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雷声再起
春光明媚,百鸟争鸣的清晨。众将领齐聚中军帐。
“北魏太子拓跋征派人来给临川军下战书!我跟王爷商议选定六日后在山阳与其决战!而且,地点就定在山阳!”夏将军说完站起身,走到挂在一旁的巨型舆图前,“假如我们赢了,魏军将撤出济阳城,退回兖州东郡。如若输了,魏军将直取定陶、彭城!”
钰儿闻言一皱眉。这样的战书下得太过草率!为什么要孤注一掷呢?现在临川军完全占居上风,只要再等几天,北魏军定会弃济阳城。假如他们再来攻打祁乡或者定陶,临川军届时组织各种突击,只要避免正面交锋,临川军不会输。
钰儿心头一闪念,拓跋征正在利用临川军统帅作战经验不足这点,在引诱临川军与之进行正面交锋。因为北魏的铁骑优势,只有在平原作战中才能充分显现。现在临川军是在以弱搏强。
山阳地区一面靠近九里山,一面频临湍急的泗水,另外两面则是浩荡的平原。
这次利用九里山的优势打伏击是不可能了。靠近泗水的那一带地区,在湍急的泗水河流的冲刷下,形成诸多沼泽和树林,林间飘溢着瘴气。就平原作战的实力来对比,临川军必输无疑。
“从魏军行军路线和探子的回报来看,他们极有可能会把粮草屯在这片区域。这片区域看上去十分安全,一侧则是一片广阔的沼泽湿地。”舒冷风手里执着一根细长棍,指着泗水一带说。“假如我们可以绕道进入沼泽地,焚烧他们的粮草,将事半功倍。”
“那里整年弥漫着瘴气,一般没有沼泽地行军经验的人,很难带军走过沼泽地。”唐鉴军事在一旁说。
众人鸦雀无声。
“我去吧。”钰儿站了起来,“我以前带军走过沼泽地。而且,我知道一些药方或者土法如何抵御瘴气!请将军、王爷下令!”钰儿一抱拳,殷切地望向夏将军和舒冷风。
舒冷风心一沉,他眯了凤眼望了钰儿一眼,便转过头去,脸色阴沉。
夏将军刚要顺水推舟,蓦然瞥见了舒冷风的一张黑脸。他把话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今天就先到这里了,我们商议了再告诉大家。”舒冷风月白长袍的宽袖一挥,神色冷凝地坐到书桌旁,挥毫急书。
此时众将领纷纷施礼告辞。
“季将军,请留步!”舒冷风望见着钰儿转身要离开,喊了一声。然后朝夏将军和唐鉴挥了挥手,二人点头走了出去。
“王爷!”钰儿走上前,却看到舒冷风在一张宣纸上写着: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钰儿以前听父亲诵读过,这是汉高祖的《大风歌》,一派英雄豪迈之气尽在词句中。舒冷风虽一介书生,但其书法字迹刚劲有力,行间玉润,气势恢宏。
“好字,苍劲有力!《大风歌》竟真如疾风在纸上刮过!看样子,王爷心中自有一番丘壑!”钰儿由衷称赞了一句。
“哦?”舒冷风放下手中的笔,掩住一脸的诧异,偷偷瞥了钰儿一眼,心中不由啧啧称奇。原以为她只会冲锋陷阵,打打杀杀,没想到却还有这般见识!他沉吟片刻,话峰一转,“适才绕道沼泽地的事情,季将军就不必操心了。我会让别的将领前往,但,你与他切磋一下行军经验。把可以抵御瘴气的药丸,跟太医一起调制出来。”舒冷风紧盯着她清眸,一脸地不容置疑。
钰儿微蹙蛾眉,“其实,我才是绕道沼泽地的最佳人选。即便我告诉别的将领如何辨识沼泽悬沙地,但,对于没经验的人来说,还是很难万无一失,造成不必要的损伤。”
舒冷风摇摇头,“我们要与魏军展开正面交锋,正用得上将军的布道阵。还望将军近日多加演练!”他怎能忍心让钰儿只身绕道沼泽地?让钰儿留在自己身旁,他觉得才是最安全的。
“是,得令!”钰儿懒得再跟他争辩,就她看来,相较之下,平原之战才最凶险。也好,正好可以用一用逸水阁的布道阵来击退敌军。她一抱拳,转身要走开。
“慢着,季将军,”舒冷风说着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双牛皮短靴,放在桌上。“天气日渐炎热,看着季将军还穿着冬天的短靴。这是上次朝廷送来的,找人略改了一下,不妨试一试!”
说完,他拿着那双靴子走到了钰儿面前。
钰儿的脚比所有兵士的都小,所以,她的靴子需要重新找鞋匠定制。但,她自己又觉得麻烦,一直没去张罗。明姑给自己做的鹿皮厚毛靴随着天气转暖,越来越不合适了。一天下来经常出一脚汗,到晚上靴子里湿漉漉的。她倒诧异于舒冷风的细心。不由地担心:他会不会已经认出自己来了?一想到前两天晚上,自己还去他营帐内偷玉坠……
她心神不定地坐到旁边的椅子里。
舒冷风在她身侧蹲下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托起她的脚,帮她解开靴子。
“王爷,您屈尊了,还是让我自己来吧。”钰儿颇有些尴尬,说着弯下身子伸手要自己解。但舒冷风正在帮她脱靴子,自己总不能跟他明抢吧,又不是抢什么了不起的宝贝,不就两只脚吗?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舒冷风已把她的靴子脱了下来,钰儿的脚甚是小巧,穿着白色布袜。舒冷风忍住心底泛上来想去抚摸一下的冲动,却只能淡淡地说笑:“季将军的脚,倒小巧似女儿家的。”话毕,已经帮她把新的靴子换好。
钰儿一听,心更慌了。忙抬头想对他说声谢谢,谁知适才两人头凑得近了些,钰儿又心神不定,抬头的时候,没顾念舒冷风也正抬头立起身。钰儿红润的嘴唇正好擦到了舒冷风的脸颊。舒冷风一愣,立刻僵在那里。一双凤眼转眸望进钰儿慌乱的双目,他黑幽如夜的双眸里蕴着的竟是让人神伤的痛苦。一触到他的眼神,钰儿甚为诧异,险要沉溺在那无底的黑渊中。
舒冷风不敢动,他感到她柔若无骨的唇落在他的脸颊上……他冲动着直想把她揽入怀中,用一个深吻来诠释他心头所有的缠绵、后悔,疼惜和思念。可是,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任何举动只能惊扰了她。一想到这儿,他的心微微颤栗着,如夜般的黑眸蒙上了薄薄的雾气,帐外散射进的晨光游走时竟带出了点点星光。
许是他眸里闪烁的星光惊醒了钰儿,蓦地脸红到了脖子。她慌忙挪开脸庞,立刻坐正,从椅子里猝地站出来,心却慌乱地似乎听得到纷乱跳动的声音。她抬脚就要冲出去,迈出几步,忽然想起不可如此鲁莽,她骤然停伫,头也不回地随口说了一句,“谢谢王爷的脚,很合靴子!告辞了!”
言毕,她大踏步地走出中军帐。
留下舒冷风默默地呆立在那里,“谢谢王爷的脚,很合靴子?”他长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连笑一下的力气都没了。
帐外 ,蓝天辽阔,流云飘散,所有的临川军正在营地里列队,各自操练。
钰儿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胡言乱语。她的心跳一如她不匀的呼吸,她渐渐放慢了脚步,最后伫立在营地一角的一棵柳树旁。风吹起,洁白的柳絮漫天飞扬,似雾如烟,把钰儿密密笼在薄纱中,凝成一道风景。
她转眸望向中军帐,悲凉却如翩跹柳絮般飘进了她的心。
战事一结束,他们将各奔东西。亦或是,即日战死沙场。到时,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便如这柳絮一般,落入泥土之中,碾为尘、化成灰。
远处,飞奔过来一匹极为神俊的白马,额头上有一撮菱形的黑毛。是风雷!钰儿眼含热泪望着它俊美的身姿。战马对于一个战将,就如同兄弟姐妹一样,那是一种深厚的手足之情。
快到近前,风雷骤然放慢步伐,抬起前蹄,长嘶震天,它缓缓踱到钰儿面前,伏下头,似多日不见的老友一般,把脸凑到钰儿面前。
“风雷——”钰儿亲昵地抚摸着它的脸。
武冬把缰绳递给钰儿,冲她朗然一笑,“公子,看样子,这是要备战了吗?
“是!马上要决战了!”她牵着缰绳,望向校场,那里已是尘烟滚滚、旌旗飘飘、人影潇潇……
19. 劳燕分飞
傍晚,钰儿在马厩给风雷喂草料。武冬提了一桶清水倒进马槽中,手执着一把刷子疏理着马鬃。
“公子,武寒说了,麒麟军旧部在集走山的营地都很好!他们还想加入季家军攻打魏军呢。”武冬跟钰儿小声说着。
“只可惜仓促了些,这事,我得跟师父商量一下。也许将来,就把他们全部并入逸林军。我会尽快修书一封告诉师父。虎牢关那边的战事如何?”
“非常艰难,我们可能会输。据说,北魏皇帝老儿拓跋斯亲自带军把虎牢关围得像铁桶似的,想饿死、困死虎牢关里的人。南朝的军队几次想突击进去救援,都被挡了回来。死伤无数,非常惨烈!”武冬说着摇摇头。
钰儿蹙紧了眉头听着,心情陡然沉重了许多。
“但,我听几个参军说,北魏粮草不足,估计这仗打不了多久了……”武冬正跟钰儿窃窃私语道。
这时,季家军的几位校尉互相说笑着走进了马厩,六乙走在前头,冲钰儿一抱拳,“季将军,唐将军说决战在即,邀我们哥几个儿过去聚聚。各大统领们都去他们临川军大营帐里喝酒吃肉!还让我特意来请将军您和武护卫一起过去呢。”
“我不去了!武冬,你要跟他们去吗?”钰儿抬头问武冬,她最怕跟这些男人在一起喝酒吃肉了。她不能喝酒,每次都是借故躲开。
“我也不去了。”武冬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去吧!别闹得太晚!明天你们几个还得轮流指挥布道阵呢。”钰儿嘱咐了一句。布道阵的阵型是由一名主帅来指挥的。在两军对垒的战场上,不能只靠一个人来指挥。所以,钰儿已经在训练他们八个统领轮流指挥阵型。
六乙应了声,跟着其他校尉们走了。
钰儿正想告诉武冬等一会儿去火房端些吃的到她的营帐里,她想早些休息。她觉得最近自己的气息颇为不稳,担心赤火毒快要发作了。正思量间,忽听得有人喊她。
“季将军!”景庭走到钰儿身侧,施了一礼,“王爷叫我来邀您一起用晚膳。”
钰儿一蹙眉尖,“今天唐将军宴请众将领,王爷不去吗?”她头都没抬地问,她不想跟舒冷风有太多接触,大家还是保持一段距离比较好。反正战事一结束就各赴前程了。而且,奇怪的是,那天晚上,他丢了一枚玉坠,居然看上去跟没事人似的。还是,他算准了女游侠会到他帐篷里来偷玉坠?想来这事很蹊跷。
“哦,”景庭咧嘴微微苦笑一下,心想,王爷可真是料事如神,“王爷已经去敬过酒了,听说季将军没去,特意让我请季将军一起用晚膳。王爷现在在营帐等着季将军呢。”
“那你去告诉他,我有事,不劳他等了。”钰儿冷冷地说。
“不知,季将军还有什么事比吃饭更重要呢?”忽然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惊得钰儿的心跳差点漏了一拍。她慢慢转身,看到舒冷风正面带微笑,定睛注视着她。
“不知王爷屈尊前来,失礼了。”钰儿忙施礼。
“请吧。”舒冷风做了请的动作,然后风淡云轻地踱着步子走了出去。
钰儿无奈地回头看了看正冲她咧嘴笑着的武冬,跟在舒冷风身后走进了他的营帐。
“坐吧。”舒冷风招呼着钰儿坐下,“看看今天的菜,合不合季将军的口味。”
钰儿到这个时辰,已经饿得前梁贴后背了。舒冷风亲自掀开一个个的盖碗,真是一桌上好的家常菜,而且每道菜都是钰儿喜欢的:盐煮青菜、肉糜烩汤、酱油烧鲈鱼,和一碟红枣桃花糕。钰儿不禁颦了眉,其实,在京都大多数人家爱吃肉。因为钰儿从小在梅垮长大,所以喜欢吃各种鱼。红烧鲈鱼时喜欢在鱼肚里放两三颗去核红枣,这是明姑发明的方法为了去除鱼的膻味。钰儿先吃了几口鱼,果真发现鱼肚子放了三颗去核红枣。舒冷风怎么会知道他——骥无觞爱吃酱油烧鲈鱼,而且他还知道明姑的烹饪方法呢?另外,还有钰儿爱吃的红枣桃花糕。样样都分明是他给钰儿准备的。莫不是他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怪不得他丢了玉坠也不慌不忙呢?难道他已经知道是自己偷走了玉坠?还有,他还给自己订制了一双靴子?这一连串的事情联想起来,让钰儿倒吸一口冷气,一时觉得心烦气堵,一点胃口也没了。
“怎么?季将军觉得不合胃口吗?”舒冷风仔细打量着钰儿,没有错过她清眸里依稀闪过的狐疑的眼神。舒冷风的心猛一沉。也许自己哪里做得过火,让她觉察出自己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想到这儿,他不动声色地瞄了她一眼。却见钰儿只是埋头吃饭,连吭都没吭一声。
一下子,气氛陡然变得沉重起来,两人都没说话。钰儿还是吃得很快。舒冷风默默地看着她,心里揣摩着要冲出嘴的话。
“别吃这样快!现在不是在战场上。”他疼惜地说。
钰儿正好吃完了一碗饭,她实在没胃口再吃下去,再在他面前装下去了。她放下筷子和碗,掏出锦帕擦了擦嘴,“饭菜很合胃口。谢谢王爷的好意!我吃饱了!王爷请慢用!告辞!”
言毕,她旋即站起身来。其实,就算他知道了也没什么,他们很快就要奔赴山阳战场了。决战之后,他们将劳燕分飞,各奔东西了。
“几天后,我们就要去山阳战场了,季将军,有什么话要跟本王说吗?”舒冷风听上去风轻云淡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冷冷的寒意。
“希望,临川军能大胜北魏!”钰儿驻足,头也没回,平静地回答道。
“还有吗?”舒冷风的声音微微发颤,问道。
钰儿没有吱声。
“我想知道,战事过后,季将军意欲何往?”舒冷风冷言道。
“我,自有该去的地方,不劳王爷费心了。”钰儿风轻云淡地回答,心中宛如暴风雨将至般的窘迫,与仓皇。
不劳王爷费心了?舒冷风觉得自己的心骤然被撕裂开般,果真,她要走了。不管自己是否已经认出她来,不管她自己到底是不是临川王妃。她,还是要走……“以后,都见不到了吗?”他明知故问,这几个字从他牙关中一个个蹦出来。
“是。”钰儿冷硬地回答道,既然自己已经做出决定了,不该功亏一篑,“希望王爷多多保重!”钰儿说完,咬了咬嘴唇,深吸一口气,大步朝帐外走去。
舒冷风呆呆地坐在桌旁,执起筷子夹了一口饭,放进嘴里,食不甘味地咀嚼着。这时,他忽然听到帐门口“嘭——”的一声响,好似什么东西摔倒在地上。
“钰儿?”一想到这儿,他慌忙放下碗筷,站起身,直冲到帐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