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现实主义长篇小说(上卷):《独 钓 寒 江 雪》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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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12月29日,几个元元她们班的老同学在教学楼前的广告板上贴出了准备自发地组织一次送别活动的小告示。你们大一的自然和她们班的来往不多,认识她的人也屈指可数,你相信你是大一中唯一和她说话最多的人。
下午四点。
正是宿舍里人员比较少的时候。你来到她生前住的学32楼女生宿舍,想找她同宿舍的师姐们问问送别活动的时间地点。
坐在传达室内的是一位四十多岁模样身材健壮的中年妇女,你那像狗一样敏感的嗅觉立刻知道了:她眼下正处于“见红”时期。
唉,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也没办法!
看起来现在想躲是不可能的!
除非不找她办事!
你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向她申请进女生楼,去201房间找屈晓岚的同学。在你填好会客登记单后,她用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把你上下左右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最后用她那冷漠而嫉妒的目光紧盯在你的脸上,当她从你那满脸的悲伤和懊恼的表情上确认出此刻你身上肯定没有带着小广告或避孕套(甚至连你一向自豪的性器官也不知道被你掖到内裤的什么角落正冬眠着呢)之后,就放了你一把。
你上了楼,穿过灯光昏暗又微微散发着厕所传出的独有的氨气气味的楼道,直奔201号宿舍。
在紧闭的房门上发现贴着一张小纸条,你睁大眼睛终于很吃力地看清楚了那上面书写的内容是:
“本室暂无人居住,请勿敲门打扰”。
怎么会没有人居住了呢?
才几天呀,就物是人非到了这个地步。
内心中有股无名的酸楚感觉渐渐地浮上你的心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你想。
走吧?又有些于心不甘。
转念一想,你决定敲敲201号宿舍对面那间202号宿舍的门。
“有人吗?”
你敲敲门,问了一声。
“谁呀?”
里面有人答。
“我,大一的。”
你说。
“你找谁?”
里面有人问。
“我想问问开送别会的事。”
你答。
一问一答戛然而止。
静静的楼道和凝固的空气弥漫在你的四周,你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血液在体内汨汨地流动着的声音。你低着头,仿佛一下子坠入了童话中那个让人恐怖的白发魔女的宫殿中,等待着一个游荡了千年还不能转世的女鬼的判决和召见。
简直像是让你等待了一个世纪的光景,门静静地开了——
最先映入你眼帘的是穿着厚厚的红色大绒棉拖鞋的一双脚。等你慢慢地抬起头和她对视时,刹那间,时光又立刻被倒回了几个月以前,又惊又喜的你看着她上嘴唇右侧的那颗美人痣,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原来开门的是让你那么印象深刻的一张脸!
没错!正是那张脸!
正是那个人,她!
“你、你啊,是你呀,对吧?”
“噢,是你呀?进来吧。”
“怎么会是你?”
“你买了那本《晚霞消失的时候》了吗?”
“你该不会真地骂过我是色狼了吧?”
“有证据吗?我心里怎么说谁怎么会知道呢?”
“你心里怎么说,我还真是不知道。可是你心里把我称作‘鬼子’绝对没有夸大的意思吧,我相信你身边的‘鬼子’绝不止我一个。”
“你不是说要问送别会的事吗,进来谈吧。”
居然是她!
怎么会是她!
不是说“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吗?瞑瞑之中,为了安排你和她之间的这场意外重逢,黄泉路上一个残忍的魔界导演(难道是那个叫“尚措佳贡”的活佛?)指挥着一个天真、善良而美丽的女孩匆匆忙忙地跳了楼,这才使你这个已经日夜兼程地狂奔了几个世纪的多情鬼,终于在今天晚上赶上了和她的第二次邂逅!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你那悲伤和懊恼的情绪一下子因为无意中和“花姑娘”的相会而立刻焕然一新,你又找回了“冲溢着你周身上下的大小性器官”这一美好感觉。
走进女大学生宿舍,你却还是第一次。尽管如此,你那鹰一样的视力和狗一样的嗅觉,早已经把屋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的了。上下铺四张床住八个女生,使屋子显得有些狭小。用“乱七八糟”来形容大四女生的宿舍绝对没有一点过分,说不清是新奇感还是满足感渐渐地浮上了你的眼帘:
 
白色的墙壁上贴着大小不一的各类男女影星照片,在连接门框和窗户的一根细铁丝上挂着一排刚洗过的五颜六色的女性内衣,地上和墙边堆放着的是款式各异的大小皮鞋和拖鞋,零零星星的几把鞋刷子正东倒西歪地匍匐在床下……一时间202号宿舍对你这个处男的眼睛来说,就如同一个刚刚生完孩子的子宫,在那里面每时每刻都在替你观察着记忆着为你包容着颐养着你那朝思暮想神不守舍的“花姑娘”!
 
呵呵,“花姑娘”的窝!没有小桥流水人家,也没有古道西风瘦马,更没有枯藤老树昏鸦。可找到她了,你日夜思念已经好久好久的她,原来就住在这么样的一间宿舍里。对你来说闺阁呀绣房呀、还有那坤宁宫啦慈安殿啦、以及什么漱芳斋吧潇湘馆吧……那种十分的陌生和十二分的神秘简直就是女孩身体的符号象征,总是让你感到无限茫然、又感到无限憧憬……
眼下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
端着她递给你的一杯白开水,你和她对坐在宿舍内唯一的一张书桌的左右两端,像是隔海相望的鹊桥会上的一对男女,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那天晚上,那种感觉。
——真棒!
几秒钟的对视之后,她问:
“你怎么认识的元元,该不是又和她抢着买哪本书了吧?”
她那嘲笑的语气时隐时现又若有若无的,简直是在报复你那曾经利用直勾勾的眼神来强占她的容貌的贪婪行为。
你试着叉开她的问话:
“你可真逗,这话你再问一次我就该叫你‘祥林嫂’了。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这句话:‘前世五百年的修行,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我能认识她,那是我前世修行多年的结果呀。”
“真会说!那你和我认识又是你哪辈子修行的?你不想说我也能猜出七、八分来。好吧,那我就不问了。你想来参加我们班的班葬会吗?”
“对呀,我正是为了这事才来这里的。没想到会碰上你,真是和你有缘。”
“得了吧,我才不要相信你的那些鬼话呢,你说说看,你和谁没缘呀?”
“我伤心的正是这一点。我和叫圆(元)的人反而没缘,也许和叫方的该有缘了吧?”
“和姓方的有缘,你就不怕她妨你吗?”
“妨我?那叫命硬尅人。我奶奶说过‘不尅不成夫妻’,怕啥?”
“去你的,还美死你了呢?都什么年代了?看不出你还挺迷信的呀。”
“我向毛主席保证我不信。”
“呵呵,你还挺会给自己找台阶下的。我叫辛海澜,你叫我方方吧。”
“叫你方方,那我还叫正正呢。辛海澜,是心海微澜吗?”
“那是我爸给起的名字。跟你说正经的呢。我小名就是叫方方呀。”
“真的吗?我可以马上给自己起个笔名就叫正正好了。”
“你还装!我劝你还是再去书店里看看去吧,或许还有什么机会正等着你呢。”
“我其实是姓禾的,叫禾尚。你就叫我……”
“我就叫你花和尚吧。”
“这成什么了?方方正正花和尚。”
“嘿嘿,方方正正花和尚。哎,这是个上联呀。我给你配个下联吧。”
“得了吧,还‘寂寞寒窗空守寡’呢!”
“不许瞎说,我可还是你师姐呢,也不空守寡。”
“那我可不是‘花和尚’,保不准哪天一觉醒来,突然发现我已经被人指定为转世灵童了。哎,你毕业后的去向定了吗?”
“那还用说,出去。你一定听过这句话叫:‘你别无选择’。我们高中时就是同学,刚上大一他就找个机会出去了,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你能保证签证?”
“先办留学看看,不批的话就想结婚办陪读。这总行吧?”
你们天南地北地谈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你才告退。
回到宿舍,你迅速打开日记本,写下了这些满以为还算有哲理性的话:
 
十二月二十九日。阴。有风。周二。
 
居然和“花姑娘”重逢!
虽然只是几个月之前和她在书店中见过一次,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
嘿嘿!这就叫魅力。
我没忘记她。
她也没忘记我。
作为自然界的灵长类动物,人类最痛苦的莫过于无法准确地预知自己的未来。
这简直就是对有着“万物之灵”和“众神之车”称号的人类的莫大的讽刺了!
上帝这个喜欢追求对称美学原理的平板设计大师,他在创造人类时突出体现了人体
外在的左右对称性,而全然忽视了对称给人类身体带来的不适应的程度:因此,你
的左眼永远也无法争取到哪怕亿万分之一秒的短暂时间去正视一下和它同样辛苦、
忠诚而可靠地为你工作着的那只右眼。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对未来所做出的任何
形式的预测,都是徒劳而无功的。因为现在和未来的对称,犹如自然界的左右眼,
它们处在相互平衡和相互对称的两个世界里。在我认识元元的时候,我根本也没有
意识到:她只是我和“花姑娘”再次相会(果)的一个契机(因)。当我和元元
一开始说话时,通向和“花姑娘”相会的多米诺效应,就已经为我倒下了第一
张骨牌……这使我有了几分茫然,又有几丝惊恐。我从来没有想到:我和她之间的
这点缘分,居然是一个美丽女孩的生命换来的!
真的吗?真的是那个叫什么“尚措佳贡”的活佛这样为我安排的吗?
那也太残酷了点!
对了,“花姑娘”的真名叫辛海澜,小名叫方方。辛海澜,多好听的名字!
能起这么有诗意的名字,她爸怎么也够师大中文系本科毕业的水平了。
发现敌情:辛海澜有了一个他,是她的高中同学,大一出国后目前正在美国一
家破大学里留学呢。就这号人也配出国?真给伟大的中国人民丢人。
 
写完日记,你脱衣上了床。人虽然躺下了,可却还是觉得思绪万千的,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停地在想,想的是什么呢:
元元走了。
她去了另一个世界。
留春不住,费尽莺儿语。
满地残红宫锦污……
你本来是想给她送行的,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重逢了久违了的方方,那个曾被你用直勾勾的色眼好好地猎艳丽了她好几秒种的“花姑娘”。
瞑瞑之中好像谁一直和你在开着搭错车的玩笑。
“锄禾”老祖在一下子得到了“端午”和“当午”两位姑娘之后呢,“端午”姑娘却又很不幸地死了,连同肚子里的孩子。就如同现在的你,失去了元元,又见到了方方,虽然她已经名花有主了。但是谁又能保证结果呢?虽然你很嫩。很没有知识。也很没有力量。元元那边跳出来一个“先知先觉”的“默哈穆德同志”,他挥动着有知识又有力量的咸猪手,只一下就把元元“那穿着苹果牌牛仔裤十分性感而美丽的屁股”趁势拉“在了他的大腿上”,封杀了你的单相思。方方这边却埋伏着一个站在大洋彼岸的天堂里拿着丘彼特的弓箭正不停地瞄准着她的那个boyfriend。你承认“默哈穆德同志”比你更有知识更有力量,而大把的美元和绿卡,也比你口袋中的那几张毛票和学生证,更是不知道要坚挺多少倍!然而,美国大使馆的一张签证比方方所神往的那张结婚证,不知道还要神圣和实惠多少倍呢,在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社会人们的眼中,它简直就是飞往天堂航班的一张飞机票啊。在方方还没有踏上登机坪之前,你当然是有资格有机会接近她的。签证嘛,不批最好,最好不批。老美有什么呀?更别说那些说着一口洋泾浜英语的假洋鬼子了,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美元又算是哪路的求爱资本呢?女孩看了真的会那么动心吗?TNND,美元再坚挺也不如你裤裆里的鸟坚挺!
唉,今天最大的收获是:无意中你居然重逢了那个“招苍”姑娘,辛海澜!
此刻正在心海微澜的肯定是你了。
 
终于到了“班葬会”的那一天。
12月30日周三上午十点。
海淀区火葬场遗体告别室。为了安定学生的情绪和思想,郧老师和贾老师也亲自赶到了现场。他们二人一左一右地架着早已经失去了血色和哭泣的表情的元元的母亲,将整个遗体告别室布满了哀怨和凝重的气氛……
这时候,面无一点表情的你跟在方方的后面,慢慢地走到元元的遗体跟前。
这是你最后一次仔细地端详元元的脸。
你看着元元姑娘的脸:
 
也是那样苍白而没有一丝的血色,两眉因为头先落地而显得有些挫痕,虽然已经被殡仪馆的美工做过了特殊修饰,但是毕竟额面骨在巨大冲击下的破碎已经不可能完全得到修复,因此还是残留几处微小的凹痕。一头浓浓的黑发已经被洗净了血迹而显得更加黝黑发亮,刻意上了层淡妆的脸上掩盖住了那昔日神往革命、神往上街的天真无暇的表情。
 
你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么热情而阳光的、鼓励你和她一起上街的人,却先你而去。
走在你前面的方方一伸手,把一条鲜红耀眼的纱巾盖在了元元姑娘的脸上……
“那是她最喜欢的东西了。她和我要过很多次,我都没舍得给她。”
方方在你耳边偷偷地说。
你说:
“人已经死了,而关于灵魂的有无问题却困扰了我们这些活人好几千年!至少我希望元元是有灵魂的。”
刹那间,你感觉元元姑娘的身体像是一只丹顶鹤,从灵床上向上窜了起来,向着西天极色净土疾驶而飞,转瞬即逝……
自始至终,你们谁也没有见到过那个“默哈穆德同志”露一下面,连个安慰或者怀念的信函什么之类的也没有。他躲到哪里去了呢?他现在悲痛吗?如果他一点也不悲痛,那他一定又在当他的“处长”了吧?如果他很悲痛呢,该不会又是正在什么地方继续上演着“化悲痛为力量”吧……但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对你来说,从现在开始最重要的是你和方方的关系。
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星期里,你们几乎每天都要有事无事地见上一次。
到了周末那还用说……
正是“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但是,你常常搞不清楚:是你在帮助你的女朋友利用那个假洋鬼子想办法出去,还是你在照顾和安慰那个假洋鬼子的正等待出国的女朋友?而方方则似乎对你欲擒故纵忽近忽远的,她一会儿以师姐的语气与态度,对你加以教诲和指导;一会儿又以你的女朋友的姿态与身段,和你保持着亲密和友爱。虽然对爱情具有了丰富的理性知识和旺盛的生理本能可却一直缺乏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实践的你,在短短的十几天里,一时还根本无法操控这一假中有真、真中有假的比较复杂的三角爱恋关系,但是你们在一起双方都感到了久违了的喜悦和舒畅。毕竟从那次相遇到现在重逢已经有了将近半年的时间。
就像是已经断了线的风筝,突然遭遇到一场本来不该发生的悲剧,把线和风筝又重新连接了起来。而且连接的是那么的天衣无缝!那么的鬼斧神工!除了命运和缘分的神奇力量之外,你真的还不知道该怎样理解你和她之间的这段离合。当万能的上帝为了向世人证明他的万能正在日夜加班加点、废寝忘食地赶制着一颗连他自己也举不起来的大石头时,而操纵着命运和缘分的那股神秘力量,那个叫“尚措佳贡”的活佛,凭借着他的神通和亡灵,已经把你和她又重新拉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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