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旗風雲錄第十四回

来源: 荊小刀 2016-04-28 04:29:26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0191 bytes)

第十四回 反清復明大俠初會聖女 夜闖撫衙老少論道相惜

 

  陳道薌走到里間一看,真是愣住了。坐在桌邊舉茶悠閒啜飲的,正是三合會雙花紅棍的堂妹,那位風姿綽約的熟女安宛若。彼此素昧平生,這女人怎麼會出現在此間?陳道薌滿腹狐疑的上前一拱手正要開口,只聞幽谷鶯啼其聲瀝瀝,安宛若已然站起來說道:

“冒昧造訪,倒教您見笑了。方才我到貴會分舵沒能見到陳壇主,想您跟紅旗幫交好,所以來此碰碰運氣。”

  好厲害的女子,兩句話點明了陳道薌在廣州的人脈背景,卻是所為何來?又如何能得知鳳來商號就是紅旗幫在廣州陸地的聯絡站?陳道薌心中一凜,連忙讓座說道:

“好說,原來安姐也是武林同道。但不知此來何為?”

“你稱我安姐?陳壇主,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陳道薌心中打突,此女單刀直入言語犀利,真不知什麼來頭。當下搖頭苦笑說道:

“在下的確不知。昨日安姐的兩個伴當好身手,真是技壓廣東群豪啊。”

  安宛若緊盯著陳道薌雙眼,清晰頓字的說道:

“那兩人是我座下護法聖使,我乃白蓮教主屬下有餘聖女,奉敕令南巡。昨日三合會的會場上人多口雜,家兄未便言明。我教與滿虜爭戰多年,正圖興復。本座此次南巡,特來拜訪,望能與南方的反清志士締交合作,共圖大舉。”

  陳道薌這一驚非同小可。有餘聖女他倒是聽聞過的,四大聖女出自彌陀淨土宗的四淨土國,分別是然淨、有餘、果報、長寂。白蓮教源自明教,可是中國歷史上最複雜神秘的教派,自南宋茅子元立白蓮宗開始,後來揉入道教和外來的摩尼教,近年又引入了佛教彌勒宗。因為吃素又拜洋佛牟尼,所以號稱食菜事魔,歷朝歷代屢禁不止。有清一朝自乾隆晚期開始大舉,所到之處官兵追剿,教徒竄擾十六省,兵燹流離,前幾年才為額勒登保大致敉平。可是過往白蓮教活動範圍多在長江以北,今日竟然有頭面人物出現在廣東,無怪乎陳道薌心驚。

“我堂哥的三合會雖然系出洪門,和貴會關係密切,都稱自己是反清復明。可是你我都知道,三合會是地方勢力,基本上不出廣東。要說反清復明未免有些名不符實,而且那些幫會的檔口行當也和我教宗旨不合。貴會倒是頗合我聖教主的心意,這反清大業只有眾家合作才有希望,陳壇主您以為呢?”

  陳道薌來粵這段時間,已大致認識了三合會在民間的龐大勢力,可說是深入鄰里鄉黨。而行業壟斷和撈偏門的煙賭毒娼更是成為民間一大毒瘤,連地方官府都被滲透成為保護網,可是反清復明這一類政治企圖卻成了口號。眼下廣州為了掃蕩鴉片正是暗濤洶湧,在北地和川鄂被清兵擊潰的白蓮教餘黨卻忽然出現此間。陳道薌心念百轉,一時間竟是默然無語。這安宛若見多識廣,卻是解人,抿嘴淺笑道:

“我教和貴會地分西北和東南,此前素無瓜葛,倒是本座唐突了。想必陳壇主對我教並不瞭解吧?”

“在下行走江湖,多少知道白蓮教的名號。聽聞貴教在川陜甘鄂諸省聲勢浩大,前些年攪得清軍疲於奔命,其他的所知不多。”

“我教先教主姓天元,嘉慶五年在川西滅總督魁倫所部,殺總兵朱射斗。七年在川鄂交界的鄖西斬統領惠倫,協領豐伸布。嘉慶撤了勒保的經略,改派額勒登保統兵。先教主不幸中了這廝的奸計,在江油歸天。”

  陳道薌聽得腦袋一陣發暈,自己素來對怪力亂神的宗教信仰敬而遠之,連馬禮遜這種牛皮糖都莫可奈何。對白蓮教這些所謂的英雄偉業,自己更是既不清楚也沒興趣弄清楚。這位美女大姐究竟所為何來?可老美女當前,又不好拂了人家吹牛的興致,當下唯唯否否。安宛若卻似不覺,繼續說道:

“冉教主歸天之後,接任教主姓天德,次年擊潰鑲黃旗副都統明亮部,在鄂境南漳斬總兵王凱,在遠安牛鹿坡斬總兵李紹祖,參將沈慶春。”

  陳道薌再也按捺不住,忍不住插嘴說道:

“在下真是孤陋寡聞得緊了,不知貴教竟是如此了得。我天地會自愧弗如,但不知與仙姑此來有何關聯?”

“陳壇主何必過謙,豈不聞,青梅煮酒,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本座提起這些微薄事蹟,無非是想攀交。想當年,延平郡王立漳廈,入長江,窺南京,擊夷寇,收臺灣。天地會一路輔佐,那是何等英雄事業!我教現今這點事蹟與貴會當年相比,可真是螢火之光了。我等真心誠意,想和天地會英雄論交,並轡天下。”

  原來是與當年的天地會相比,陳道薌心中暗忖,那現在呢?

“哦,敢問仙姑可是有什麼具體的想法?”

“我教此前與南方的武林同道素無淵源,不過,本座知道陳壇主系出名門之後,又是天地會的骨幹,所以想麻煩陳壇主幫個大忙。等本座回來之後,是否可以引見天地會總舵主劉莒茞?”

“您這是要離開廣州?”

  當安宛若說起劉莒茞的名字時不但沒有用尊稱敬語,而且神色微動嘴角一撇,陳道薌一直靜觀眼前美人,心中暗自詫異。總舵主年輕時行走江湖,沒聽說跟白蓮教有過瓜葛。只見聖女臉上閃過一絲猶豫,這才臻首輕點的說道:

“我還得去揚州訪友,回來再請你幫忙行嗎?”

“同道切磋,在下自當聊盡綿力。”

  好不容易送走了這位所謂的仙姑,陳道薌自行回到分舵,一路上盤算著,江湖人心險惡,自己豈能不知。雖然各個幫派在廣州做世界,互通聲氣,可是自己和三合會的那位雙花紅棍毫不搭扯,現在卻忽然冒出一個自稱什麼有餘聖女的堂妹。雖然不知這位美女心中打著什麼算盤,可是白蓮教企圖與天地會搭線已無疑義。莫非是被清軍剿得混不下去了,想在這鴉片鬥爭的決戰前夕到南方來淌渾水,搶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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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兒一天天的消瘦,老爺,你就忍心這樣看著?”

“我能有什麼辦法?你們搞出這種敗壞門風的事,被兩名陌生男子觸碰過,第一個被第二個殺了,第二個又不知所蹤。她還能嫁給別人嗎?”

“可是那第二個人又尋不著,這可怎麼辦呢?”

“哼,尋得著也未必就有資格做我孫玉庭的女婿。照你說的,此人以武犯禁,未必就是善類。你趁早死心,映兒就算是一輩子不嫁,我孫家總算也對得起先聖先賢的教訓。”

“那是不是答應映兒,讓她到華林寺參禪,靜靜心?”

“這倒未嘗不可,讓我想想吧。”

  廣東巡撫孫玉庭夫妻二人正在巡撫衙門後宅商談家事,忽然門外傳來低沉的連續狗吠聲。起先還沒在意,可吠聲越來越密,孫夫人皺眉喊道:

“梅朵,東果,別叫。賀彪!”

“夫人,我來了。”

  聞聲趕來的賀彪是撫衙衛軍,一路跟隨孫玉庭的舊部。他還有一個自告奮勇的職責,就是狗伕。栓在角落的東果和梅朵是孫玉庭由川藏帶出來的一對大獒,生性兇猛專一,最認的就是從小喂大的孫夫人。此時犬吠不止,賀彪趕到角落,竟是喝止不住。東果意為大樹,是公犬。梅朵在藏語中指的是花,是為母犬。兩犬通靈,平常後衙進出人等的氣味早已熟悉,並不會如此狂吠,忽爾異常,難道感應了什麼危險?孫玉庭正自詫異,只見眼前燈燭一晃,倏暗乍明之際,門內出現一個陌生的人影。

“在下閩南陳某,見過撫台孫大人。”

“來者何人?夜闖撫衙,心中還有王法嗎?來……”

  孫玉庭的一聲來人喝聲卻硬生生的被孫夫人按了回去。

“陳公子,你可來了。”

  在場三人俱是一驚,孫玉庭一聽,莫非此人就是兩個月前救了映兒的人物!今夜可是為女兒而來?孫夫人更是一陣歡喜,這陳公子總算是有心,女兒的心事有了著落。陳道薌夜探巡撫家宅,卻意外見到荷風之母,更是大吃一驚。

“夫人您這是,您怎會在此處?”

“陳公子你不就是來找我們嗎?這是我家啊!”

“此處乃巡撫家宅,您是?”

“正是,我姓孫。”

  陳道薌只覺得兩耳嗡嗡然腦袋發暈,如此說來,那位姑娘就是,豈不就是孫玉庭之女?孫玉庭卻是轉身問自己的夫人道:

“妳說的就是此人?那妳先迴避一下吧。”

  此時東果和梅朵見來人並無異狀,從狂吠變成警戒的低狺。待得孫夫人進入內堂,孫玉庭乾咳一聲回過頭來,卻是板起臉來,準備教訓眼前這個輕浮薄倖之徒。 

“你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可有功名?見了本官為何不跪?暗夜闖衙是為不軌,為何不白晝拜見?”

“方才已經報過,在下閩人陳某,江湖野鶴,帝力於我如浮雲,何跪之有?”

“哼,看來本官所料非差,果然是個輕狂之徒。竟然還敢妄想攀我孫家門庭?”

“孫大人,陳某夜探撫衙,乃是有要事相商,可並未曾想攀你這俗官的高枝。事前並不知曾於兩月前偶遇令嬡,千萬莫要誤會。”

“夜入官宅,非奸即盜,你能有何要事?”

“素聞孫大人為官清正,嫉惡如仇,今夜大膽前來,乃是為了江湖宵小在貴治大販鴉片,特來奉聞。還望大人體恤民瘼,加以處置。”

“你說的什麼鴉片?”

“英吉利夷國官商一體,大規模走私鴉片入我廣東,難道大人裝做不知?”

“本官當然知曉,緝私拿盜自有各府州縣分治辦理,海上堵截自有水師從事,假以時日煙禍自可消弭。”

“孫大人你這話是說給大清皇帝聽的還是敷衍黎民百姓?鴉片煙患年甚一年,天下人人皆知,說什麼假以時日自可消弭?”

“大膽,你一介布衣,何德何能在本官面前放肆?”

“但得心正意誠,布衣料理天下大事。若是心懷私念,公卿亦難堪為走卒之僕。孫大人,陳某偵知幫匪將于三日後大舉集結鴉片。該等匪徒人多勢眾,非大軍難以彈壓,然本地巡營捕快早已為幫匪滲透,今夜冒死前來通報,是希望大人能有果斷作為,為天下除害。”

  孫玉庭聽到這裏,總算是確認此人並非為女兒來此,訝異之中竟是夾雜著淡淡的失望。雖然夫人告知,此人在僧院出手相救時曾舉火焚毀數百箱鴉片,可是廣東軍政夷務,經緯萬端,又豈能輕信武林中人的片面之言?

“你究竟何人?我大清朝自先皇世宗以降,屢頒明詔禁煙。犯禁大事豈容爾等平民置喙,擾亂政綱?”

“如此說來,大人竟是不信在下之言?”

“口說無憑,如何可信?”

“陳某識得出資的十三行大班伍浩官,識得運毒三合會首腦黃亦強,識得英吉利走私夷酋培羅,識得販毒天地會逆匪公孫楚。此事千真萬確,大人奈何不信?”

  孫玉庭聞言大吃一驚,除了天地會的逆匪以外,另三人自己也知其所以。一個是大賈捐官,一個是商會會長,一個是夷兵提督,看來此人所言非虛,這才又仔細思量了一下。

“能說得出這些人物,可見你亦非等閒,可報上名來。”

“孫大人明知我乃武林中人,何必強人所難?我可與大人打賭,證明所言非虛。”

“哦,如何賭法?”

“昨日有一艘葡萄牙夷船被海盜擊沉,八個時辰之前兩艘葡萄牙戰船駛入黃埔示威。總督吳熊光大人下令封港,可有此事?”

“沒錯,廣州府正在緝拿海盜。這與鴉片有何關係?”

“孫大人,夷人船大炮多,水師被堵在黃埔港內無計可施。封港停航卻使商民斷了生計,何必粉飾太平!我可令夷酋兩天之內退兵,大人信否?”

“總督吳大人水陸兩鎮都莫可奈何,你一介草民竟敢口出狂言,太是可笑。”

“然則如果葡酋退兵,鴉片聚貨之事大人可否發兵?”

“如果你真能在兩日之內讓夷艦退出珠江,本官當即發兵。”

“孫大人,幫匪勢眾,早已滲透官府下人之中。綠營衙差俱不可信,您有兵可發嗎?”

“這個輪不到你擔心,本官敢以烏紗一頂對賭。”

“好,君子一言。”

“慢,本官的烏紗豈是你一介布衣好賭的?只能賭你的項上人頭。”

“哼,陳某頂天立地,心無所懼,可以。”

  孫玉庭凝視著眼前的書生,搖頭歎了口氣說道:

“有膽有謀,可惜啊。卿本佳人,奈何作賊?陳公子豐神雅屬,為何混跡江湖,不思上進,求取功名,報效朝廷?”

  陳道薌聞言一愣,隨即笑道:

“孫大人所言之朝廷乃私其國,奴其民,以一家一姓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陳某心中的朝廷乃天下社稷眾民之所歸,我陳門家訓,有清一朝不得出仕為官。道不同難相為謀,實是謬承大人錯愛了。”

  如此狂妄之言想必激起孫玉庭暴怒,陳道薌擔心誤事,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那孫玉庭果然忽地站起身來,走到陳道薌面前三步,卻是平靜的說道:

“大哉梨洲先賢之言[1],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四海之中豈無奇秀,陳公子所言深得我心,至此還不肯以真名相告嗎?”

“孫大人,既是萍水相逢,還是留待有緣吧。你我今日立下君子之約,在下當於葡酋退兵後來此請命。”

“陳公子!”

  陳公子“颼”的一傢伙飛上屋頂,走了。留下巡撫大人獨自在屋簷下發愣,過了良久,才命人喚來衙役,準備車轎更衣通報,連夜過訪制台吳大人。

孫荷映走出來,委屈的喊了聲“爹”。孫大酷儒心頭一軟,卻是說道:

“映兒,命中無時莫強求,妳沒聽他說嗎?隨緣吧!”

  孫荷映泫然欲泣,卻是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陳道薌臨去之言,正是明夷待訪錄“原君”篇之大義。想那書成之時,正當明清鼎替之際,天下黎民如熟鑊中。黃宗羲之言震聾發聵,浸浸然隱聞華夏興復之雷音。不曾想這孫玉庭竟然也是兩百年之後的私淑艾者,只歎陳公子心懷四海,竟是來不及交代,交代那藏諸心中的風荷未央之誼了。

圖13.晚清廣東巡撫衙門

 

[1]  明末大家黃宗羲,自號梨州老人,人稱梨州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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