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旗風雲錄第十七回

来源: 2016-04-28 13:16:39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第十七回 白蓮教暗計巧圖謀 天地會六國大封相

      

  自從鄭克塽歸降康熙,領了海澄公爵位之後,天地會勢力日薄崦嵫,長江以北的地盤早不復見。一百二十餘年下來,如今是六省七舵,, 分別為福建漳州舵,廣西桂林舵,江蘇青埔舵,浙江杭州舵,臺灣安平舵,廣東廣州舵和大嶼山舵。其中安平舵的會眾超過五萬,仍為第一大舵。青埔舵為當年反攻失利後遺留官兵所建,而今只剩下八百農民,由總舵支銀勉強維持,規模最小。

  陳道薌回到漳州,第二天和李三朱轉往廈門參加大會。表面上總舵這次召開大會是半年前就安排好的,為了調整軍師馮俊川封刀退隱後的人事佈局。可是與會者都知道,六天前的廣州大戰狠狠打擊了三合會,而天地會廣州分舵涉入批發鴉片的醜聞不逕而走,已是鬧得全會上下風風雨雨,就看今日大會如何處置了。除了李三朱一人代表大嶼山舵以外,各堂各舵少則到了四五人,臺灣舵自香主谷正明以下到了十餘人。公孫楚跟個沒事人一樣,帶著張務本和兩名壇主四處寒喧。只有青埔分舵托人捎來一封書信,稱為了節約經費無人與會,一切唯大會公決是從。一時間廈門總舵的大堂內一片敘舊問好之聲,直到總舵主劉莒茞和漳州舵香主劉麗川父子兩步入大廳,才逐漸安靜下來。

  沒想到大會一開始,劉莒茞免了所有的繁文縟節,先不提人事安排,也不等漳州舵的陳道薌提出報告,直接切入鴉片主題。

“在座兄弟都已經知道中秋節當日在廣州發生的大戰,雖然死的是清兵和三合會的人,但是和我們天地會關係密切。因為,那一大批鴉片是我們天地會的。”

  總舵主此言一出,眾人一片嗡嗡議論之聲,沒想到總舵主這麼痛快就承認了,根本不需要什麼說明。

“各堂各舵的兄弟此前不知內情,這是我個人失職。因為前輩們訂下來了規矩,我會中人不得碰鴉片,但是我會創建至今近兩百年,鴉片早已普及,環境大不相同。本舵主個人向來反對吸食鴉片,相信在座所有的兄弟也是一樣。不過,我認為時至今日,這條規矩有稍微修改的必要。正因為鴉片已經普及全國,就算我們不做批發生意,別的幫會也一定搶著做,我們白白損失了利潤,而批發市場上的鴉片一兩也不會少。所以,我認為這一條會規應該修訂得更清楚,更明確。我們天地會中人絕對不可吸食鴉片,各分舵堂口也不得開設零售煙館,害人害己。各位兄弟以為如何?”

  不可吸食,不得零售,那麼批發呢?總舵主話裏的意思很明白,天地會要成為鴉片的大拆家。與會兄弟一聽之下登時炸開了鍋,有說不可數典忘祖的,也有說應該與時俱進的,登時吵嚷成一片。過了一會兒之後,局勢逐漸明朗。杭州、安平、大嶼山三個分舵不贊成搞鴉片生意,漳州舵內部意見不一,地黃壇李咸池和宇宙壇陳道薌反對的立場鮮明,天玄壇主不表示意見,劉麗川和洪荒壇主贊成。廣州分舵和桂林分舵擁護總舵主的主張,贊成搞批發的還有洪順刑堂,而歸化禮堂也沒有意見。這下子正反兩方鬧了個旗鼓相當,劉莒茞咳了兩聲說道:

“兄弟們不要吵,請聽我一言。自我接任總舵主到現在近二十年,無尺寸之功,實在慚愧。今天我要說兩件事,第一,近年來捐錢給會裏的大戶越來越少,我們天地會二十萬之眾,各位當家的都知道柴米艱難,每年花銷銀子從何而來?臺灣舵樹大根深,靠一些老兄弟接濟,勉強自足。漳州舵就很難為了,其他各舵這幾年從總舵拿的貼補銀子自二三千兩到萬兩不等,只有最小的青埔舵不足千兩。你們以為這些銀子從那裏來的?還不就是靠鴉片批發。 如果不是靠公孫香主拼命搞這殺頭的買賣,咱們天地會早就散夥了。當初漳州舵陳壇主前往廣東,協助成立大嶼山分舵,一是因為我不知道南海海盜會反鴉片,二來我沒想到陳壇主會追查鴉片買賣的專組,鬧出和公孫香主的誤會。這一切責任在於我。至於鴉片生意,從今以後只限外部批發,天地會內部仍然嚴格禁止,就請各位兄弟同意了吧。”

  一說到銀子,各堂各舵無不英雄氣短,登時沒了言語。陳道薌在會前本以為有機會痛懲躲在幕後的劉麗川,現在卻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天地會反而正式開始了鴉片大拆家之路。劉莒茞繼續說道:

“天地會從事鴉片批發始於四年之前,小犬劉麗川一手籌謀。要依我說,劉香主苦心策劃,公孫香主奮力執行,而陳壇主機敏過人,三位都有功勞。我提議,由劉香主兼任總舵軍師,公孫香主調回總舵,升任洪順堂主,陳壇主調升廣州分舵香主。”

  陳道薌再也忍耐不住,站起來說道:

“稟告總舵主,今後廣州分舵是不是還要兼管鴉片業務?”

  劉莒茞歎了口氣說道:

“陳兄弟,你厭惡鴉片兄弟們都是知道的,如何能再勉強於你?今後就由軍師和洪順堂來調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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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咸池坐在酒館裏,給自己又滿上一盅,怏怏的說道:

“想當年,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總舵主純粹是被劉麗川摜搗的,才會同意搞鴉片。你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吧?”

“是沒想到,以為惡吵一場以後總有一邊得倒下來,沒想到居然會來個統統有獎大封官。”

“哼,你道他們安的好心?這還不明白嗎?廣州那地方魚龍混雜,韃子又開始布下重兵,這時候把你往那兒放,說好聽是升遷,其實就是把你拱離廈門,怕你妨礙人家太子接總舵主的大位。頂好是你在廣州出點什麼事,就直接拉倒了。”

“我沒打算有朝一日搶這個總舵主的寶座啊?”

“天地會是你們陳家先祖所創,你沒打算,可人家算盤是打得嘩嘩響。兼任軍師,再把公孫楚調進來,這不是明擺的嘛!李三朱兄弟,你是道薌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你們大嶼山離廣州近,有什麼事可得拜託你們紅旗幫多擔待些。”

  大會結束之後,陳道薌和李三朱一天也不想多留,被李咸池拉來胡里山炮台下的小酒館送行。這裏離總舵二十幾里,圖個清靜。陳道薌口裏喝著酒,心思卻悠然飛回了華林寺。天地會廣州香主和廣東巡撫的女兒,這好事能諧嗎?

 

  烏船終於駛回珠江,才一靠上拾翠州的工作碼頭,就看見接船系纜的兄弟一身黑衣帶孝。李三朱大吃一驚,躍上岸就喝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

“一哥沒了,你們走的第二天夜裏就出事了。”

  鄭一年富力強,正當青壯,這怎麼可能?李三朱拉著陳道薌飛奔趕回鳳來商號,召集手下細問詳情。原來一哥帶的五艘小船於八月十七日從硇洲島返航,正好撞上一個超強颱風從南面撲過來。只有兩艘僥倖逃脫,擱淺在陽江附近的岸邊,包括一哥在內的另外三艘被巨浪埋入海底。驚聞如此噩耗,想起月前還曾規勸鄭一暴雨不終朝的道理,他苦心積慮完成六旗同盟,又開建了香港島和硇洲島兩大水寨,可說是開中國海上稱雄前所未有之先河。卻是天不假年遽爾殞身,陳道薌不禁黯然神傷。眼前要務纏身,首先接過香主之位,張務本隨著公孫楚去了洪順堂,他得重整大櫃,肅清鴉片專組。但是總舵主劉莒茞有一句話是沒錯的,千穿萬穿沒銀子啥也穿不了,廣州分舵割了鴉片業務,首當其衝的就是經費問題。陳道薌在回來的路上就盤算好了,三合會元氣大傷,天地會在水陸碼頭和各路市場應該可以多占些地盤。另外,他決定招兵買馬,擴充營建施工隊伍,在廣東的各種官民營造市場上大展鴻圖。不過,在此之前要先去大嶼山一趟,紅旗幫得立新的瓢把子,而且後天就是鄭一的二七出殯,各路英豪必會前往弔唁。

  這天晚上陳道薌單獨慰問一嫂,張保陪在身側。

“一哥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現在卻忽然沒有了,留下這麼大一片基業。道薌兄弟,我心裏苦啊。”

“一嫂,所有兄弟都團結在一起,當今天下風起雲湧,妳在南海是有機會的。”

“嫂子,我張保用這一生一世來保妳。” 

  馬禮遜不請自來,穿上洋和尚的正式僧袍,手抱聖經,跟著陳道薌連夜趕來大嶼山弔喪。一嫂娘家姓,本名香姑,紅旗幫這幾年在她和鄭一主持下好生興旺,幫內上下無異議推舉一嫂上位,改稱為龍嫂。幫內執事頭目向各路吊客宣佈,紅旗幫進入龍嫂時代。發完喪之後大嶼山擺出幾十桌素齋,吃飯的時候馬禮遜才悄悄告訴陳道薌,近日來有不少人在拾翠州打聽消息,試圖還原中秋大屠殺的場景。既有三合會的熟面孔,也有一些陌生人,還有東印度公司的狗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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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聲捻著自己那幾根白鬍子,坐在簽押房裏望著眼前的拜帖發愣。朱紅泥金的拜帖上工楷寫著:廣州府營建工務總會會長,閩南末學陳道薌 稽首”。這份拜帖簡直是不倫不類,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外地人似的,敲鑼打鼓自報閩南。雖然看起來文質彬彬,又自稱末學,可是問過廣州學政了,此人並無功名,大言不慚,其實就是個商人。廣州府說這個行會新成立才幾天,居然敢跑來省垣求見上憲。這是什麼世道?市井商人沐猴而冠,如果不是看在那三十兩銀子的謝儀和兩斤極品福建大紅袍的份上,早就叫衙役轟出去了。拉線介紹的老錢說了,這位陳公子出手大方,但教能把拜帖遞到撫台大人跟前,見或不見只求一句回話。

  可這年頭的天下事只有想像不到的,就沒有發生不了的。撫台孫大人一向道貌岸然輕賤市儈,就算屬下州府的四五品官員要求見也得先容,可看了這份名帖卻立刻傳見,而且三言兩語之後竟然請去了後宅密談,真是奇哉怪也。更奇怪的是,聽下人說,東果和梅朵兩隻巨獒竟然也不吠叫,只是瞪大了眼睛瞅著。

 

“此次多虧官民合力,大人運籌帷幄,痛殲匪黨,毀夷人鴉片無數,晚生佩服,就是有一事不明。”

“哦,何事不明請說來聽聽。”

“莫非大人事前已知煙匪將有蠢動,否則密召日松贊布將軍和他麾下的藏兵如何能在廣州待命?彼等神秘莫測,雖是出師大捷,殺伐之際充滿陰觫之氣,所到之處血流成河不忍卒睹,可進退之間似是佛兵,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孫玉庭歎了口氣說道:

“煙毒與夷患伴生,日益茁壯,你當朝廷真的懵然無知麼?雖然本撫並無確切消息,但是有備無患,怎能不事先籌劃可信的兵力?是啊!那的確是一支前藏地區的佛兵。佛兵對生命取予自有其天命的解釋,縱生未必是慈憫,取人首級未必是酷虐。佛兵不欲不求,那天完事之後即已返回藏區。如果那八千會匪不下地獄,聚娼聚賭聚毒,豈不又是千萬人沉淪慾海?是啊,殺孽太重,我知道,日松贊布也知道,哀矜勿喜。所以在報捷的奏章上老夫不敢以功自居。”

“大人心懷坦蕩,晚生景仰。”

“這場豪賭老夫是輸了,輸得很澈底,可輸得也很開心。不過,雖說老夫輸得服氣,你可也得贏得公平。”

  忽然通往後堂的簾子被人掀開,孫荷映雙手捧著茶盤低頭走了進來。

“父親大人請用茶,陳公子請用茶。”

  自從藝成下山以來,彈劍江湖快意恩仇,這種臉紅的場面卻是以任俠天下自許的陳公子出娘胎頭一遭碰上。不過他心裏清楚,孫玉庭可是飽讀詩書的儒門中人,這種謹守禮度的官家會讓自己未出閣的獨女上廳奉茶,其中的意思不言可喻。那真沒當自己是外人了,這並不是一場純論公事的會面。正自忐忑之間,卻是窺看一眼嬌容而不及,荷映已經握著茶盤退回內間去了。

“大人,您方才說的,何謂贏得公平?”

“你贏了我一個方正冰清的女兒,總得還我一個撐得門楣的女婿吧?”

“大人之意是?”

“你資質聰穎,讀書本有根底,今年二十有四,求取功名未為晚矣。”

“還請大人鑒諒,我陳門祖上深受前明重恩,是以家訓有清一朝不得出仕。”

  孫玉庭望著門外,怔怔的歎了口氣說道:

“深受前明重恩,說得好啊,想我孫氏自恩嶽公以降十七代,也曾食前朝俸祿。這正朔遺恩之辯,原是難說得很。既是人各有志,我也無法相強。此中只有一個難處,我身為封疆,一省上憲,就算我能破格容得你一介布衣,請問賢侄,如此強配你如何能杜天下悠悠之口?難道讓我女兒跟著你躲躲藏藏嗎?”

  果然是老薑彌辣,一語道出無法迴避的難題。陳道薌瞠目結舌,竟是傻了。

“你說你從事的生意打算和各級衙門承攬工程?”

“是的,稟告大人,無論是府樓廳舍,倉庫校場,還是大堤炮臺兵站,晚生都可承接。”

“嗯,聽來也還算是個正經營生。這樣吧,你得奮力踏實的好好幹,當今廣東變化正大,朝廷也很用心,這工程活是少不了的。你幹出點成績來看看,或許捐個官,咱們再論婚嫁吧。”

“捐官?”

“放心,陳家心念前朝,可你我都知道,捐官只是花銀子買的虛名,做為應付這浮華人間的假文章而已。但是我得跟你說清楚,無商不奸,可我孫家容不得奸人。你接工程也算是為朝廷辦差,我可以接受,可你絕不能幹任何貪贓枉法之事。捐官有大有小,別像那伍秉鑒一捐就捐個三品河道,沒錢的話就捐個七品縣令。或者你真能辦成大差,老夫保舉你賞個頂戴,也並非不可能之事。”

  說來說去還是放不下品階的虛名,陳公子終於被老儒生給繞暈了。其實此行就倆目的,於公是給廣州分舵的營建隊伍兜生意,來個商業上的反清復明,賺大清的白銀。於私再訪孫荷映。不過,等到陳公子被衙役領班恭送出門時,徐鳳聲客客氣氣送上一大盒廣州頂級的但記燒臘,底下藏著方才收的那三十兩銀票。

  晚上讓廚房弄個臘味煲仔飯,陳道薌一面盤算一面提溜著那盒燒臘,才一走進分舵大門,卻看見前院底處兩個白袍客的身影。真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當下皺起眉頭走上前去。兩人抱拳迎了上來。

“有餘聖女座下護法使于其成于其功見過陳香主。聖女正在廳中等候香主。”

  這于其成和于其功本是蘇北連雲港附近灌雲縣的農民,世代居於伊山。遇到淮區大旱,兄弟倆少小離家北上討生活,沒有參加淮北的捻子,卻被白蓮教一位名叫王倫的傳經使收留,長大功成之後成為武學高手,擔任有餘聖女座下護法聖使。當下陳道薌訕訕答了一禮,逕自走入廳中。只見安宛若身邊站著一個孩子,約莫十三四歲左右的男孩,身後還站著四名抱著管弦的侍女,頗有一番場面。詫異之中只聽那聖女說道:

“陳香主別來無恙,我昨天才趕回來,就聽說紅旗幫一哥沒了。您這可是弔喪回來?”

  陳道薌客套做答,心中卻是一緊。自己才升的香主,剛從廈門回來,這女人未免也太消息靈通了。說是白蓮教天地會合作,可是如此偵伺廣東江湖動態,究竟意欲何為?她的堂兄安俊義死於拾翠州之事又待如何?念頭還沒轉完,那個男孩也行禮說道:

“陳叔叔好。”

  陳道薌正欲答腔,沒想到安宛若忽然轉面向男孩,語氣中帶兩分嚴厲的說道:

“什麼叔叔,沒規沒矩的亂叫,叫大哥。”

  陳道薌微微一愣,也沒覺得有什麼異樣,安宛若又說道:

“此子姓潘,是我朋友的孩子,帶出來歷練歷練。”

  十來歲小孩歷練什麼?聽著尚未變聲的男孩一腔揚州口音,陳道薌隨口問道:

“小弟弟你是那裏人啊?”

“我家在揚州江都鎮的五里廟。”

  就在這時安宛若插進來打斷道:

“既然本座已經料理完私事回來,陳香主,上回見面說的事現在可以辦了嗎?”

“您說的是引見敝會總舵主,商議合作之事?在下想過了,此等大事按章法應是由我寫信先容,待總舵回復後再訂行止。仙姑以為可否?”

  安宛若站起身來,背著雙手慢悠悠的走到門前,邊走邊說道:

“我料想你也是會如此說的。”

  只見她背對著陳道薌,似是眺望院中景致,令陳道薌完全摸不著頭腦。過了好一會,安宛若才緩緩說道:

“八月十五中秋一戰,我堂兄命喪拾翠州。”

  有餘聖女猛的一回頭盯住陳道薌問道:

“潑風刀在廣州武林譜排名第一,何況當日手下還有三合會眾八千,高手無數,貴會公孫香主的武功更是無人能出其右,單憑官軍斷難得手。這件事陳香主不會說跟自己無關吧?”

  陳道薌心頭大駭,當日一戰,紅旗幫的弓手和奧利坊的義勇團在街面二樓攻擊。街面與決戰的碼頭貨場相距百步之遙,自己又只是和公孫楚單挑了兩三個回合,如何能為外人得知?自己才剛升任廣州分舵香主,這有餘聖女又怎麼可能知情?看那于氏兄弟太陽穴高聳,顯是內家高手。這聖女不顯山水,不知功力如何。自己參與拾翠州之戰乃是機密大事,似又不宜讓水龍王韓寶勝和手下參與,一旦對方尋仇動起手來,整個分舵竟是只能靠自己一人。他愣了一下,扶了扶腰際軟劍,這才淡淡說到:

“煙毒禍害天下蒼生,我會明令禁煙,在下的確是站在反鴉片的這一邊。不過,當時官軍圍剿,刀槍無眼,令兄身中火槍,殞身於亂軍之中,實屬無奈。”

  安宛若轉身清冷一笑,走回桌邊竟又坐了下來說道:

“安俊義祖父是昭武安家的二爺,我祖父的二哥。他自是我堂兄,此事暫且不提。陳香主,你可識得本座身後的侍女?”

  陳道薌正待搖頭,卻見安宛若微一抬手。侍女輕撥琴弦三兩聲,只聞抑揚交錯,其調不似中土之音。陳道薌心頭猛的一震,當日在拾翠州驚走公孫楚的,莫非正是此調?

“咱們還是坐下來說話,別嚇著孩子。是也好不是也好,陳香主,我教謹蔥乳,戒尋私仇。如果我做不到公私分明絕嗔念,也就不會是有餘聖女了。我不是來尋仇的,如果真要尋仇,哼,區區一個廣州分舵,原也不必我親自動手。”

  原當自己佈局周密,今日聽來竟似被人天機算盡。儘管安宛若並未挑明當日是否藏身拾翠州,也並未表露已知多少詳情,卻仍由不得陳道薌不冷汗涔涔膽顫心驚。

“然則仙姑意欲如何?”

  安宛若還真像個沒事人似的臉色平靜,美目凝注陳道薌說道:

“其實你一開始說的章法並沒錯,如果以我一個陌生的白蓮教中人,直闖總舵等閒就辦了此等大事,那你們也就不是夠資格平分天下的天地會了。也罷,就照你的意思,請你先寫信上報。我想這文字之間促成的分寸尺度不必我多說,你自會拿捏。只要信中附上本座的名帖,劉莒茞看了一定會立刻回覆的。”

  安宛若帶著潘姓男孩走了,留下陳道薌瞪著那份名帖。帖上光溜溜的十七個清秀大字:

有餘聖女安宛若˙長寂聖女何素素 仝拜候

  從排名看,這長寂聖女該當是安宛若的小師妹,可是何素素究竟是何方神聖?安宛若究竟打探了拾翠州之戰多少內情?揚州之行幹啥去了?帶回來這個潘姓小孩緊貼在身邊,又是幹什麼的?為什麼總舵主看了名帖一定會立刻回覆?

 

  九月中旬,時入秋分¸ 悶熱的廣州灣飄來一絲淡淡涼意,林國良和關天培一起來到黃埔碼頭,視察碼頭和船舶維修棧台的擴建整修。難得巡撫衙門竟然會增撥經費,為水師改善後勤設施。幾個月前孫大人的警告言猶在耳,要銀子沒問題,剿匪拿不出成績就拿頭來見。目前兩個造船廠全占滿了,兩艘海滄艦在黃埔的船臺上,同安艦和大福船各兩艘在虎門船廠。這是關天培和麥廷章的主意,先趕工造出十艘霆船,快速形成戰鬥力,再回過頭來造大艦和勤務船。十艘霆船已全部下水,可是第一批運來的四十門大炮竟然搞出三種口徑,只有十門是霆船專用的三千二百斤重炮。麥廷章正在指揮為其中五艘霆船安炮,另外十門重炮就只有等到四月了。到時候幾艘大船也已完工,廣東水師的戰鬥力將會翻倍。

  林國良和關天培都不知道,此時大嶼山的造船作坊也沒閑著,而且趕工更有效率,造的是六比一的新式快速戰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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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道薌牽馬走在海邊,後面跟著核算工料的大櫃賬房,新選任來自福建同安的吳庸庵,還有兩個專管工程的司事頭目,旁邊還有一個怪人,洋和尚馬禮遜。馬和尚自稱純粹是串門湊熱鬧,可陳道薌心知肚明,這傢伙是不會放過任何在中國民間組織內發展信徒的機會。其實,看起來公孫楚這傢伙還真是一代人傑,不但武功精湛心思細密,而且還蠻有經營頭腦。所以考慮再三,陳道薌只把這位笑面閻羅留下來的分舵佈局略作調整,水龍王韓寶勝的洪荒壇仍然是分舵唯一專職機動武力,負責支援其他各壇。天玄壇負責各個傳統生意檔口,地黃壇負責水陸碼頭倉庫和運輸,宇宙壇負責重整後的重點,就是眼下正在從事的土木營建生意。

  目前接了兩個官家工程,一個是擴建黃埔碼頭,另一處就是這虎門的一小段海堤。黃埔項目是由總督吳熊光簽轉水師的申請,為的是因應擴編後的水師艦隊。虎門海堤卻是由巡撫衙門直接發工,與總督衙門無關。按理說海堤是護民工程,在經費優先順序中並不急迫,可是巡撫府的幕僚在發包時卻再三叮囑,必須要能抗得住炮擊。陳道薌大惑不解,直到孫玉庭跟他說出心中的憂慮。三個月前那兩艘葡萄牙船駛進珠江耀武揚威,孫大人可是親眼見到了。兩艘大艦各裝了近四十門大炮,抵得上小半個水師。如果多來幾條夷船啟釁,何以禦之?虎門正當珠江海口,雖然目前未編預算重建傾頹多年的炮臺,但是先用民建經費重修這一段大堤。日後不論是海盜還是夷患,阻敵於內河以外還是大有裨益的。初冬近海的黃浪滾滾,陳道薌無意之間揮了揮馬鞭。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看來這位准岳父大人韜光養誨,其實還是蠻有眼光的。

“你們大清人這海堤是怎麼造的?”

  無非就是用石料築牆,縫隙用糯米泥灰填滿,內部用土夯實。司事頭目大致跟馬禮遜解說了一下。

“這種造法能用多久?”

“也有講究的,咱們這回就用得上。先刨地兩尺,上好石料內襯竹筋,再用上好黏土夯實。只要不常遇到颱風,能頂個二十年吧。”

“你們不用石灰嗎?”

“造房子是用的,可造堤用得少,補縫而已。”

“哪!道薌老弟迷死脫陳,別說上帝不教你。把石灰和黏土摻在一起,先燒製以後再磨成細粉,是頂級建築材料。如果和碎石細砂一起加水攪勻,乾了以後比石頭還好用。易於成形又堅固,只要用料夠厚,炮彈都打不爛,我們稱之為混凝土。”

  蕃僧又在搞玄幻神奇了,陳道薌不服的問道:

“炮彈都打不爛?我不信,你教我。”

“千字文裏有啊,ceament,記得嗎?”

“記是記得,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現在你知道了,回去試試吧。”

  其實馬禮遜最近比較忙,英吉利領事當然是國教派的,根本不理基督教的馬和尚。他只好請花旗國領事卡林頓代自己向廣州府申請蓋教堂,結果是批駁不准,外蕃夷教除了澳門以外不得設立固定據點。不准蓋也好,反正馬禮遜也未必籌得齊經費,那就申請租房設學校吧,照樣不准。馬禮遜把心一橫,再接再勵,老衲這回申請租房設立免費的惠民醫院。他娘的動機不明,仍然不准。

  很顯然,廣東布政使司衙門裏那些推官和訓導們並不明白,神的僕人是不會被困難擊倒的。浸禮宗的同門在花旗國成立海外宣教會,當消息傳到廣州時,馬禮遜大喜過望。這花旗國人冒險犯難的精神不止於商務,還體現於宗教,美以美會也跟著成立海外傳教機構。老馬開始忙於撰寫各種關於大清的報導,發給花旗國的教會刊物,同時呼籲花旗國派遣傳教士來華[1]。信件往返最少得四五個月,這才忙裏偷閒,沒事跑來探班訪友。

 

  宇宙壇的第三個項目剛開始和河道衙門洽談,這可就不是天地會工頭擅長的活了。珠江下游多年泥沙淤積,造成不少淺灘暗流,這幾年時常發生事故,輕者擱淺,重者船毀人亡。河道衙門決定分期撥款,首期疏浚佛山到黃埔河段。這可是不分華夷軍民都引頸盼望的德政,最擅長搞這種工程的,當然就是六旗幫的港口專業隊伍。可是海盜如何能承包官家工程?這嫁接轉包的美事當然就落在陳道薌頭上了。

  安宛若說的還真沒錯,不到半個月總舵主的回覆就來了,回覆的不是信,是人。劉麗川匹馬單槍趕到廣州分舵,也不知領了總舵主什麼密令,催著陳道薌約來安宛若。彼此之間對了沒幾句話,就和有餘聖女帶著那個孩子相偕趕回漳廈。陳道薌看得是莫名其妙,很顯然,總舵主和白蓮教之間有些隱密的關係。

  難道生性溫和的劉莒茞竟然真的要和白蓮教合作?要知道,自順治十八年吳三桂入緬甸,絞殺永曆帝朱常瀛算起,前明正朔已絕祀一百四十年。天地會掙扎著存活下來,反清復明逐漸成為行走江湖的旗號而已。可白蓮教不同,大舉稱兵而起,僅僅是在過去十年之間,甘陜川鄂四省已多次擊潰清軍主力,斬殺三品以上武將二十餘人。嘉慶調集各省重兵圍堵,問責、貶斥、更換主帥無數,耗費國帑二億兩,額勒登保才告大捷。可是江湖傳言,白蓮教剩餘主力已轉入甘寧青海一帶,勝負猶未可知。這百戰之師的白蓮教和坐地生財的天地會如何個合作法?有餘聖女這個老美人一走,陳道薌算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塊大石頭,卻抹不去心中的陰影。

 

  白蓮教如驚鴻乍現,從此渺無音訊,一晃眼已是三個多月過去,時序進入嘉慶十三年二月,陳道薌心緒漸平。身為分舵香主,平日不是管人就是看帳,現在正坐在屋子裏幹他最怕幹的批帳。每個月各號分帳和四壇大帳累起來有半個人高,雖然他只看大櫃做出來的總帳摘要,也是厚厚的一本。厚也就罷了,因為進行中的施工項目大多還沒從衙門領到款,可人工材料卻是不斷支出,這個月才從廣州府衙門領到第一筆工程款,帳上現金勉強收支平衡,看得人沒趣之極。他伸了個懶腰,看著在院子裏練器械的張保。保仔現在每個月上中下各旬都會來個兩三天,督工河道疏浚,順便請陳道薌點撥武藝。保仔現在已經完全是大人了,只不過小夥子沒想到,龍嫂撥給他十幾條船,竟然都是挖泥的沙船和烏船,半門炮也沒有。大歎英雄無用武之地,也只有勤練功夫了。

 

[1]  因為新教在英國受到的壓迫,所以特別重視海外宣教,美國浸禮會海外宣教會(American Baptist Board of Foreign Missions)于1814年成立,美以美會(Methodist)的海外宣教會在1820年成立,到了1834年馬禮遜去世時,在華外國傳教士中的美國人占七成,與他的鼓吹和介紹協助有很大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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