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旗風雲錄第十五回

来源: 荊小刀 2016-04-28 04:34:10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5613 bytes)

第十五回 老儒生袖裏藏乾坤 有情人池畔訂終身

 

  陳道薌回到悅興客棧,自在燈下盤算,按顧盛強說的,英吉利一國對華貿易額就超過所有其他夷國總合,何況三天后鴉片到貨。今日得知鴉片交貨的時間地點之後,他對孫玉庭的賭約是老神在在,毫不擔心。皇帝不急急死太監,自有那個培羅去逼葡人退兵開港。

  此番設計掀掉英吉利和三合會的鴉片大盤交易,主要是為了將天地會幕後操盤者揪出來,以會規論處。可是自己卻又不宜出面,以免被三合會的頭目認出身份,除非是公孫楚露面,那就只有當面攤牌,然後回總舵論理。上次不得不除掉廖正乙,陳道薌實在不願再見到自家兄弟流血。可是如果到時候混戰傷了公孫楚,這線索也就斷了,也不知那位公孫香主手底下的功夫如何?想到這裏,還有個最頭疼的問題,幫匪有了上回八百箱被毀的前車之鑒,這回又是二千五百箱鴉片之巨,得出動多少清兵才能鎮得住三合會?可是本地兵勇早就被天地會和三合會滲透了,孫玉庭那個老書呆子又如何能夠保密?如何調兵?

  第二天上午陳道薌又來到大櫃,把張保叫出來叮囑,就說家有急事,必須在兩天之內辭工,然後潛往鳳來商號,準備回大嶼山。

  一哥還在硇洲島督工,一嫂也不在大嶼山,她在旁邊的香港本島。西營盤的寨房即將封頂,正忙著沿北岸安裝上百門中小火炮,封鎖那條淺窄的九龍灣。到傍晚才接到轉來的傳書,一看之下,她立刻乘艇返回大嶼山。

 

  八月十四中午,陳道薌走出奧利坊公司門口,拾翠州的泥路上人來人往,開港了。原來今早葡艦忽然無聲無息的撤離黃埔,人們皆大歡喜。陳道薌心中好笑,蹭到過了未時,逕往巡撫衙門而去。此時天色尚早,他卻是既不登門也不備名帖,隻身一人繞到東牆直接越入中院。前日東果和梅朵已聞過他的氣味,今日並未狂吠,只是陳道薌還在牆外時,二犬已開始警戒的低狺。好像事先安排好了似的,後衙院中只有一名小廝,直接將陳道薌領入後衙官廳。只見孫玉庭和吳熊光兩人身著官服坐在廳中,陳道薌雖然此前未見過吳熊光,見他身著正二品補服,自也猜了個大概。既是官服官廳相見,自是應有規矩,陳道薌卻是我行我素,上前一揖說道:

“草民見過兩位大人。”

  吳熊光濃眉一軒便欲發作,卻被孫玉庭伸手輕輕按住。

“吳大人,陳少俠乃武林中人,不拘俗世禮法。茲事體大,且由得他吧。”

  孫大禮法忽然改性了?吳熊光心中正自嘖嘖稱奇,孫玉庭又開口說道:

“陳公子,前日的賭局我輸了,這位是廣東總督吳大人。就請你說說煙匪的動靜,咱們也好安排擒拿,以正王法。”

  當下三人來到案前,陳道薌連說帶寫,說明拾翠州碼頭內外的佈局,何處伏兵何處暗哨。只等船隻進港卸貨,幫匪裝車之時一舉成擒。

“幹嘛這麼麻煩,我直接出動水師,見船截船,見貨兜貨,見匪殺匪,了不起直接將船轟沉了豈不更省事?”

“萬萬不可,制台大人,這有兩個原因。廣東陸匪橫行,鴉片屢禁不絕,反而勢頭越來越大,是因為利之所趨。唯有抓到幕後的大盤操縱者,才可能抑制歪風。您在進港時把船打沉了,陸匪成百上千一哄而散,到那抓大盤去?再有,雖然鴉片全部都是由英吉利奸商供應,這些運輸船卻屬一個弱小的花旗夷國。他們曾是英吉利屬國,一直被壓榨盤剝,因為仰慕王化,冒生命危險前來通風報信,我們才能掌握幫匪行止。這個花旗國素來恭順,如能保護這些花旗國的船隻,日後於我等對付英吉利官商勾結大有幫助。”

“可以,哼,這樣更好。本官特地從湖廣調來了漢口協的旗營精兵,就是為了剿匪。滿州旗兵與粵匪素無瓜葛,彼此不識,明日斬他千顆首級,報效朝廷。”

  聽得這吳大人打算以鮮血染紅自己的頂戴,陳道薌心中微微一沉,也不知這漢口協的旗營到底有多厲害。又聽得孫玉庭說道:

“事屬機密,不動本地官差兵勇,如此部署甚好,本官這就放心了。陳公子,如能一舉滅鴉片,擒匪首,你可是大功一件。我有一個從四川來訪的舊部,他是虔誠的佛門弟子,約好了待會去華林寺上香,陳公子左右無事不妨同往。本官一家老小也是篤信菩薩,又無外人,打算一同前往呢!”

  家人同往,我怎麼就不是外人?聽得撫台大人這話中有話,大俠的臉忽地紅了。

 

  原來如果心裏有了一個人,自然就會把身邊諸事都給想左了,還當宇宙萬物皆為此人而生,皆為此人而動,皆為此人而寂。可是,陳道薌臉紅沒多久,就發現似乎不是那麼回事。跟孫夫人母女自行進香的輕車簡從不同,也和孫大酷儒以往的儉約做派不一樣,巡撫大人這一回居然是大張旗鼓的官式出巡。不但出動全套儀仗,還派了大隊撫衙親兵,一路敲鑼打鼓的往華林寺而去,那家眷的兩頂小轎淹沒在後隊人海裏。

  正自納悶之間,大隊人馬已經到了華林寺,撫衙親兵已將寺外圍得水泄不通。陳道薌隨著孫玉庭邁進山門,一路走進去只見和尚也全都集中在前殿,出得前殿來到中院,卻是空無一人,只殿門有兩名黑頭黑臉的瘦削士兵把守,看那怪異軍服卻既非旗兵也不是綠營。再步入中殿,只見一名武將迎了上來向巡撫大人行禮,當下孫玉庭轉身向陳道薌說道:

“陳公子,這位是我以前在四川任官時的老部下,日松贊布將軍。”

  聽著顯非漢名,看這位面盤黝黑的將軍並未穿著官服,而是披盔帶甲手持兵刃的一身短打戰服,陳道薌詫異的停下步來,立刻感到這華林寺中殿不一樣的氣息。殿裏院外肅靜異常,連鳥語蟲鳴都沒有了。他伸手扶了扶腰間軟劍,快步闖向後院,卻在後殿門口被兩柄大戟唰的一傢伙給擋了回來。孫玉庭這才搖搖擺擺的和那位將軍走過來,兩名士兵手中的戰戟登時收了回去。陳道薌跟著走進後院一看,登時脊柱發涼寒毛直豎。

  偌大的後院和屋簷下黑壓壓的坐滿了一整片手持兵刃全身披掛的士兵,個個都是跟那位將軍一樣的黑頭黑臉,幾百名士兵席地而坐,竟然鴉雀無聲落針可聞。近千隻黑白分明的眼睛盯在陳道薌身上瞬也不瞬,那位日松贊布將軍猛的一開口,奇腔怪調的漢語竟是把陳道薌嚇了一跳。

“陳公子,你看我們這林芝的藏兵可還當得?”

  公孫楚前些日子曾經提到,傳聞朝廷正在往廣東調兵。今日看來,不只是吳熊光調來了漢口協的旗兵,沒想到孫玉庭這位儒生袖中竟然還自行掌握著隱秘兵力。而且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會是神秘的藏兵。秋日的陽光照在這後院中,竟似是帶著一股陰冷,幾百人的氣息揉在一起,渾厚而綿長。陳道薌悚然一驚,這些藏兵神秘莫測,不僅似乎練過內力,而且聚成一股凝冽的殺氣。

“世上無人知曉藏兵的威力,因為千百年來藏兵只守衛自己的家園,西不過山,東不出川。”

  孫玉庭淡淡的說完這一句,自顧走回中殿。殿中仍是空無一人,他停步前門,只見前面院中荷花池畔一抹纖細的人影,陳道薌跟在旁側的腳步登時立住了。孫玉庭怔怔的站了一會,頭也不回的說道:

“陳公子,數月前承蒙相救小女,老夫衷心感謝。可女子名節尤重於性命,今日老朽全家在此,陳公子不覺得應該有所交待嗎?”

  陳道薌心中一片慌亂,荷風倩影浮現眼前,種種喜憂之念紛至遝來,口中訥訥說道:

“令嬡冰清玉質,在下,在下一介草莽,實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

  孫玉庭猛回過頭來盯著陳道薌說道:

“你明明是通學之人,卻甘心輕薄於江湖,以武犯禁,終非大道,老實說,並非我所喜。你說不敢有任何非份之想,莫非是嫌棄小女蒲柳之姿?”

“不是,不是,撫台大人,您誤會了。令嬡實為天人,然而正如大人所言,在下飄泊江湖,無緣高攀。”

“如果說是因為你身在江湖,倒也還算是有自知之明。然則,昂藏七尺之軀,一身之不治,何以天下為?我女將來是飄泊江湖,或是長伴青燈,俱與明日大事無礙。是恩還是恨!是緣還是怨?今*****自己去做一了斷吧。”

  沒想到在人生關要處,這孫玉庭倒是絕不拖泥帶水果決分明。他一語說罷竟自轉身,不再搭理陳道薌,拈香禮佛去也。陳道薌只得硬著頭皮邁出殿門,走出這一生最艱難的步伐,往荷花池而去。

 

  見陳道薌走到自己面前站定,孫荷映臉色煞白,臻首低垂望著他的鞋尖,身子緩緩福了下去。

“見過恩公。”

  陳道薌慌忙還禮,卻是那敢伸手相扶,只能說道:

“姑娘切莫多禮,兩個多月未見,別來無恙?何以清瘦如此?”

“公子仗劍天下,叱吒江湖,想必是宵旰憂勤。自仲夏別後,小女子每月來此,未能見到公子。倒是見這荷塘入秋,該當清減兩分,正是顏色。”

  原來佳人每月初七來此苦候,竟至消瘦若斯,愈顯自己薄倖。陳道薌有苦難言,心懷激蕩,但覺血脈賁張,暈眩難於自已。掙扎著說道:

“之前未明姑娘竟是撫台大人之女,多有失禮。”

  孫荷映扭身望著荷塘,淡淡說道:

“知之如何?不知又能奈何?”

  好個聰穎靈慧的陳道薌,此時卻是半腦袋無酒自醉半腦袋漿糊,無言以對,也是扭頭望著荷塘,兩人竟是默默共賞同一幅風景。荷葉掩映之間但見一隻雌鴦池中寂寥,好不容易,才尋著那猶借荷梗半遮面的雄鴛。兩人默默的看了不知多久,正是輕風拂過秋荷影,干卿底事笑人間?

  此時孫荷映心中既懷憂且擔驚,又是怨又是嗔,知書達禮的官家閨秀自我輕賤表白至斯,更待何為?

  此時陳道薌心中酸甜苦辣翻江倒海,反清復明之子,奈何心儀滿虜二品大員之女?此步一旦邁出,前途不知死生。只見眼前的荷池竟化為大海,海中漩渦愈行愈疾,直似吞沒大地萬物。但教此時一鬆口即身陷渦流,不知捲往何方。但是如何能不鬆口?只感到全身每一處關節響動,每一滴鮮血流淌,每一縷內息繚繞,都在催逼著自己鬆口,難道自己真的不願鬆口?

 

“又得巧遇陳公子,老身見過恩公。”

  不知過了多久,一枝硬插進來的大蠟燭終於戳破了院中這幅凝滯圖景,孫夫人走到兩人跟前,正待啟口再說,卻有那氣衝任督二脈,水火煎融會濟的陳道薌已滿臉通紅一揖到底說道:

“晚生見過撫台夫人,晚生閩南漳州人氏,草名道薌。程學道南之道,紫蘇之薌。”

“原來是道薌公子,小女無知,倒是攪擾了拙夫與公子操勞國事。”

“豈敢,方才在下已得撫台大人教誨。”

“公子不必過謙,小女荷映,正是這塘中鴛鴦戲水之荷,人面荷花相映。”

  孫荷映蒼白的臉上終於浮現一抹緋紅,她再也支撐不住,呻吟了一聲說道:

“請母親與公子在此說話,小女子廂間備茶。”

  秋荷圖的圖框外面另有一人,還在中殿背著雙手站在側壁下,欣賞壁間那些有情無情是人間的墨客題詞。

燕壘空梁畫壁寒,諸天花雨散幽關,篆香清梵有無間。

蛺蝶乍従簾影度,櫻桃半是鳥銜殘,此時相對一忘言。[1]

  孫玉庭不得不降尊紆貴,暫時將儒門禮教移出自己堅守一生的心田,下海導演荷塘會。方才陳大寇遲遲不肯就範,江湖中人,竟然也敢在老夫面前裝模做樣講禮法?堂堂巡撫大人愛女心切,心中卻早已暗自咒念:我*****六十九代至聖先師個大香蕉。

  沒想到情之一字恁地惱人,圖中人“此時相對一忘言”,一忘就忘了個老半天,害得圖外的孫玉庭腿都站麻了,一直憋到此時才終於吁出一口大氣。

 

[1]  浣溪紗,納蘭性德於康熙年間題詞北京西山大覺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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