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风雨桃源》第八章(繁体)上

来源: 舒啸翁 2016-06-26 15:35:5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2054 bytes)

 

第八章

書信一封惹出禍端 以淚洗面身懷六甲

 

早晨一上班,教研室主任蕭瑩瑩就把宗立本叫到跟前,說道:“小宗,總支來個通知,說有人外調你,讓你今天下午一點鍾去總支辦公室一趟。”“好,謝謝!我知道了,”宗立本隨聲應了一句。蕭瑩瑩不知是出于好奇還是關心,又追問了一句:“你知道要外調什麽嗎?”“不知道,”宗立本還是隨意應付了一句。蕭瑩瑩沒有問出什麽,顯然是有些不甘心。她十分關切地對宗立本說:“小宗啊,你挺有才華,又很聰明,是咱們教研室的骨幹。你可別出啥問題呀!你要汲取思想改造時的教訓,千萬說話要注意啊!人家調查你的時候,你一定要好好配合。態度很要緊,千萬要注意!”教研室主任的關心和叮囑使他很感動。他帶著感激的心情向教研室主任表示了謝意。他說:“謝謝您,蕭主任!我一定記住您的教誨!”蕭瑩瑩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小宗啊,我是愛惜你這個人才。你知道,得一人才不容易啊!”宗立本並不覺得自己是個什麽人才,也從來沒有期待過哪位領導器重他。但他還是感到心裏熱乎乎的,覺得他的教研室主任很體貼人。

第四節下課,他剛走出教室,就見蘇文軒教授在門口等著他。蘇文軒急切地說:“小宗,到我辦公室來。”宗立本急匆匆地跟著蘇教授來到了他的辦公室。蘇文軒說:“小宗,我怕上午找不到你,就在你下課前到你教室等你。你接到下午外調人員找你談話的通知了吧?”宗立本說:“上班時候我們教研室主任告訴我了。”蘇文軒說:“兩位外調人員是武淩大學的,主要是來調查你和他們學校的一個老師的關系和來往。那個老師被定爲‘胡風骨幹分子’。你知道,胡風問題現在已經不是文藝理論問題了,已經升格了。你要多看看報紙,關注一下這個事件的發展。無論如何,這已經是個嚴肅的政治問題了。我相信你不會有什麽問題,你要好好配合外調人員。記住,不要耍脾氣,不要動肝火。知道多少說多少,實事求是。你岳母走前一再囑咐我,要我好好照顧你們,我想我也有責任照顧好你們。你看看還有什麽問題沒有?”

宗立本從心底裏感激蘇教授,他知道蘇教授是真心地幫助他。可是他又有些擔心,怕管不住自己,所以說起話來也底氣不足。他長歎了一聲,說道:“我會盡力。可我的性格不好,吃軟不吃硬。誰要逼我,我就控制不住自己。我不知道他們會說什麽,會發生什麽……”

蘇文軒真的擔心起來。“小宗,你可不要義氣用事啊!我知道,咱們知識分子都愛較真,不願屈從于壓力,更不願媚從于強權。真正的知識分子都想堅守‘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的古訓,可是古人也不排斥順勢而變通。”蘇文軒心裏清楚,要想說服宗立本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爲宗立本更喜歡理性思維,雖然他自己常常被情緒所累。蘇文軒想盡辦法要從理論上影響和說服他。“我覺得人也不能太固執,需要的時候變通一下也是可以的。”蘇文軒繼續他的說服,“《道德經》上就有‘上善若水’的說法。上善的人居住就要像水那樣安于卑下,行爲要像水那樣待機而立。歷史上的勾踐、諸葛亮不都是這樣嗎?你看古代的錢幣,其型外圓內方,這說明古人崇尚外圓內方。唐代醫學家孫思邈就主張‘治事合乎至德’,也就是說,‘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所以要行‘智圓行方’之道,即中庸、圓滑,同時又不能失去正氣、骨氣和人格。這樣的變通,也是有其道理的,你說是不是?”

宗立本可能還沒有完全理解蘇教授所講的“變通”,便支支吾吾地回答說:“蘇教授,我----我真的謝謝您的關心。我這個人挺笨,夏露說我‘死心眼’。我真的弄不明白什麽叫‘變通’,也不會變通,但您的話我會記在心裏。我一定好好配合外調人員,不讓您失望。”蘇文軒笑著說:“不是不讓我失望,而是要避免發生不必要的麻煩。”宗立本紅著臉說:“是,是,我一定注意,不能再惹麻煩啦!”蘇文軒站起身來說:“好,我相信你,祝你順利!”

下午一點鍾,宗立本准時來到總支辦公室。總支書記魏忠權向他介紹說:“宗老師,這兩位同志是從武淩大學來的,准備找你調查、了解些情況,你要積極配合。你們可以到小會議室去談。”

小會議室裏擺著一張長方形的大桌子,四周有十幾把皮椅,平時是系領導開會的地方,有時在這裏接待外來的客人。兩名外調人員坐在一側,宗立本自己坐在另一側。“宗老師,請你談談你和我們學校魯麗的關系,”其中一個外調人員開始講話。

“魯麗是我的老師,我在校時,她教過我們文藝理論課。”

“談談你對她的印象。”

“魯老師教課很認真,講課生動,條理性很強,還常常發表自己的獨到見解。我們同學都愛聽她的課。”

“那是過去。人在變嘛,況且有的人也會僞裝。你仔細想想,或許沒有那麽明顯的話,有沒有比較隱晦、影射的話來發泄她對黨的不滿。”

“沒有。我沒聽出有什麽隱晦、影射的話。”

“你要好好配合,你應該知道問題的嚴重性。”

“我在好好配合,有問題就問吧。”

“魯麗在講文藝理論時,提沒提到過胡風?”

“提到過。”

“她是怎樣說的?”

“她說了很多,我也記不清了。”

“她是以贊賞的口吻還是批判的語氣講的?”

“她介紹了胡風先生對文藝和文學創作的看法和意見。”

“她對胡風的觀點怎麽看?”

“她認爲胡風的見解很有見地。”

“什麽見解?”

“比如,‘主觀戰鬥精神’。”

“你怎麽認爲?”

“我同意我老師的意見。”

“你知不知道全國都在批判胡風?”

“知道。”

“知道?知道你還跟著胡風跑?”

“我沒跟胡風先生跑,我只是同意他的一些觀點。”

“胡風的觀點是資産階級唯心論,是反黨反人民的。”

“我沒看出來。”

“那你和他穿一條褲子。”

“你怎麽這麽說話?”

“這還是客氣的!我看你離胡風分子不遠了!”另一個年輕一點的外調人員毫不客氣地回應了宗立本。

宗立本顯然被激怒了。他瞪著眼睛望著這兩個外調人員,半晌沒有說話。年紀大一些的那個想緩和一下氣氛,口氣變得溫和一些。“好,好,我們先不談這個。你說說你和你的老師魯麗的關系吧。”

宗立本時時記著蘇教授對他的囑咐,他沒有發火,而是繼續回答問題。他說:“我們就是師生關系,我很敬佩我的老師。”

“不是一般關系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要裝糊塗!”那個年輕一點的外調人員又出口不遜。

“請你說話客氣點!不然,我有權不回答你的問題!”

“你是不是給魯麗寫過信?”

“寫過。”

“她給你回過信嗎?”

“回過。”

“談的什麽內容?”

“關于文藝理論方面的問題。”

“涉及胡風沒有?”

“談到過胡風先生的文藝思想。”

“你能把魯麗給你的信給我們看看嗎?”

“不能!這是私人信件。”

“你給她的信,我們已經掌握了。你保存的魯麗的信,也必須交出來!魯麗已經是‘胡風骨幹分子’啦。你必須交出信!這涉及批判胡風和他的骨幹分子的問題,是嚴肅的政治問題!”

宗立本知道他的老師很贊賞胡風先生,在給他的信中還說胡風先生不隨波逐流,更不附庸權勢,勇于提出自己的理論,是有骨氣的人。他現在已經感覺到他的老師的信的分量。他想了想,說道:“這已經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放在什麽地方已記不清了,也許丟了。”

“你不要耍滑頭!你給魯麗的信我們看過,單憑你那封信,你也夠胡風分子啦!你若包庇魯麗,你的問題就更嚴重啦!你要老老實實交出來,不然你是很危險的!”

兩個外調人員的情緒有些激動,他們認爲坐在他們面前的這個年輕人至少是個胡風分子,他們沒有必要對他客氣。東北的大學怎麽這樣落後?如果是在武淩大學,面前的這個小伙子早就被批得屁滾尿流了,還能坐著回答問題?年紀大一點的讓那個年輕的提問,顯然是想加大對宗立本的攻勢。

“你要老老實實交代問題,認清問題的嚴重性。我們會向你們黨總支彙報你的態度,你的表現。”

宗立本一言不發,臉漲得通紅。

“你到底交不交出那封信?”

“我找不到!”

“你老實點!不想交,是不是?要與胡風反黨分子同流合汙?”

宗立本覺得一股熱血直衝上他的腦門,他握緊了拳,真想把這兩個人揍一頓。他覺得自己受到侮辱。他強壓住火,仍一言不發。

“怎麽?用沈默來反抗?怎麽不吭聲啦?要與人民爲敵?”

宗立本突然站了起來,大喊:“我沒有必要回答你!”然後大步走到門口,把門甩得“哐哐”直響。

兩個外調人員愣愣地坐在那,半晌沒反過神來。他們哪裏會遇到這種情景,兩人氣得臉都發青。“走,我們找他們總支去!不信治不了這麽個毛小子!”

外調人員走後的第三天,中文系就召開了“批判胡風反黨反人民文藝思想動員大會”,總支書記魏忠權做了動員報告。

“同志們,全國已經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批判胡風的運動。前兩天我和余主任去北京參加了中宣部召開的大學文科系書記主任‘吹風會’,在會上聽取了有關領導的報告,批判胡風的運動正在展開。隨著批判的深入,胡風問題的性質會逐漸起變化。南方一些大學已經把這場鬥爭看做是一場嚴肅的政治鬥爭,一場保衛毛主席的革命文藝路線的鬥爭。或許有人會說,這個運動離我們還遠著呢,我們不認識胡風,我們沒受影響。同志們,清醒清醒吧!胡風分子也許就坐在我們面前。前幾天有人來外調,我們的一個老師竟然不配合,拒絕交出該交的東西,把外調人員氣的不得了。我好說歹說才把人家勸走……同志們,最近一段時間,要密切關注《人民日報》的社論和文章。我們根據黨委的部署也要有計劃地開座談會和批判會。各教研室也可以自行安排座談會……”

蕭瑩瑩從魏書記那裏領了指示,會後第二天,文藝理論教研室便召開了座談會。她在會上首先做了引導發言。她說:“胡風的文藝思想把矛頭指向了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從根本上說,他是反毛主席的。反毛主席那就是反黨,就是……”宗立本最不愛聽這種簡單、幼稚的邏輯。他沒等蕭瑩瑩把話講完,就急著反駁說:“即使是反對《講話》,也不能說成是反黨。”蕭瑩瑩做夢也想不到她手下的宗立本竟然當衆頂撞她,讓她下不來台。她的臉氣得煞白,用手指著宗立本說:“我還沒說到你。你包庇你的老師魯麗,你知道你犯了什麽罪?”不知蕭瑩瑩是氣得發昏,還是說走了嘴,竟把最嚴厲的詞甩給了宗立本。宗立本也想不到一向對他愛護有加的上司會用如此惡毒的字眼對待他。他愣愣地望著他的主任,結結巴巴地說:“我,我----犯----罪?犯----什麽罪?”

蕭瑩瑩似乎覺察了自己說走了嘴,態度稍微緩和了一些,說道:“你知道魯麗是什麽人?在延安她就被審查過。我認識她,平時就孤芳自賞,高傲得誰都看不起。討論毛主席的《講話》時,我們都歡欣鼓舞,她坐在角落裏一言不發。她若不是‘胡風骨幹分子’那就怪啦!你宗立本竟跟隨她,甚至包庇她,你知道你的後果嗎?”

宗立本說:“她是我的老師,我尊敬她!”

“你知不知道‘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這句話?她反動,你也跟著反動?”蕭瑩瑩這句話多少有規勸之意,所以宗立本並沒有太介意。蕭瑩瑩看了看大家,說道:“我們教研室首當其衝,就是要狠狠批判胡風的反動文藝思想。這方面我們要起帶頭作用……”會上人人都表了態,決心積極參加運動,投身到對胡風批判的火熱鬥爭中。

 

中文系的老師都在私下議論“外調事件”,議論宗立本和他的“胡風骨幹分子”老師的關系。有人爲他擔心,有人爲他惋惜,也有人爲他的正直、義氣感動,還有人在偷偷地幸災樂禍……

蘇文軒心情很沈重。他感到對不起夏露母親的囑托,對不起夏露夫婦。雖然他事先做了那麽多工作,極力勸導宗立本,而宗立本仍沒有控制住自己。蘇文軒沒有責怪他,反而覺得他的所作所爲令人敬佩。人是要有點骨氣的,不能做精神奴隸,不能屈顔媚骨。可是做起來是何等的難啊!蘇文軒想到這就更加敬佩他。他做了他所做的一切,使得事情沒有向更壞的方向發展。那天在總支辦公室裏,兩個外調人員曾逼著魏書記搜查宗立本的家,一定要搜出那封信,袁華已准備好帶人去搜查。魏書記堅持不要那樣做,而且還和外調人員爭吵起來。幸虧他和余主任趕了過去,才爲魏書記解了圍。關鍵時刻,蘇文軒一點都不含糊,他厲聲質問:“你們有什麽權力搜家?有公安局的批准嗎?公民的家受憲法保護,不能隨便搜查!”那兩個人見狀無言以對,只是嘟嘟囔囔地說:“我們也是爲了運動,爲了黨的利益……”

事情已經過去了幾天,但蘇文軒仍然放心不下。他找了夏露,讓她轉告宗立本,那封信是個隱患,要及早處理。夏露明白蘇教授的意思,催著宗立本趕緊處理掉那封信。可是宗立本有些固執,他覺得那是他老師的親筆信,舍不得毀掉。

晚飯後,夏露又提起此事。“立本,不能再耽誤了!你看最近幾天的形勢,批判胡風在逐漸升級呀!你的同學給你的信是怎麽說的?”

宗立本一臉的陰沈,把信放在桌上,聲音有些戰慄的說:“你讀讀吧。”夏露拿起信,慢慢地讀了起來:

“立本:你好!

來信收訖,知道你那裏尚未‘轟轟烈烈’。可是我們這裏卻‘天翻地覆’。你知道,咱們武淩大學一向緊跟。更令人痛心的是,我們的魯麗老師被定爲‘胡風骨幹分子’,昨天公安局來人把她帶走了。那天晚上我一夜都沒睡好…… 魯老師特別喜歡你,器重你。我想你也一定心情沈重。我們無能爲力,只能爲魯老師默默祈禱吧。看完信後燒掉,切勿留存!…… 同學劉義匆匆草”

“立本,你看!你們老師都被抓了,問題真的嚴重了。”夏露讀完信真的吃驚不小。

宗立本從夏露手中把信抓過來,撕得粉碎,狠狠地說了句“活見鬼!”夏露知道他特別氣憤,便安慰他說:“不要激動,我們還是要面對現實……”

“現實?這是個什麽現實啊?魯老師是大學教授,憑什麽抓她?就是因爲她贊同和宣揚胡風先生的觀點?即使是完全錯誤的觀點,就該入獄?難道可以因言獲罪?”宗立本越說越氣憤,脖子上的青筋都繃了起來。

“立本,這個問題不是咱們能解決的。那是領導的事,政治家的事,我們管不了這些。我們就是個老師,就安安穩穩地做個普通人、老實人吧……”

“普通人?老實人?人是什麽?一個肉體,加一個靈魂。肉體需要滿足,那就需要空氣、陽光、水、食物,和蔽體的衣服及住所;還需要男女的交媾以滿足生理需要和生命延續。中世紀的神學否定了人的這種生物性,走上了一個極端,壓抑了人性。可是,人還有另一面,那就是靈魂,或者說靈性,也就是人的精神。惟其有精神,人才有思想、有感情、有愛情、有信仰,有對真理的追求。兩者的完美結合才是完美的人生。遺憾的是,現代社會又發展了人的另一面。許多人偏重了肉體,忽略了精神,所以出現了那麽多齷齪不齒之事,出現了勾心鬥角、相互傾軋之事,出現了爾虞我詐、落井下石之事……”

夏露噗嗤笑出聲來,連連說:“好啦,好啦,我的哲學家!這裏火燒眉毛,你那裏還長篇宏論。快來解決點實際問題吧!趕快找出那封信,把它毀掉!”

“好,好,”宗立本邊找信邊皺著眉頭說,“按理我不應該毀掉我老師的信。魯老師在信中對我多有教誨,她說胡先生‘生性猶孤傲,窮理不避害,踽踽行千裏,生死置身外,此精神難能可貴,令人敬佩。’”

“胡先生的精神固然可嘉,但窮理不避害並不可學。人首先要保護自己,如果生命都沒有了,還談什麽真理?所以,要實際些。她的信不僅對你是個危險,對她也是隱患。如果被搜出,她還要加一條罪狀:腐蝕青年。立本,燒掉吧,別再猶豫啦!”夏露在懇求他。

宗立本把信展開,又讀了一遍,口中不斷地叨念:“對不起了,老師!對不起,對不起……”然後十分不舍地把信放在瓷碗裏燒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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