋斗。”宗立本的话再一次表明了他的人生态度。

苏文轩从心底里欣赏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多么希望他能在人生的荆棘路上走得稳健,最终走向自己的理想目标。临走前,他到床边握着彤彤的小手,动情地说:“为了我们的后代能生活在快乐和光明之中,我辈尚需忍辱负重,披荆斩棘……”

夏露抱着彤彤与宗立本一起将苏文轩送到青年舍大门外。他们站在那里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太阳的余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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