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旗風雲錄第十六回

来源: 荊小刀 2016-04-28 05:40:31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51752 bytes)

第十六回 八千煙匪齊授首 梟雄計敗走珠江

 

  新造的霆船已有三條下水,可是還在等著安裝大炮。雖然原有八艘霆船,可是霆船的三千二百斤重炮最近射程也得百米以上,反而難以在來往船隻稠密的河道中開炮。卻是船身寬淺的草撇船炮小,較適於封鎖攔截。關天培率領的八艘草撇船撤了所有旗幟,遮住炮門掛上漁網,昨晚一開港就已移到拾翠州西面埋伏。麥廷章率領另外八艘在黃埔待命,只等六艘飛剪號一過,就東西合圍封鎖珠江,斷了三合會的水上逃生之路。

  剛剛進入卯時,戴維˙芬寧的緬因飛剪號第一艘駛進拾翠州。水手正在靠岸系纜,芬寧船長已經看見發航時被告知的貨主,怡和洋行買辦梁盛強和他帶來的翻譯,旁邊還站著兩個瘦削的中國男子。芬寧當然不會認得三合會的白紙扇,智多星鐘無用,以及天地會廣州分舵的帶班頭目連牯。

  這麼早碼頭上就已經熱鬧非凡,等待裝貨的大車排了好幾十近百輛,一路排到街面。芬寧跳下浮橋,把手中的艙單交給梁盛強。緬因飛剪號載來了四百多箱鴉片,這時月光號也已進港,準備靠泊。

  碼頭上僅是等著卸鴉片的三合會工人就有一百餘人,後面圍著的是好幾百名持械幫眾,一路站到街面。鐘無用眼看第三艘奇薩匹克之星號正在進港,而第二艘月光號剛交過艙單開始卸貨,緬因飛剪號的貨物已經卸了一半,估計最少還得三四個時辰才能把六條船卸完。這才拉著連牯,到街面入口處的關卡喝茶等待。

 

  貨物經理菲利浦先生好整以暇的坐在粹頓飛剪號的甲板上等待,他這是第五艘船,和第六艘東方皇后號一起靠在黃埔東面的岸邊。原來兩艘葡萄牙兵艦昨日上午撤走之後,直到近中午總督衙門才下令開港,港裏擠得滿滿的大船都還來不及辦理交接啟航。飛剪號進拾翠州,是三條小船擠著共享一個泊位,出一條進一條。緬因飛剪號現在剛卸完貨駛出拾翠州,讓第四條伍德森林號進港,再快也得一個多時辰以後才輪到自己。他這一趟得等到六艘船全部卸完,然後跟一位老客戶結帳收尾款。菲利浦可是東印度公司的業務老手,不比那位玻璃池差多少。最好玻璃池永遠不要回來,消失在南海的某個坑咖角落裏,自己就可以扶正當業務一把手了。

 

  關天培捧著千里鏡乾著急,這枝千里鏡可是總兵林國良死纏著孫全謀,半年前跟丹麥人買來的寶貝,總共只買了八枝,生怕給摔壞了。鏡中可以看見緬因飛剪號晃出拾翠州的港池,怎麼辦?提督大人下的命令很簡單,夷人小快船准進不准出。簡單歸簡單,可是不准沉船傷人,只能截船。當時孫全謀並沒有想到港池擁擠,只能輪流卸貨。現在人家卸完貨的空船出來了,截是不截?如何截法?關天培是林國良以下經驗最老到的水師軍官,可老到是老於海戰兵法,不是這些緝私兜貨的差使,這是衙門捕快捉拿盜匪的平民活,太不專業了。關參將並不知道, 緬因飛剪號只是要讓出泊位給第四艘快船靠泊卸貨。眼看飛剪號船尾都已經過了堤口浮標,只好命旗語下令,派遣一條草撇船上前攔截。

  可是關天培的草撇船在西,緬因飛剪號在東,雖然目前行駛緩慢,可是一旦駛入中流航道張起全帆,水師的慢船就只有乾瞪眼追之莫及了。指揮這艘草撇船的把總下令升起水師旗和大清黃龍旗[1],炮兵對準緬因飛剪號船首前一百五十米發炮警告。

  獨眼將軍麥廷章窩在黃埔港裏,他倒不是那麼著急,粹頓飛剪號和東方皇后號就停在港邊不遠的河岸,落帆下錨。他的任務更簡單,等這兩艘快船全部進入拾翠州之後再出來封鎖東面,等著岸上的旗兵營封貨拿人。

 

  鐘無用和連連牯坐在拾翠州關卡旁邊的蓬子底下喝茶,忽然聽到兩響炮聲,連牯驚疑不定的放下茶杯。

“鐘兄,怎麼回事?”

“你怕什麼,我們龍頭大哥吩咐過了,今天絕對不准出事。”

“那剛才這炮聲是?”

  鐘無用舉起手中的白紙扇一招,叫來最近的一個三合會頭目。

“碼頭上警醒點,問一下剛才那兩聲炮響是怎麼回事?”

  鐘無用嘴中說著,卻忽然從北面傳來隱隱雷音。他張目四顧,連牯卻注意到桌上的茶杯開始輕微抖動。鐘無用大喝一聲:

“戒備,放綠煙!”

  碼頭和街面上的三合會幫眾動作好快,立刻在碼頭和關卡處結成兩個方陣。守卡的廣州府衙役領班剛才還坐著跟鐘無用喝茶,現在也人模人樣的扶起腰刀,帶領衙役站到關卡處的路中間。只見街面上空爆出三朵綠色的流星焰火,這時隱隱雷動越來越近,已化為霹靂暴雨般的馬蹄聲。連牯嚇得面無人色,顫聲問道:

“這是何方人馬?如何是好?”

“還真有人頭殼裝屎了敢動咱們的腦筋?連兄弟,你怕什麼?我們三合會僅僅廣州就有兩萬多弟兄,打手上萬,拿下整個府城也就是一半天的事。加上惠州肇慶和佛山的弟兄,拿下兩廣稱王都可以。兄弟倒要看看,是那路不開眼的在三合會面前犯傻?”

  第一彪軍馬出現在大路上,卷起的塵土中傳來漫天喊殺聲。連牯再也按捺不住,站起身來後退。鐘無用也站起身來面向來路,他身後是三合會的二百名長矛手,和三百五十名刀手。

  前隊第一批六十名鐵甲軍騎著蒙古大馬,一路衝到關卡前三十米,終於停了下來。後面跟著的步軍和鐵甲軍湧上來,沒多大一會就把拾翠州的出口和兩旁江岸全堵住了。雙方列陣對峙,軍中出來一名把總,騎在馬上高聲說道:

“前面三合會的幫匪聽好了,爾等干犯皇命,走私販賣鴉片,罪該當斬。奉總督大人諭,首犯從嚴,脅從者不究。速速放下兵器,交出匪首,船貨罰沒,其他人等造冊飭回。”

  鐘無用冷眼察看前方的兵馬,回頭低聲囑咐一名頭目:“放紅煙黃煙。” 然後才慢悠悠的上前,望著軍陣中高舉的幾面大旗。旗上寫的不是個武字就是個漢字,眼前的兵馬看來眼生而剽悍,絕對不是廣東綠營,竟似有千人之眾。鐘無用現在一點也不著急,他現在只有五百餘人的武力和不到兩百個工人,需要的是時間。

  眼看著街面上空連續爆出黃紅兩色的六枚流星焰火,鐘無用緩緩說道:

“這位軍爺請了,我等都是廣州殷實商戶,看您並非本地駐軍,其間必有誤會。請問各位是來自武漢嗎?”

  那名軍官狂笑道:

“瞎了你的狗眼,下三濫的漢人南蠻,以為武跟漢倆字兜在一起就是武漢了嗎?真是土匪,認得幾個字就通天啦?告訴你,我等乃正藍旗副都統,武精阿大人麾下的漢口協旗兵營。還不快降?”

“稟告大人,我等都是良民,乃是荔灣工商總會屬下的騾馬通棧連號,廣州府衙登記在案,請大人明察。我等每天在此工作,是為皇命特批的十三行商攏貨分貨,發往外地。”

“哦,既是良民運貨,何必帶刀帶槍?”

“近年來廣州碼頭上海盜和夷人出沒,街面不靖。我等自衛,以防宵小不法之徒,倒叫大人見笑了。”

“休得花言巧語,識相的束手就擒,給你們兩柱香的時間,不識相的休怪我等刀下無情。”

“大人別急,請容我與十三行掌櫃的議一下可乎?”

  漢口協此番出動了九百多名精兵,那名把總退回陣中商議,領兵的參將德光正自沉吟,忽然北面傳來更大的喊殺聲,漫山遍野而來。德光皺起眉頭,立刻下令變陣,從關卡前的一百八十名弓箭手中抽了一百二十名到北面守住陣腳。把總掉轉馬頭指著鐘無用罵道:

“大膽匪類花言巧語,竟敢頑抗,你今天是活到頭了。”

  沒想到鐘無用了無懼色,反而哈哈大笑道:

“到你老母,且看今天是誰活到頭了?丟你個稀飯,不在湖廣好好的吃飯睡覺,跑到廣州來撒野。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界?荔灣堂何在?”

  這時三合會荔灣堂的兩千多幫眾已經如潮水般湧至,竟是將整個拾翠州外面圍得水泄不通。一個中氣飽滿的聲音直穿雲宵喝道:

“三合會荔灣堂鄭浩南在此!”

  鐘無用也提起中氣,吭聲說道:

“越秀堂何在?白雲堂何在?”

  三合會早就在南城周邊準備好了人馬,越秀堂和白雲堂的會眾也紛紛湧了上來,連牯被嚇得差點摔倒。只聽得數千人齊聲喊道:

“越秀堂山雞在此,白雲堂十三郎在此。”

  七千多名幫眾想擺開架勢,可實在是擺不開,一路堵回城邊。公孫楚和黃亦強早就合計好了,不論是誰毀了華林寺的貨,英吉利人上一回補的四千多箱又沒了蹤影,連番出事絕非偶然。偏偏鴉片市場的成長超過預期,此次關鍵性補貨一定還會遭到狙擊,必須動用絕對壓倒性力量,揪出暗中破壞之人,斬草除根。只不過,兩人誰也不曾想到,眼前躍馬橫刀的,竟然會是來自北方的滿州鐵甲精兵。

  還有一檔子他們不知道的事,吳熊光昨日傍晚密令水師總兵林國良率領主力,穿過珠江進入佛山水道,封鎖了廣州西面的交通,佛山和肇慶的人馬根本過不來。綠營調到蘿崗,卡住了可能由惠州方向過來的三合會援兵。這兩路和旗兵營都是由兩廣總督節制的正規兵馬,孫玉庭則是命令廣州府城巡防營前出花山,以防北面清遠從化和韶關方向的異動。

  鐘無用勝券在握,笑嘻嘻的伸扇指著那名把總說道:

“我說軍爺,你這些廢柴點心如何抵擋我三合會近萬之眾?如何!放下刀槍,還是乾脆拜入我們三合會的陣營?”

  參將德光冷冷看著北面的幫匪,沉聲喝道:

“漢口協左營、右前營聽令!”

  提督吳大人自安慶道任上開始,曾剿匪四省,果然所料不差,廣東三合會人多勢眾。可是城區幫派和半軍事化的山寨不同,多是些逞勇鬥狠欺行霸市的流氓地痞,動刀子下黑手在行,陣上拼殺可就未必了。此番一百八十名弓箭手全都帶了三滿箭壺,還有數百刀槍不入的鐵甲軍足為屏障,今日如能斬數千顆首級,那可真是前途無量了。旗兵訓練有素,不到半柱香就變陣完畢。德光喝道:

“放箭!”

 

  怡和洋行那位買辦梁盛強儘催著工頭卸貨,他的任務很簡單,船邊交貨,點齊數量交給那位神秘的大客戶經理許宗發,然後收齊尾款交給東印度公司的菲利浦。至於許宗發是要交給三合會或是五合會六合會承運,還是當場每人發十枝煙槍狂吸同樂,就都不關他的事了。可是眼前已經卸完兩條快船,第三條也即將卸完,第四條卸了一半,這第五條和第六條船跑那裏去了?菲利浦不來結帳他的差使就不算完啊。

  面對碼頭上的六百名幫匪,德光現在只留給那名把總六十名弓箭手,五十名鐵甲軍和五十名刀手阻敵。而北面的一百二十名弓箭手連珠箭發,登時幫匪紛紛哀號倒地。三合會並非軍隊,既無弓箭也無盾牌,大刀矛槍如何擋得住箭雨?荔灣堂連忙收縮陣面,由越秀堂和白雲堂補位,形成三個聯結陣面往前衝,一些習武的頭目在堂主率領下衝到鐵甲軍面前。鐵甲軍可是大清發展兩百年的重武力,全身披甲,只有小半張臉和肘膝關節處勉強可用刀搠進去。可戰陣之中談何容易?幾輪箭後,三合會已是屍橫遍野,倒下來了六七百名。衝到前方的頭目被鐵甲軍的長矛擼得非死即傷,只得退了下來。這鐵甲軍的戰陣操練得滾瓜爛熟,僅有三名鐵甲兵受了輕傷,立刻被換到後隊裹傷,隊形不亂,開始小步向前推進。

  南面的旗兵結陣不動,死盯著鐘無用和他身後的幫眾。聽得北面殺聲震天,鐘無用也不敢妄動,只盼能守好這兩千多箱紅貨,等待北面的兄弟盡速擊潰官軍。

  越秀堂主山雞中箭受傷,被抬到後方,包紮之後他命令幫眾衝進民居商店飯館,就地取材尋找掩蔽。一時之間鍋蓋鍋底菜板桌面紛紛出籠,臨時拼湊的廚房大軍暫時減緩了弓箭造成的傷亡,卻擋不住鐵甲軍的進逼。眼看著地上躺下來的幫眾越來越多,大半是不活了,還有幾百名輕重傷的幫眾被送到後方。三堂人馬不斷後退,直往南城門退去。就在這時,只見一條人影飛也似的來到山雞旁邊喝道:

“快叫兄弟們想辦法撲倒鐵甲兵。”

  此人正是三合會的雙花紅棍,潑風刀安俊義,只見他仗刀一躍衝入敗退的幫眾之中。兩個縱躍之後騰身而起,衝到鐵甲軍邊緣,掀起最靠邊一名士兵的面盔就是一刀搠了進去。跟著連發內家掌力,推倒了四名鐵甲兵。要知那鐵甲兵刀槍不入靠得就是全身盔甲,七八十斤重的甲服套在身上,一旦失去重心倒地,那模樣就像是隻被翻過來踢腿亂蹬的活王八。那些頭目和兩名堂主登時就明白了,江岸多的是漁船,立刻組織幫眾,扛桌板擋箭的在前,拿漁網大槳的幾人一組在後,紛紛衝向鐵甲軍。但是,漢口協不愧是訓練有素的精兵,指揮部隊的都司立刻下令再變陣形。鐵甲兵原是排成緊密的排陣,此時由刀手向前,一對一間隔的插入鐵甲兵中揮刀拒敵,一有傷亡立刻由後隊頂上。可是三合會幫眾人數大佔優勢,沒多久就形勢逆轉,清兵死傷漸多,漸漸開始後退。

 

  伍德森林號卸下最後一箱鴉片,可是出口已經被關天培的草撇船堵住,三條飛剪號只好停在港池裏。這三艘船挪不出去,那粹頓飛剪號和東方皇后號就進不了港,只能繼續愣在原地。這時一人從碼頭邊一陣煙似的奔到街面,站在鐘無用身邊,正是天地會司事頭目許宗發。他低聲對鐘無用說道:

“不能再等了,只怕水面另有變故,殺光這些狗腿子,先把一千多箱運走再說。”

  許宗發一聲長嘯,沒等鐘無用答腔就拔地而起,一縱身竟然來到官兵列陣身後。原來南邊的一百六十名旗兵只夠排成三個單行,一行弓手一行鐵甲兵和一行刀手。許宗發手起掌落,竟然徒手擊斃了兩名刀手。那名把總一發喊,剩下的四十八名刀手全部轉向許宗發。這時,鐘無用領著五百多名幫眾和二百多名工人衝向前來。

  許宗發仗著一雙肉掌穿梭於刀手之間,時不時還抽出手來推倒一名鐵甲兵,僅有的六十名弓手連珠箭射倒了二百餘名幫眾,終於被三合會衝到跟前,只得拔出配刀應戰。剩下的旗兵且戰且退,逐漸貼上了北線旗兵的背部。

  這時北線退卻的旗兵已戰死一百多名,拾翠州外躺滿了一千多具屍體,三合會三個堂的幫眾殺紅了眼,如潮水般擠壓上來。德光拔出自己的配刀,喝令裹好傷的輕傷員轉向支援南線,自己率領親衛投入北線拒敵。眼看著旗兵營被擠壓得南北合流,剩下的幾百兵丁全部擠在進出拾翠州的道路上,弓手的三壺箭已全部用盡,只能用比較輕短的配刀充當刀手。這時已成甕中捉鼈,三合會放緩了攻勢,穩紮穩打,打算慢工細活憋死剩下的旗兵。德光耳聽士兵慘號,自己卻被擠在幾名鐵甲兵之間動彈不得。沒想到廣東悍匪聲勢之大直視官家如無物,他黯然閉上雙眼,豎刀貼上自己的脖頸。就在這時,他似乎聽到遠處傳來一種奇怪低沉的聲音,若有若無的聲音從北面傳來,奇怪的聲音鑽入耳際令人心煩意亂,德光不禁又睜開雙眼。

  三堂幫眾死傷枕籍,可仍有六千餘眾,輪番擠上前來,將旗兵擠向拾翠州街面。可是,六千幫匪後面忽然亂了起來。從南城門口冒出來無數股黑色旋風,旋風所到之處幫匪整片倒下,不是頭顱被劈掉就是開膛破肚,腸臟橫流,只一會功夫就滿地血流成河。後隊的幫匪連忙轉身,細看之下竟是一支詭異的部隊。也不過是幾百人的部隊,似乎根本無人指揮,只是分成幾十個小組,每六人一組像旋風一樣流動。安俊義拉住荔灣堂的鄭浩南仔細觀看,這幾十股黑旋風分成三波,分從東西和正北面包抄,竟把幫匪也逐漸往南圈了起來。安俊義忙令鄭浩南和十三郎率部分守左右,自己帶了幾百名幫匪衝向中間。

  德光見來了援兵,心中大喜,做出軍旅生涯中最重要的決定。他下令一半鐵甲兵列陣往南擠壓,南方敵弱,但是德光此時的目的不是殲敵。如果拼死百名士兵殲敵三四百,敵匪還有數千,如何是好?德光現在需要的是空間,需要為旗兵營騰出後續戰鬥的空間,而不是鐵貼鐵肉貼肉的挨打。

  十三郎的九環紫金刀又穩又准的劈將下去,一名黑兵的胳膊濺血飛起。這六名詭異的怪兵嘴唇似乎紋風不動,可是十三郎聽得清楚,六個人同聲輕哼著“嗡嘛呢叭咪哞”。六名士兵的配合簡直是天衣無縫,刀刀互補。十三郎砍中那名黑兵就立刻回刀,連封帶砍的劈向另五名士兵。十三郎的外號瘋狼,當年曾連劈羅營溝三寨,是三合會僅次於潑風刀安俊義的猛將。可是,此時他手中的九環紫金刀忽然滑落,脊背一涼腳下發軟,他踉蹌轉身。只見那名被他劈掉一臂的黑兵竟然立在原地並未摔倒,提著滴血大刀對他齜牙一笑,比哭還難看,斷臂處還在噴血。

  只一眨眼的功夫,另一名黑兵就扯下一根黑布條為斷臂兵止血,那名斷臂兵跟沒事人一樣,整組六兵殺奔別處而去。瘋狼十三郎仆倒地上,他的背部已被那名斷臂兵整個劈開。

  七十幾組藏兵如同七十幾架碾肉機,似乎每一刀揮出都凝聚了六人之力,那怕是被刀鋒輕輕擦過也是立刻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偶有一名藏兵倒地,另五名藏兵理也不理,繼續以五人組作戰。如戰至三人,則立刻併入隔臨的六人組,威力更大。安俊義看著這群索命魔鬼,心中大駭。可是,如此詭異的屠場經不起猶豫,片刻之後,安俊義才如大夢初醒,連忙下令撤退,各自逃命。然而,拾翠州的北面已佈滿了藏兵,剩下的近四千名幫匪只好全力撲向旗兵營,盼著擠到碼頭,走水路逃離這批惡魔。

  這時鐘無用的七百兵力只剩下三百餘人,德光爭取到了寶貴的空間,南線壓力大減,不再被擠著挨打。他下令保持空隙間隔,鐵甲兵繼續往南擠壓。於是,鐵甲兵壓著鐘無用,三千餘幫匪壓著旗兵營,藏兵砍瓜切菜的壓著幫匪,幾千人陸續越過關卡進入拾翠州。

  離開狹窄的路口進入拾翠州,旗兵營壓力頓減,德光喝令暫停前進。三合會的幫眾此時只剩下不到三千人,嚇得魂飛魄散,也紛紛停了下來,個個呆若木雞。可奇怪的事來了,那幾百名藏兵來到關卡,看見港邊的船舶,竟然也停了下來。安俊義看得莫名其妙,陳浩南和十三郎戰死,山雞受傷,他找來驚魂未定的許宗發商議。卻只見遠處大部份藏兵竟然集體坐了下來,一聲不吭如同老僧入定,只有一百來兵還在拿黑不溜秋的眼睛盯著港裏,誰也鬧不清這些神秘的天魔藏兵在搞什麼玄虛。

  三合會的不少幫眾深怕這批鬼怪又咬上來,紛紛南移,等安俊義喝止時,卻已經恰好把旗兵營包在了中間。旗兵營剩下一百三十幾名弓手,紛紛拾起棄弓收集羽箭,卻又不敢走遠,僅找到六百餘枝堪用以供自衛。鐵甲兵身扛重負激戰半日,又饑又渴,疲累已極。可這時更奇怪的事發生了,那批藏兵竟然一聲不吭的忽地全部快速撤離。拾翠州外面躺了五千多具碎屍,中秋節下午的秋風拂過血海,詭異之極。

  這場混戰從巳時戰到未時,漢口協的九百旗兵損失近半,人困馬乏,德光自不敢再想殲滅數倍於己的幫匪,只希望能拖住鴉片,等待一向看不起的綠營兵來援。可是三合會更尷尬,同樣是疲憊不堪,佛山的援兵一直沒有出現,七千餘眾被宰得只剩兩千多人,三大堂主兩死一傷。更可怕的是,不知那批魔鬼會不會又轉回來。雙方此時都毫無把握,一時間竟是兩軍在貨場對峙,各自待在原地。

  足足過了半個時辰,眼見日頭漸西,忽然港區傳來一聲長笑,停泊岸邊的一艘東印度公司大船上飄起一道人影,笑聲之中人影輕飄飄的越過整排棧房,落在安俊義旁邊。許宗發連忙躬身行禮,天地會廣州分舵的香主公孫楚終於出現了。他笑瞇瞇的說道:

“安當家的你還在等什麼哪?剩下這區區幾百隻滿狗你難道還要兄弟出手嗎?”

“公孫香主,您這大半天跑那裏去了?兄弟們死傷慘重啊。最好是等佛山堂的援兵到了再動手。”

“今天不會有援兵。沒想到滿狗真的暗中調集了重兵,西去肇慶和東去惠州的水陸兩道已經被水師和綠營封住了。”

“如果那些古怪的魔兵再回頭怎麼辦?”

“我都看見了,我一直待在英吉利人的船上。那些藏兵的確匪夷所思,連我一時都想不出辦法來對付。不過你不必擔心,他們不會再回來了。沒想到,我還真小看孫玉庭那個瘟生,沒想到他竟然會調來藏兵。”

“你怎麼知道那些藏兵不會再回來?”

“哼,這些藏兵千百年來居於人間絕域的高山之中,你沒聽說過嗎?西不過山,東不出川。其實他們還有一條。”

“那一條?”

“遇水則退。藏人世世代代只見過小溪,無人見過大江大海,更不識水性。方才他們到了水邊便即退去,再也不會來了。安當家的,天色不早,我再給你半個時辰,該足夠了吧?”

  公孫楚說著說著忽然那肥胖的身軀又飄了起來,電射向列陣警戒的鐵甲兵。只見他揮手拍向兩名士兵,隨即又回到安俊義身邊。那兩名士兵如同喝醉酒一般,跌跌撞撞了幾步,竟是連人帶甲倒地不動了。幫會中人那曾見過這等真正的武林高手,赤手空拳憑內家掌力震死鐵甲兵,當場喝起彩來。德光連忙下令全軍戒備,三合會的幫眾紛紛起來備戰,公孫楚卻笑瞇瞇的背手站到街口眺望海景。

  對戰雙方此時都已知對方路數,三合會必須拼死上前,三四人合力掀倒一名鐵甲兵。旗兵營的刀手必須掩護鐵甲兵結陣戮敵,旗兵營虧在已無戰馬,無法發揮鐵甲兵的衝擊力。而三合會虧在街面上的洋行商號早已上緊門板躲了起來,上那兒去找鍋蓋桌板擋箭?可是旗兵弓手只剩區區六百餘箭,無異於杯水車薪。

  眼看著三合會的包圍圈越來越緊,卻始終沒人衝向前,公孫楚回頭對許宗發笑道:

“唉,終歸還是一群跑腿的阿斗,還是咱們先上吧。”

  許宗發和公孫楚一樣是以內家掌力見長,雖然不能肉掌傷斃鐵甲兵,可是推倒鐵甲兵卻無問題。當下跟著公孫楚,分從兩面衝入旗兵營。公孫楚鐵掌連施,所到之處鐵甲兵一個個倒地不起。許宗發仍是主攻刀手,間或推倒鐵甲兵破壞陣形。安俊義見機不可失,率領幫眾一湧而上,旗兵連連放箭,卻那裏擋得住,箭還沒用完陣形已經亂了。

 

  大衛奧利坊的視線來不及跟蹤形如鬼魅一般的公孫楚,他只能把準星瞄準安俊義,同時瞄著安俊義的還有他身旁另外兩杆火槍。前天陳道薌來訪,告之今日將有取締鴉片的官匪大戰,然而匪幫勢大,花旗商人應準備自衛。奧利坊素來痛恨鴉片,他借了隔壁的棧房二樓,兩戶棧房二樓部署了錫安會的六十名義勇團。分成三個火槍排,輪番裝藥填彈射擊。

  安俊義一刀搠向面前的鐵甲兵,卻忽然被人從後面狠狠推了一記,如中巨杵。他那一刀軟綿綿的在那名士兵注視中垂了下去,那名士兵隨即一矛搠進安俊義的心窩。第一排槍聲響起,安俊義和十幾名幫匪倒地,幫匪和旗兵聽到槍聲都愣住了。可是街面兩邊跟著射出八十支羽箭,箭無虛發,只是有人身中兩三箭,當場又倒下六十幾名幫匪。公孫楚大吃一驚,飄身後退數十步,這才凝目望去。

  街面兩邊的三家花旗國洋行其實昨天就歇業了,加上其昌洋行一共四家,每家二樓都埋伏了二十名紅旗幫的神箭手,和十名護衛的刀手。旗兵營弓手的戰陣操演固然是訓練有素,可海盜的神箭手日日以性命相搏,箭法百步之外射穿船纜,自是另一番光景。

  幾輪排槍和神箭下來,三合會倒屍四百餘具,攻勢登時沮了。公孫楚再也笑不出來,眼中寒芒暴閃,再度施展輕功,提氣先縱上棧房房頂,看准了再撲向對面二樓的奧利坊。公孫楚隻腳沾上二樓窗格,一掌遞向奧利坊胸前。奧利坊眼前一花,還沒來得及眨眼,屋內忽然暴射起一道白練,直刺公孫楚眉心。

  公孫楚這一驚非同小可,千鈞一髮之際身子一沉,竟是收掌飄落街心。藏兵雖然難纏,一對一卻遠非自己對手,只不過人數太多而已,旗兵營更沒放在眼裏,卻沒想到夷人樓裏竟然暗藏高手。待得他定睛一看跟著飄落的人影,更是兩耳轟鳴,強自鎮靜說道:

“陳壇主,你很好啊,以下犯上,是想叛會嗎?”

  陳道薌冷肅的看著公孫楚,緩緩說道:

“這句話好像應該由我對你說才是。國有國法,幫有幫規,我會明定不得沾惹鴉片。公孫香主,我等你露面已經等很久了。”

  兩人所站街心正在奧利坊公司樓外,離相鬥眾人有八十步之遙。樓上各有數枝槍弓對準了公孫楚,公孫楚卻是不以為意,定下心來哈哈一笑說道:

“陳壇主,你不會認為這些弓槍留得住我吧?”

  陳道薌知今日兇險不敢托大,手中所持乃是一把青鋼劍,他搖搖頭說道:

“我不知道,公孫香主武功卓絕,我沒有必勝的把握。”

  這時那許宗發已中箭倒地,公孫楚聞言大笑說道:

“聽你之意,如果有把握就要留下我嘍?本香主何曾賣過鴉片?那三合會與我廣州分舵素來交好,探班過訪而已,何罪之有?你與滿虜夷人勾結,戕害四節竹兄弟許宗發,罪該萬死。”

“原來公孫香主未曾販賣鴉片,是在下冤屈了香主。”  

“當然, 你有何證據說本香主從事鴉片買賣?”

“韃子官府之言當然不足為憑,不過,英吉利東印度公司的兩位大班經理倒是對香主描述得很清楚。第一位是玻璃池先生,第二位是菲利浦先生,公孫香主應該不陌生吧?可有興趣看看他二人的口供抄本?菲利浦在後面的船上,他這趟來不就是要跟你結帳嗎?”

  公孫楚臉色微變,強自笑道:

“陳壇主不簡單啊,說到玻璃池,原來奧蘭治親王號被劫你也有份,從頭到尾是你在暗中搞鬼。你為何跟我作對?你給了紅旗幫多少好處讓他們賣命?”

“我沒和你作對,也沒給什麼好處,我們和販賣鴉片作對,純粹是看不慣而已。”

“哼,我不知道你說的夷人。夷人犬羊之性,瘋狗亂咬,一面之詞不足為憑。”

“公孫香主真是意志堅定,不過,一面之詞不足為憑,雙面之詞又待如何? 你幕後操縱外省大盤批發,可是有會內兄弟不願意同流合污,出面檢舉。你是否有興趣看看他的證詞抄本?”

“陳道薌你在胡說些什麼東西,天地會禁鴉片,我廣州分舵兄弟無一沾染,那談得上出面檢舉?”

“哦,無一沾染,許宗發和廖正乙這些專組中人不是會內兄弟嗎?”

  聽到陳道薌說出專組二字,公孫楚即知此局大敗虧輸,今日已難善了,陰惻惻的笑道:

“聽來陳壇主對我廣州分舵的瞭解比我還深入,我怎麼就聽不懂你說的話了?難道許宗發在外面幹了些不該幹的事?”

“沒關係,公孫香主,許宗發和廖正乙已死。不過,還有一位你的老相識,等我把他送回廈門總舵,能讓總舵主明白就夠了。”

  陳道薌一聲低喝,只聽得咿呀一聲,四名紅旗幫刀手護著連牯走出其昌洋行門外。公孫楚臉色倏地大變,大喝聲道:

“好個吃裏扒外的東西,原來是你偷偷販賣鴉片,。 老子今日斃了你以清門戶。”

“公孫香主想殺人滅口麼?”

  公孫楚撲向連牯,陳道薌閃電一劍刺過去,那四名刀手護著連牯退回其昌洋行。誰知公孫楚這一撲卻是虛招,引得陳道薌發劍,隨即扭身雙掌先後拍過來,右掌斜掠過劍身往外一引。陳道薌只覺手中之劍被一股內力黏得外飄,運力扭劍往前一遞,那公孫楚胸前陡地微微凸起,竟是不閃不避側身貼了過來。這公孫楚人稱笑面閻羅,想他那一張笑臉後面隱藏的陰險狡詐難以度測,電光石火之間陳道薌留了三分力,準備一擊之後躍開。說是遲那時快,劍尖斜刺公孫楚的胸前凸起,竟被一股大力彈開。公孫楚左掌如影隨形跟著飄了過來,陳道薌退無可退,運足全力與公孫楚對了一掌。

  陳道薌倒退了三四步才站穩,氣血翻湧喉頭發甜,差點摔倒。公孫楚卻是一掌即退,借力躍上棧房房頂,指著站在街心的陳道薌笑道:

“陳道薌,你非我對手,是束手就縛還是要本舵今日在此清理門戶?”

  陳道薌強壓翻湧的內息, 一時竟是不敢言語, 過了一會才勉強說道:

“你勾結夷人販毒圖利,今日就算我制不了你,你能快過這滿樓的火槍神箭麼?”

  公孫楚仰天大笑,指著陳道薌說道: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你這些破銅爛鐵追得上我嗎?”

  方才那一掌試出彼此功力深淺,公孫楚自忖,應可於三五十招之內將陳道薌斃於掌下,稍解今日慘敗之恨。正準備躍下之時,忽然傳來一陣弦聲,音樂竟似也是來自港上那幾艘東印度公司大船。弦聲緩急交錯,時而激越昂揚,時而婉轉低吟,曲調怪異竟不似中土之音。琴聲劃過碼頭貨場上空,一些相鬥之人竟然不自覺罷鬥放下兵器。公孫楚聞得樂聲卻是臉色大變如見鬼魅,勉強笑道:

“陳壇主一口咬定,本香主是百口莫辯。也罷,咱們就回總舵論理吧!”

  公孫楚長笑聲中竟是提氣飛掠整排棧房,也不管底下還在拼殺的三合會殘兵,自行遁去。顧盛強在兩名刀手保護下走出來正要說話,陳道薌苦笑著搖了搖手,竟是難以開口,又過了一會,才算是調勻了翻湧的內息。這公孫楚內家掌力竟然深厚得難以想像,更讓陳道薌心驚的是方才那一劍,雖然被公孫楚側身一斜卸了部份力道,可是明明刺中了卻竟然被內力彈開。看公孫楚年紀不過也就是比自己大個十歲,竟然已經初步練成了鐵布衫之類的硬氣功。可是,眼看即將得手之際,卻又為何聞樂聲而退,難道是另有高人相助?令陳道薌百思不解。

  這時那連牯才縮頭縮腦的又走出來。

“陳壇主,你答應過我的既往不咎,說話可要算話。”

“你答應過公開指證公孫楚,只要你做到了,我保證給你一條生路。如果天地會容不下你,四海之大,難道紅旗幫還養不起你嗎?”

  原來這公孫楚真乃一代梟雄,方才藏兵大開殺戒,可是為了關鍵的鴉片啟運,他居然能一直忍在英吉利船上,直到確認重新掌握局面時才露臉,僅此可見一般。可是千算萬算,梟雄卻沒算到,港內昨晚就預藏了花旗國和紅旗幫的小股伏兵。這些伏兵未必對付得了港外三合會的近八千會眾,可是協助旗兵營撲滅聚在港內的兩千多名會匪卻恰到好處,正是四兩撥千斤。

  雖說潑風刀安俊義聲名在外,可廣東武林第一高手實乃深藏不露的公孫楚,卻是成也鐵布衫,敗也鐵布衫。自其於七年前開始習練這門詭異內功,就斷了房事女色。這原配老妻也還罷了,當初陪嫁的小丫環怡香卻是才扶成偏房,芳華正茂。去年在街市上巧遇連牯,經不得挑逗,竟是一枝紅杏出牆來。

  勾引兄嫂,這在天地會可是亂刀的死罪,不怕無意就怕有心,張保暗中盯著連牯,發現了這個要命的秘密,連牯只得乖乖就範。

 

  從綠色流星火召來荔灣堂的人馬開始,麥廷章就不斷得到探報,眼看著粹頓飛剪號和東方皇后號兩艘夷船始終在河道邊上徘徊進不了港,而自己的任務是將這六條船留在拾翠州,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直到槍聲傳來,麥廷章終於下定決心,直接扣船。

  拾翠州方向傳來的槍聲也令菲利浦下定決心,為了人、船、貨的安全,要求粹頓飛剪號的船長掉頭,帶著東方皇后號一起往下游暫停於澳門。可是,當兩船開始升帆的時候,江面上來往的十幾艘船隻卻陸續打舵橫向,不但堵住了上游江面,也堵住了黃埔港的出口。菲利浦大吃一驚,舉起千里鏡一看,正好看見這些船上的水手發炮。四十幾發示威的炮彈封鎖了黃埔港,這時的麥廷章動彈不得,如果船頭向前出港,水師的草撇船無法發射舷炮。如果在出口打橫船隻發炮拒敵,最多也只能排四艘,豈不成為海盜的炮靶?

  菲利浦連忙呼喊船長,趕快往下游駛去,花旗國船長慢條斯理的指著下游說道:

“菲利浦先生,我們恐怕那也去不了了。”

  下游溯江而上,原本寬闊的江面現在一字排開八十條戰船,幾艘小快船上行數里,引導下行船隻暫泊,連下行航道都給堵住。滿天紅旗飄飄,正是一嫂率領的紅旗幫到了。

 

“老馬,任務完成,此時不溜更待何時?”

“嗯,鴉片毀了,很好!我的英吉利祖國沒死一個人,更好!任務是完成了,大大的好!可是,外面死了幾千人,迷死脫陳,如此殺孽不怕天譴麼?”

  陳道薌回到其昌洋行與顧盛強打了聲招呼,拉著馬禮遜便走,竟是溜到東頭上了指南針小組的一艘烏船,張保和李三朱早就在船上等候了。原來拾翠州碼頭東側是一個工作港池,以供聯絡交通補給轉駁的小工作船停泊。當港區內還剩下六七百名三合會成員時,勝負已分,旗兵營收拾殘局。奧利坊的義勇團收槍不再屠殺,紅旗幫當然不願見官,整隊潛入工作港池中等待的三艘小船,揚帆運槳衝出拾翠州,順流而下,與堵住黃埔港的大隊會合。

  粹頓飛剪號正是其昌洋行代理的船隻,所以顧盛強早就知道,東印度公司的掌櫃將會搭這艘船來廣州結帳。紅旗幫在廣州各要衝建有近程信鴿站以通情報,在雷州、茂名、陽江和大嶼山建有四個遠程信鴿站,用來通報夷船動態等相關信息。六艘飛剪號駛入廣東水域沒多久,廣州就收到了通報。原來陳道薌吹牛使詐,一舉擊破公孫楚的心防,其實當時他還沒有拿到菲利浦的證詞,只知道菲利浦在來船之上。而現在,幾名海盜跳幫過去,把菲利浦押到一嫂的翡冷翠之星號上。粹頓飛剪號和東方皇后號乖乖駛入拾翠州,後面跟著關天培和麥廷章的水師,紅旗幫吹著口哨歸航大嶼山。

  那艘烏船槳帆齊使,出虎門沒多久就追上了翡冷翠之星號。陳道薌和李三朱躍上大船,馬禮遜七手八腳的爬著繩梯,張保內外修習,身體漸輕,搭著繩梯兩三下就翻過船舷,飛跑到一嫂身前雙臂一圈,竟把一嫂舉了起來。

“嫂子我終於回來啦!”

“還不快把我放下來,這麼多人不羞嗎?”

  打從去臺灣算起,張保離寨兩個多月,竟似又長高了。他連忙把滿臉通紅的一嫂放下來說道:

“我這次算不算立功?”

“那是你陳大哥神機妙算,讓你立個小功。說吧,你想要什麼?”

“幫我跟一哥說,讓我帶幾條船,小船就行。”

“哼!小鬼,心裏打什麼算盤我還不知道?保仔,船可以給你,不過,在你功夫練好之前,不准去崖門水道。”

  張保滿心想的就是有朝一日帶兵,循崖門水道殺回江門,尋官兵的晦氣為父報仇。年輕人的仇思一嫂那能不知。待得返回大嶼山用罷晚飯,陳道薌請一嫂把玻璃池和菲利浦提到大廳錄口供。一嫂一聽就笑靨如花的說道:

“你說的那位玻璃池啊,臉皮比馬和尚還厚,不知夷人爹媽是怎麼生出這種寶貝來的!真沒把自己當俘虜肉票或是外人。開始的時候我只當他吃老娘豆腐,誰知道還真不是因為我年青貌美。他呀,跟誰都是自來熟,見誰都是勾肩搭背稱兄道弟。說什麼海盜是天下最浪漫的行當,又寫又畫的,說回國以後要出一本書,叫作南海遊記。唉,陳兄弟,你看這尊活菩薩咱們怎麼弄啊?”

“別驚,有人出銀子贖他。估計他也知道自己的身價,所以才敢大吃大喝寬心睡覺。英吉利那個東印度公司的一個將軍找上我了。”

  當下陳道薌叫嘍囉把那位菲利浦先生提上來,再請那位流連忘返的玻璃池先生大駕光臨。原來玻璃池的確見過公孫楚不只一面,可新接手的菲利浦卻只知道公孫楚是即將會見的中國大買家,由怡和洋行買辦梁盛強安排在碼頭會面。

“什麼?培羅那傢伙終於想到贖我回去,哼,早不贖,這會兒我還不高興走了。我想再待些日子,你們一哥答應我,下次跟你們一起出海搶劫。等我把書稿整理一下,訪問幾個大頭目以後再走吧。你們看我給一嫂畫的畫,美吧!厲害吧?”

  玻璃池小心翼翼張開自己帶來的畫卷,看得馬禮遜是嘖嘖稱讚,陳道薌和一嫂看得卻是如同天書,又不好意思掃興。原來島上沒有油彩,玻璃池又使不來中國毛筆,那是一幅工筆炭畫。雖然看得出來很用心,可是西洋畫法卻是前所未見,畫中的一嫂蛾眉細腰,舞動長刀大戰兩名辮子軍官,風姿倒是綽約,可是穿的卻是不中不西的怪衣服,手中拿的也是西式彎刀。

圖14. 相傳格拉斯普爾手繪一嫂圖, 雖然與辨子兵相戰¸ 但夷人所畫的服裝刀刃皆為西式

“玻璃池先生,這次恐怕不能如你所願,培羅准將出八千西班牙鷹洋贖你一人,您還真挺值錢的。當時我不知道還有這位菲利浦先生,沒關係,就當買一送一好了,省得到時候他跟你一樣,賴著不肯走。我們明天就回廣州。”

“什麼?我的書還沒寫完呢!幹嘛這麼著急?”

“沒辦法,今早廣州發生大戰,官軍和海盜同時出兵,打死了七千多個黑社會幫匪。你們東印度公司這次運來的鴉片也全給繳了,你們那個東印度公司肯定不會善罷甘休,再不趕快把你送走,恐怕你就真回不去了。”

“不會的,我真不想走,而且,我估量著培羅未必能怎麼樣。咦!馬禮遜沒跟你們說嗎?”

  玻璃池神情古怪的看了看眾人,馬禮遜一拍大腿說道:

“嗐,你們這些打打殺殺的事我是敬而遠之,一時之間倒忘了。”

  陳道薌和一嫂聽得莫名其妙,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麼東東啊?當下馬禮遜和玻璃池你一句我一句的講論起天下大勢,那菲利浦一張臉陰晴不定的不吭聲。

  話說在偉大天朝的極西之地乃是油肉脯洲,這個地方陳道薌是知道的,雙語千字文稱之為europe。該洲分為大大小小幾十個國家,爭來打去好幾百年。十二年前法蘭西爆發了一場大革命,什麼是革命?就是你們說的武裝造反。那場革命砍了皇帝的腦袋,建立共和。可是油肉脯的其他國家發動反法聯盟,這場戰爭斷斷續續打到現在,戰爭中法蘭西出了一位英雄,名叫拿破輪。他是軍事天才,以寡擊眾,打得聯盟哇哇大哭,潰不成軍。吞併了西班牙,意大利,瑞士,荷蘭,三年前又把共和改為帝國,這位首席執政官拿破輪先生自我加冕成為皇帝。

“什麼?皇帝的名字應該大度有節,拿個破輪子不好聽嗎!迷死他陳,你的英語水平已經很高了,別拿人家大皇帝開涮行不行?我說到那了?”

  最近這位拿著破輪子的皇帝又把普魯士和俄羅斯給狠幹了一傢伙,油肉脯各國實在打不過這隻輪子,只有英吉利的海軍打了勝仗。可是英吉利要支援整個油肉脯陸地作戰,也是首尾難顧,偏偏最近亞美利加花旗國正在往美洲西北海岸擴張,英吉利很不甘願,又和加拿大合作圍堵。焦頭爛額的如何還能為這些破鴉片而不善罷甘休?

  打來搶去的,這油肉脯洲不就是賣賣油肉嗎?一嫂聽得索然無味,自和張保在旁邊闊敘別情。陳道薌卻如同聽說書一般,聽起來簡直就是夷人版的春秋五霸,戰國七雄,恨不得拿張地圖來按圖索驥,推演一番這油肉脯洲的春秋戰國志。

  次日早晨,信鴿報來,一哥明日將從硇洲島啟航返回。可是陳道薌實在等不及了,決定今日就帶著玻璃池和菲利浦返回拾翠州,找東印度公司交割贖銀,然後快船返回漳州。因為,他料定公孫楚勢必會搶著在總舵主面前煽風點火。

  玻璃池依依不捨的和眾人告別,不過,一嫂拒絕了他熱情的擁抱。她以天地會大嶼山分舵香主的名義派出專船,先送諸人來到拾翠州,由李三朱收下四大箱銀幣,將兩名肉票委託顧盛強還給東印度公司。陳道薌請夥計將自己昨夜寫好的書信交到巡撫衙門,稱必須連夜趕回福建追查幕後主使,順便省親,下月再返回廣州。隨後登上專船趕往廈門。這一天街面上空晴朗清澈,萬里無雲,清爽異常。陳道薌人在船上,凝望天色暗叫不好,原來他久居閩南,熟知南海氣象。這城區的烏煙瘴氣與濕悶忽然一掃而空,正是颱風光臨前的景像,只不知光臨的準確地點是廣東還是福建而已。

Zoom! ≈≈ Zoom! ≈ cut to

  吳熊光在燈下反復推敲聯名奏摺的底稿,唉呀,這位孫玉庭大人還真不像是自己先前所料的迂儒一個。真正到了緊要關節之處,還是挺能謙沖自抑,挺上路,還挺機靈的。這份自己擬的摺子只被孫大人改動了兩處,對藏兵狂斬五千匪首之事刪得輕描淡寫聊聊兩句,只建議御賜日松贊布將軍佛珠和禮贊旌狀。換句話說,大破匪黨的主功,就落在他這位調度漢口協旗兵營的總督身上了。

  不過,孫大人不厭其煩的詳稟紅旗幫海盜協力殲擊陸匪與抗夷,兩次主動焚毀與上繳鴉片合計六千餘箱,稱如善誘之將來或可弭平海患。此點頗令吳熊光為之詫異,看來這位孫大人跟滿州八旗混得太久,也沾上重陸輕海的習氣,卻忘了他吳某來到兩廣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滅海盜,否則也不會大撥銀子造船了。

  原來,孫玉庭不走一般官場門路,但是會揣摩上意,皇上最在意的當然還是自己那把龍椅。三合會出自洪門,是大清治下最大的逆反組織,盤根錯節,愈剿愈興旺。這份摺子被改得把平叛列為第一首要,靖海則列為第二。看來,孫大人為官之道不比自己差啊。

 

[1]  以前中國自認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並沒有國家和國旗的概念,鴉片戰爭後才開始議制國旗。1862年制定三角黃龍旗,又與國際規制不合,1881年改為長方形黃龍旗,成為晚清的國旗,本書提前五十年為大清水師插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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